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窝窝

晚自习结束后,成绩好又漂亮的班花走出了校门,回到单租的房间里一边惬意的吃着锅巴一边演算着一道棘手的化学题,犯困的时候会用手轻柔着两边的太阳穴提神。部分初三的男生跑进了厕所抽着香烟来庆祝一天枯燥学习的结束,低年级的学生纷纷涌向了综合楼下食堂旁的小卖部。在摆放着辣条、果冻、面包、香肠、干脆面的货台前,拥挤的学生们纷纷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零食前仆后继的等着结账,一时半会儿,老板娘面对递来的零钱忙的不可开交,就在她低头给一位买绿豆糕及凤爪学生找零的时候,就读初一身形清瘦如柴的李大运同学趁着混乱拿走了一碗桶面,没有付款便在嘈杂的人群中悄然溜出了店外。尽管有两位清秀的女生注意到李大运的行为,但仅仅是默不作声,因为货台内忙着收钱的老板娘似乎没有时间听人说有人不付钱就拿走了东西。

阿运就像是如获珍宝一样的握捏着桶面高兴的走到校门口,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毛钱的硬币交给了门房的大爷,随即从煤炉旁的暖瓶中往桶面内倒进了开水。在泡面之前,他将脆黄的面饼掰成了两半,计划另一半留着第二天午餐享用。趁着水未冷却的时候,阿运又快速穿过了人影憧憧的操场,路过小卖部时,他发现买东西的学生在刹那间的高峰期过后明显减少,仅有零散的几位。来到食堂外面的屋檐下,左望右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后趁着夜色将手伸进盖着塑料布下的白菜堆中狠狠的揪下一把菜叶搁进还在冒着热烟的面桶中。这溢出的面香味让他的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马上就能大快朵颐的享用着的美味让他激动不已。他小心翼翼的端着美味走向宿舍,计划在同学们面前嘚瑟着今晚的成就。事实上,同一个宿舍内也有趁着人多拿东西不付款的同学,都会在宿舍大肆炫耀着自己不花钱就能搞到各种美味的出色本领。

“唉哟”阿运在回宿舍的路上没有注意脚下的台阶,右脚碰到台阶的时候身体猛然前栽,手中的泡面瞬间滑落洒了一地,泡面桶也摔碎了,几根面条和一片白菜叶还粘在了方才倾倒时撑住石阶的右手背上。宿舍楼门口泛黄的灯光下不时同学进进出出,门口两边粗壮宝塔松的树影延伸至篮球架旁,楼上爱干净住校女生洗完漱后在习习晚风中回到宿舍,当校外的学生都走出了校门后,门房的矮个子大爷关上铁门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回响。犹豫片刻后,阿运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趁着没人注意走进了宿舍,恋恋不舍的告别了树冠下被阴影遮住的泡面渣滓。

宿舍里同学们在津津乐道的畅谈着一些女老师的私生活,聊得好不欢愉。阿运走进了最里侧的一张下床,看到自己的床上不知被谁丢下了一个雪糕棍子,使得本来心情十分沉郁的他更是火冒三丈。但他不敢质问,因为在班上成绩几乎倒数的他并不受同学们的欢迎,加上贫穷没有零食跟同学们一起分享就使得他变得更加的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趁着同学们闲聊功夫,他又将雪糕棍子丢向了临床的下面,将兜里的半块面饼掏出倚靠在墙壁上慢嚼着。

“他妈的不知道是那个小子把泡面浇在门口外的台阶上,害得我踩上摔了一跤”正当同学们聊的正欢时,从厕所抽完烟回来的萧图虎进门就咒骂到,他不停的让同学看他湿乎乎裤子上粘的菜叶和黄面条,狼狈的样子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随即用挂在门后的旧毛巾一边擦拭着一边分析着是谁在捣鬼。有人说可能是二楼的女生吃不完浇下来的,也有人说是隔壁宿舍二班的男生干的,他们二班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一直跟我们作对,估计是想让老师看到后罚我们。在各种臆测中众说纷纭,角落里原本因到嘴的泡面没有吃到而黯然伤神的阿运看到萧图虎这般囧样时忽然忍俊不禁。因为这家伙就睡在他的上铺,每次拿东西都不脱鞋,踩在阿运的床沿杆上总会漏下不少泥土在他的床上,且每次吃完的零食袋子就直接落了下来,些许雪糕棍子就是他的杰作,对此,阿运十分恼火。此刻看到萧图虎这副狼狈模样时,心中甚是欢喜,“摔死个丫的就好了”阿运心中还幸灾乐祸到。

