北畠显家和新田义贞双双殒命,后醍醐天皇主持的吉野朝廷风雨飘摇。秋津列岛的南朝势力看似遍地烽火,多数是在两朝间游移骑墙的地方土豪,翻云覆雨借以博取自家利益,再不见楠木正成那样的擎天白玉柱。后醍醐控制不住这些武士列强,猜疑心起,索性再次派遣皇子前往各地。
南朝延元三年(1338年)九月,怀良亲王下向西国,任征西大将军,镇抚筑紫。这位怀良便是后来出现在中国史书里面赫赫有名的“日本国王良怀”,与大明皇帝朱元璋书信往来,夸说:“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朱元璋看过十分生气,立马取关拉黑,删除朋友圈,不再与日本往来。
同期,义良、宗良两位亲王跟着北畠亲房前往东国。船队离开伊势,途中遭遇风暴,义良原路返回,宗良漂至远江,只有北畠亲房抵达常陆。失掉儿子北畠显家的战神光环,北畠亲房在东国经营多年,一无所成,兴国四年(1342年)黯然回转吉野。
晚年北畠亲房撰写宣扬南朝正统的《神皇正统论》,强调日本的神国体系。这种神棍理论日后繁衍铺陈,演变成为二战时期的皇国史观。夸说强盛大国的理论每每衍生自积贫积弱的自卑心态,这大概也算是“自古以来”吧。
义良亲王回到吉野的时候,后醍醐天皇辗转病榻,已经不能打理国政,于是立时年十二岁的义良为太子。南朝延元四年(1339年)八月十六日,后醍醐病殁,东宫义良于前一日即位为第97代后村上天皇。传说后醍醐临终时与众臣言说:“朕大行之后,卿等当奉第七宫(义良)即天子位,朕之玉骨可埋于南山,魂魄当可望见北阙......”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听闻老对手后醍醐驾崩,京都的足利尊氏感慨万千,停止幕府政务七天以示哀悼。当年冬天,尊氏在京都西郊创建用于吊唁天皇的菩提天龙寺。旧时代的人物彷如樱花飘落,消逝无形,孑遗者四顾茫然,无处话凄凉。
这以后的南朝那是夕阳晚照,一日暗淡一日。十年后的南朝正平三年(1348年),楠木正成之子楠木正行在四条畷对阵北朝名将高师直。楠木正行战败,他和弟弟楠木正时效法战死凑川的先辈事迹,双双自刃,死而后已。
高师直随后进军吉野,输掉底注的后村上天皇逃亡大和国的贺名生。吉野当地多年营造的行宫朝堂被高师直一把火焚为乌有,好似南朝上下对前程未来的一丝切望,烟灭灰飞留不住。
一边在哀叹唱晚黯销魂,另一边自然是气贯长虹慨而慷。只是这场争夺铁王座的权力游戏当中,足利的室町幕府自己却生出无穷的事端,叫这大势又现出变数来。
足利的幕府,从诞生伊始就是一个双头格局。
足利尊氏举义起兵,弟弟足利直义常伴身侧,恰似吉尔艾菲斯之于罗严克拉姆,尤里安之于杨提督,忠诚不二,如影随形。
忠则忠矣,足利直义的能力却有明显的不足。他领军带队的时候,先后在手越川被新田义贞击溃,丰岛河原叫楠木正成攻破,屡战屡败,在家族内部有个侮辱性的外号“战下手”。
等到幕府成立,足利尊氏将幕府政所和问注所一并托付弟弟直义。天下政务,汝一力担当。足利直义感念兄长的信任,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鼎革略定,最棘手的就是对武臣的收束。众多将领平日纵横沙场,出生入死,都是骄横跋扈惯了的。进驻京都的武将想着这花花世界原是自己用性命换来,行事更加肆意妄为。
传说美浓守护土岐赖远酒后冶游,曾在街头遇见北朝光严上皇的出巡仪仗。上皇开道侍从吆喝了一句:“院驾在此,军民下马跪迎。”土岐赖远大怒,仗着酒劲喝问道:“来的是院架还是犬架,若是犬架,待我射他一箭。”(日文里面,院与犬读音相近。)说完引弓射箭,打掉上皇车驾上的帘子,掀翻了车辆,还把随行的公卿痛打一顿。足利直义知晓以后,穷加追治,捕获土岐赖远斩首示众。
直义暂时压制恃宠而骄的武将,却引发了幕府同僚的不满。幕府执事高师直曾说过:“帝王不过木造铜铸之像,我必生执帝王,窜之远方。”在高师直看来,幕府将军才是铁王座应许之人,足利直义献媚朝廷的行为是对幕府赤裸裸的背叛。
高师直、高师泰兄弟二人,是足利幕府的侍所执事。所谓侍所,由镰仓幕府源赖朝首创,平时统御家臣赏功罚罪,战时统领军务争战沙场,是武家幕府的精华所在,代表着武士阶层的根本利益。足利尊氏创设幕府的过程当中,高氏兄弟功勋卓著,多次战胜对手,与“战下手”的足利直义形成鲜明对比。