星期五放学铃一向,学生们便像雀儿一样的涌出了校门,挑着粪桶的妇女们纷纷跑进校园的厕所掏粪浇田。县城的老师们坐上了路旁前来接送的小汽车,远在镇上的学生们纷纷挤上了各种面包车和带蓬的三轮车,原本核载七人的面包车挤进了十多位中学生,跑乡下的摩托车也是至少要拉两个学生回家,有的甚至带上三个人。在这个穷山僻壤经济薄弱的地方多数学生依旧选择走路回家,阿运便是其中的一员。起初在县道上的时候,阿运会跟着大群各个年级的学生一同沿着里侧是盖着两层民房外侧是河道的公路走着,路边上樵木的枝叶附上了一层厚厚的泥灰。在卫生院附近坐落着几栋两层半的楼房,房子的外墙贴着明晃晃的蜡黄瓷砖,二层宽大的玻璃窗户几乎占据了墙体一半面积,里面点缀着美丽图案的落地窗帘让屋主的身份显得高雅自信,以及这涂有金銮色防锈漆的大铁门映射出主人的神秘与富足,阿运竭力的想象着屋子主人的生活,在里面有柔软沙发,大电视和空调冰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美妙,那是在贫瘠山村里长大的阿运梦境里的幻想。

从一座长满苔藓的古石桥走过,拐至与溪流蜿蜒而上的山野小径,山沟两侧是高耸的山峰,葳蕤的灌木及千奇百怪的花草遍布山野,斑鸠与燕子的咕咕声在山中回响。阿运与陈家沟的数位学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们停歇的时候,阿运也会坐在裸露的花岗岩上憩息片刻。樵木疯长的林间小路不时有一些机警的土拨鼠窜来窜去,灰色的兔子也会悄悄跑进农户家的菜园里偷食空心菜。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在矮崖下方有一滩清冽的山泉水,从枝叶间漏下的光束映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阿运下蹲书包将旁边的野艾蒿压弯,捧起潭中水大口的涰饮着,之后便又洗去了额头上的汗渍。

翻过了陈家沟,便来到了山窝窝处的村庄,十多户老旧的黄土房子和新建的石头房屋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零散的分布在山村的各个角落。陈旧的藤椅上年迈的老妪在做着布鞋,门前槐树林里的母鸡在啄食着新生的草苗,猪圈里的肥猪在拱着地上的墨黑松土,土狗在亦步亦趋的朝着阿运一路吠叫,他沿着金黄麦田边的小路走向村里中间位置的老宅。

黄土夯实的土墙历经岁月的洗礼裂开了横七竖八的缝隙,就像是夜空中的闪电一样,桁架上的石板也炸开了星罗棋布的裂口,不时有石板在深夜突然掉落惊人一跳。每逢下雨,都会有筷子粗般的雨水落入屋内,总需要不停的用空桶接满倒出去后拿回再接。堂屋中间有两根椿树的立柱支撑着主横梁,后墙及外墙也用数根斜柱支撑,防止老屋年久失修忽然坍塌。理着短发的妇女将煤炉上的中药煎好后盛进了碗里,随即端到了光线阴暗的内屋,一勺一勺的喂着床上有气无力面容干黄的丈夫,自从丈夫患了乙肝,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便无法在水泥厂工作,在家养病。之前的时候丈夫还能简单的耕地种菜,但不到一年时间,丈夫渐渐变的精神痴呆无法走路直至终日瘫在床上,不得已由妻子儿女照顾着。自从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读中学的女儿李大红第一时间辍学了,帮着母亲种地收拾家务,家中仅留下弟弟李大运还在念书。

“吗,我回来了”阿运走进摇晃的木门对正在切酸盖菜的母亲说到,“饿了吧,饭就快好了,你来烧火吧”母亲回应。“姐呢”阿运将麦草用火柴点燃塞进灶里后问道,“你姐去沟里洗衣服了,也快回来了”母亲往热锅里倒进了些许菜籽油回到,随即锅铲与锅的嗤嗤拉拉声便响起。母亲先是单独做了一碗鸡蛋面,煮好后阿运便给卧在床上的父亲端去,哪怕是白天父亲躺着的内屋里也要拉着灯泡,他看到父亲两手竭力的撑住窗沿将上半身托起来,阿运将枕头竖放让父亲依靠在床上吃面,把旁边的洗干净的花布垫在了被子上,父亲拿碗的手颤抖的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将一碗喷香的面条抖落,空洞的眼神面无表情仿佛跟每个人都有怨仇。阿运退出了房间,顺便将床底下的尿盆端走了。

“妈,我不想上学了,学不进去”饭桌上阿运吞下一口红薯玉米碜后说到,“你再读不进去,初中都要给我念完”母亲往碗里夹进一筷子酸菜后坚定的回应,“是呀,你还这么小不上学可不行,好好上学吧,我计划明年出门打工就能挣到钱了,你就不用担心学费了”姐姐大红插上一句。“哎,也不是钱的问题,你们不知道,我们班上有些人老是欺负我,那些人值日不扫地让我扫,还让我给他们打饭跑腿买东西,我是烦了” “那你应该跟老师说啊” “老师根本都不管这些,尤其是像我这学习又不咋好的学生,老师还巴不得让我天天给其他学生扫地呢” “那咋行,我明儿有时间去学校跟你们班主任说” “不,千万不要,也不是我一个人被欺负,还有不少同学都被欺负着,那些欺负人的痞子就住在学校附近,屋里都有钱,爹娘跟老师有不少都熟悉,老师根本就不管这些事情,除非学习特别好” “你是不是惹他们了” “我哪有,躲都来不及呢” “是啊,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躲得起”

午饭之后,阿运跟母亲一起背着淘净的麦子去了五公里外的乡上打面粉。阿运扛着二十斤小麦的袋子,母亲扛着四十斤,走过一家屋后树上挂着又大又脆甜桃旁的小路,穿过汛季才有流水的干沟,在一棵古老的樟树下歇息了片刻,鬣毛棕黄的公牛在嚼着灰绿的草料,成群的苍蝇在它的眼角旁飞来飞去,它不时甩着尾巴来回驱赶着。穿过两个村庄便来到了有搅麦机的乡上,在乡里看到同龄的男孩子们在欢快的玩乐着,女生在门前屋檐下的桌凳上专心的写着作业,阿运顿生羡慕。回去的时候,阿运背着黄褐色的麦麸,母亲扛着皑白的面粉。

盛夏时节,蝉鸣绕耳,戴着草帽穿着解放鞋的母亲在顶着烈日收割着油菜,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额头的汗水,阿运将一小捆一小捆的油菜抱到一起码放着又继续用镰刀收割着,火辣的阳光晒的他后背发烫。姐姐大红在田埂的边缘采撷着嫩绿的桑叶,在她去伸出长臂去采下方悬空位置的桑叶时,手腕忽然被肤色跟树叶一样深绿的洋辣子蛰了一口,火辣辣的疼,直到第二天才消肿。母羊带着羊羔在旁边长满野草的林子里嚼食着,惊扰了藤蔓丛中的一群胡蜂,追的它们四处逃窜。

大片田园的边缘是一栋栋低矮密集的房屋,镇上的房屋多半都是两层楼,家里超过十二岁以上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学习睡觉,在山上的村里,好几个孩子都睡在一个屋子,中间用布帘隔开。在县道与乡道的交叉口不少跑摩的师傅在等候着揽客,一位清秀的女生在理发店中剪头,面容沧桑的农民伯伯在五金店挑选着夏种所用的犁铧,农家妇女在百货商店买了一些盐和调料,阿运和母亲各扛着一大袋绿豆卖给了粮站,换得了四十多元,钱还未在兜里捂热,随即又去往不远处的卫生院买了一些阿运父亲定期服用的中药。

“你咋这不听话呀,别一天天的想跟李大运(阿运)一起玩,他家有乙肝,别把你传染了”村里的田姨呵斥着自己的儿子。那天只是因为她儿子跟阿运一起后山放羊,间隙一起玩玻璃球,琴姨便十分动怒的教育着自己的儿子。而这难听的话竟然传到了阿运母亲的耳里,“你没有把你儿子看好,你到时候不让你儿子出门了,天天把你儿子锁在屋里得了” “我教育我儿子管你啥事了,你这人咋这不讲理” “那个家里不得病,我还不相信你能长命百岁呢” “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但不要这样的骂我”阿运母亲和田姨隔着一片生长着四季豆的菜地互相对骂着,引来了几条土狗和鸡群的围观。

“嗨,大运”一辆摩托车后座上的同班女生在路过阿运时回头打了招呼,“嘿,艾琳”走在路边阿运楞过神来的时候艾琳同学已经淡出了视线,阿运看到她的头发在后背上飘扬着好漂亮。而周末的时候他的姐姐大红刚卖掉自己留了两年的长发,卖头发的十块钱大红果断给了弟弟,大运只带了两块五,这样的话可以撑到一个月的生活费。他的包里除了书本外,还有上学前母亲用菜籽油炸的香脆馍干、煮熟的花生及两条黄瓜,这些食物通常可以供他吃到星期三。星期四的早晨可以花五毛钱去校门外买两个酸菜豆腐馅的热包子,中午花一块钱在食堂打一份饭,晚上花五毛钱在校内的小卖部买两支圆珠笔顺便“弄点”零食。星期五的时候,花五毛钱买一包干脆面,早上吃一半,回家路上吃一半,口渴的时候在同学们打完饭后会拿着饭盆去食堂舀点面汤。