高师直入京以后依仗尊氏的宠信,强占护良亲王生母住宅,雕梁画栋,多加修筑。他又抢掠亲王公卿的幼女娇娘,藏匿各处,日夜淫虐。同僚盐治高贞妻子有美色,高师直求之不得,便诬陷盐治高贞谋反。盐治夫妻逃亡出云,走投无路被迫自杀。其他诸般乱事,不一而足。土岐赖远不过是对上皇不敬,就被足利直义痛下杀手。高师直的所作所为,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最最触动这些武将利益的还是庄园土地的所领问题。
拥戴足利的高级将领自恃功高,到处侵占公卿朝臣与寺社山林名下的庄园领地据为己有。足利直义联络同族一门的斯波、细川、上杉、畠山等人,控制幕府评定众,架空了高氏兄弟的权势,以幕府名义逐步归还被抢占的土地庄园,试图改善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原本依照足利直义的计划,渐次培植幕府与朝廷的威望,徐徐削割高级将领的军权,太平治世为时不远。可惜他千算万算,少算了苟存于吉野的南朝。
南朝正平二年,北朝贞和三年(1347年),小楠公楠木正行继承父亲遗志,誓师北伐。足利直义推荐细川显氏和畠山国清出战,在誉田河原被楠木正行击败。尊氏无奈,再次请出高师直、高师泰兄弟出马。第二年四条畷一战,楠木正行败死,高师直攻陷吉野。
高氏兄弟回师京都,气焰又复嚣张,觑足利直义一党如酒囊饭袋,多次公开辱骂直义的亲信同党。足利直义听从上杉重能、畠山直宗的进言,准备以饮宴的名义扑杀高师直。结果消息走漏,高师直转身走脱,回府整备人马立意报复。双方军兵互相对峙,内乱眼看一触即发。
末了在足利尊氏的调停下,实力更胜一筹的高氏兄弟大获全胜。足利直义的政所执事遭到罢免,被迫剃发隐居。上杉重能、畠山直宗流放北陆,叫高师直派人杀死。
足利直义失势落脚,那是好比落架凤凰不如鸡,门庭冷落,四顾凄然,周遭人等看他简直如同一个死人一般。只是世事流转,翻覆仿佛就在转瞬之间。佛祖拈花微笑,无人知晓命运的车轮转向何方。在铁王座继承人的作用下,足利直义东山再起,重归巅顶。
这位天选之子是一个私生子,他父亲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然后有了他。
他被称作“啥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度过时日。
他被发配到了边疆地去守望长夜。
他揭竿而起,风卷残云一般眼看就要成为这列岛诸王国的应许之人。
末了,他黯然离去,策马消失在寂寥的荒原中,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你以为我在说权游里面的琼.雪诺?其实我说的是足利尊氏的庶子足利直冬。
尊氏年轻的时候也是京城里面有名的顽主,呼朋喝友,飞鹰走马,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某日尊氏酒后夜寐,与名为越前局的女子一枕风流,云雨巫山。情深处你侬我侬,第二日便抛诸脑后,也是一个典型的渣男。
谁曾想春风一夜花房深种,珠胎暗结诞下尊氏的庶长子来。足利尊氏的正房妻子是镰仓北条一门的赤桥登子,门楣高贵,足利当时抱北条的大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给老婆大人添堵,自然是绝无可能承认这个意外降生的私生子。
大河剧《太平记》演绎到这里做了一些艺术发挥,说尊氏的私生子跟随母亲在乡下度过了艰苦的童年。因为从小不知道父亲的身份,被周围人唤作不知哉丸,翻成英文就是“You know nothing”。
实际上这位不被父亲承认的私生子幼名新熊野,在镰仓东胜寺出家修行。新熊野十八岁左右的时候还俗上洛,托人求见足利尊氏,希望能够父子相见。尊氏跟正妻赤桥登子已有嫡子足利义诠,家庭美满,故而拒绝承认新熊野。新熊野没有办法,流连京都过着清苦的生活。
稍后他被人引荐给了足利直义。直义当时没有儿子,便收养了新熊野作为养子,赐名足利直冬。南朝正平三年,北朝贞和四年(1348年),纪伊各地南朝势力作乱,足利直义推荐直冬前去平叛。足利尊氏这才承认事实,任命直冬为右兵卫佐,将兵前去平叛,立有大功。然而尊氏正妻赤桥登子厌恶直冬的身份,唯恐他会威胁到嫡子足利义诠的地位,在尊氏耳边嘀嘀咕咕吹枕头风。是以直冬回师之后足利尊氏态度冷淡,足利直义却对直冬的才能有很高的评价。直冬自此对养父直义感恩戴德,对生身父亲尊氏心怀怨愤。
足利直义与高师直相争期间,推荐直冬为长门探提前往西国。长门探提是镰仓幕府为了防备蒙古袭来而设置的常设职位,可说是日本版的长城守夜人。直冬在西国培植亲信,收买人心,很快成为西国武士的首领。
直义刺杀高师直失败,被迫隐居。直冬原本打算率队上洛,被播磨的赤松则村阻拦,停滞在备后鞆津。高师直派人袭击足利直冬,直冬奇迹逃生,自海路逃往九州。
当时的九州尚在一团混战,拥戴征西将军怀良的菊池氏与九州探提一色范氏以及大宰府的少贰赖尚打得不可开交。足利直冬到达九州,与菊池为代表的南朝势力达成同盟,一起痛殴站队幕府的一色范氏。少贰赖尚一看风头不对,立马转换阵营,还把女儿嫁给了足利直冬。直冬一方气势大盛,一鼓作气将一色范氏驱逐出博多。试看今日九州,竟是谁家之天下。
足利尊氏几次三番发出直冬讨伐令,全无效果。眼见自己的私生子已经统一九州,即将染指西国,锦绣江山再次变成三分天下,尊氏心中又气又急,决定亲自出兵,教训一下自己的亲生儿子。
只是大军西去,把不听话的弟弟直义留在京都,实在是有点不放心。举棋不定之际,高师直兄弟反复陈说一些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之类的话语。足利尊氏听得心动,把嫡子足利义诠召唤到京都来统领政务,预备着要对弟弟直义痛下杀手。
足利直义知晓了兄长的安排,心生悲凉。我本是赤心报国忠良将,怎奈何蠹国的奸臣权在手,天爷耶,忍见得俺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足利直义一咬牙一跺脚,索性反出京都,投靠困居贺名生的南朝。
这么一来,幕府里面原本依附直义的桃井、上杉、畠山等势力跟随足利直义一同反正,垂死挣扎的南朝仿佛打了一剂强心针,风起云从,气势大张。
南朝正平六年,北朝观应二年(1351年),足利直义率军北上。尊氏当时正和足利直冬鏖战西国,留守的足利义诠根本没有正经打过仗,哪里是叔父的对手,张皇退出京城。
足利尊氏跟高师直退兵返回京畿,和足利直义打了几仗,接连败北,百般无奈只能和直义议和。和议成立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高师直、高师泰兄弟剃发流放。足利直义派去押送高氏兄弟的正是当初被高师直杀死的上杉重能、畠山直宗的子嗣,高氏兄弟于是毫无意外地死得其所。
当时的局势,足利直义控制了关东、北陆。足利直冬控制九州,进军西国。足利尊氏被两面夹击,不得喘息,想来想去,也想到了贺名生的南朝。
足利直义投靠南朝,不过求的是一个大义名分。现在心想事成,早就把南朝丢在脑后,混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尊氏心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就是比烂么,看看谁更没下限罢了。他于是和南朝一拍即合,全盘接受后村上天皇开出的条件,宣布废黜自己扶植起来的北朝持明院统崇光天皇,向南朝大觉寺统的后村上天皇投降,并交出了三件神器,史称正平之一统。
尊氏向后村上天皇请来了讨伐足利直义的纶旨,发兵关东。正平七年(1352年),尊氏击败占据镰仓的足利直义一党,直义藏身伊豆山。尊氏送了一封书信去温言抚慰,直义无可奈何黯然出降,跟着哥哥一起返回镰仓,不久暴毙,时年四十七岁。巧合的是,足利直义的死日恰好是高师直一周年的忌日。
足利直义一人掀动的观应之扰乱,至此落幕。足利直冬引发的私生子大战却还远远没有结束。日本历史上最为血腥乱离的末世已经在天际的远端悄悄露出了端倪。
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兀那天照皇帝呵,金銮上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
(第四十三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