“哎哟”正当阿运筹划着一星期如何度过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路旁污水槽上有一块坏掉的水泥石板,他一脚踩空,半个身子都陷了下去,膝盖碰在生硬的路基上疼痛不已,手腕也被蹭破了皮,发紫变红,索性水槽不深,将沾满淤泥的右脚拉出后看了看周围,没有认识的同学看到,阿运心里舒缓了一口气。

生长着苗圃、红桐、白皮松的花园中不时有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商榷着什么,像是要造反,又像是互相在想方设法的筹集资金来度过接下来的一周。晚自习后,由于没有完成生物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阿运和几名同学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继续背诵。学校多半都是女老师,老师的办公室跟宿舍是一体的,通常两位女老师一个宿舍,宿舍在花园的南边,综合楼的东边,仅有一个公共厕所的西边,厕所的上面是一座斧砍般的陡崖,夜幕时如同一张巨型黑布呈现出阴森森的感觉。之前的时候,生物老师也经常布置作业,但周末没有完成也没有追究过问,晚自习后照常睡觉去了,不料这次动了真格,实属罕见。阿运和另外四位同学站在生物老师宿舍外的走廊上默念着一些理论知识,觉得自己记住了便走进里面由老师进行抽查。半小时过去,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背熟了开心的离开了,同时,与生物老师同一个寝室的地理老师拎着装有开水的暖壶走进了宿舍。将近23:00点的时候,另外两位同学先后进去背诵又顺利通过了。倒映在院子里树影在暗黄灯光的照耀下如同章鱼一样游动着,老师和学生们都陆续回到了宿舍,校园变得安静起来,着急的阿运进了老师的宿舍。

“可以了”栗黄色椅子上身材肥胖吃着熟鸡蛋的生物老师说到,“可以了”阿运合上书本回应。“什么叫呼吸”生物老师将蛋壳丢进垃圾桶内问道,“机体与外界环境之间气体交换的过程叫做呼吸”问的都是简单问题阿运臆想到,“什么叫体循环”老师喝完一口鲜香的豆奶后问道,“流回右心房的血液,经右心室压入肺动脉,流经··流经肺部的··肺部的血管··”阿运面对美味的诱惑一时丢了神,脑子一片混沌,仿佛血液都冲到了脑袋上。“算了吧让他回去吧”粉色床铺旁边戴着眼镜的地理老师说到,“李大运,你周末回去没看书吗”老师严肃的问着,“我··我看了”阿运有些瞌睡的回应,“行了行了回去吧”老师生气的说到。

干了一上午农活,之后翻山越岭走了十多公里山路,加上来校的路上又意外跌伤,晚自习后站在廊道上的阿运双腿不停的抖动着。在他从老师住的宿舍楼二层走到一层途径楼梯道时,发软的腿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噗噗咚咚的滚了下去。接踵而至的疼痛又让他清醒,看到老师吃那样白里透黄的熟鸡蛋,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家中的三只母鸡也常下蛋,但都拿到镇上卖掉了,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上一两个熟鸡蛋,兴许老师吃的鸡蛋正是自己家卖掉的呢,阿运心里臆想着。

男老师跟学生的厕所是分开的,男老师的厕所中间有隔断的矮薄墙,里面坑位都很干净,而学生厕所的坑位没有任何隔档,角隅最里面还有一滩尿液,白蛆像鱼一样在里面游动着,废旧作业本的纸团到处皆是。夜深的时候,考虑师生们都睡觉了,阿运跑到男老师的厕所小便,故意将尿液哧在墙上坑外,溅得到处都是。

“嘿,你这学生还偷东西啊,你那个班的啊,叫啥名字,我要跟你们班主任说”老板娘非常严厉的呵斥道。星期三的晚上,阿运去超市偷完面包发现人挺多夹在腋下,之后又准备偷火腿肠的时候被一位胖子碰到面包掉在了地上被老板娘逮个正着。

“李大运,我知道你们家经济困难,但这样偷东西是绝对不行的,你看小卖部的老板娘找过来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好意思,班上像你这样的学生也有不少,但他们都没有像你这样的混着,你看看他们学习多么认真。改变家庭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好好学习,你现在就这样混着,对得起父母吗,这样下去你觉得能考出好成绩吗。你现在还小,要是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以后出社会了可不得了的,那时候可能会吃大亏的。你像我们小时后那会儿也是吃不饱饭,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几毛钱,也带的都是干粮,喝凉水就这样挺过来了,你要懂事,要认真。你姐姐之前也是我带的,她那会儿成绩就很不错的,之所以初三没上就辍学了还不是因为你,你要好好的想想,希望你能争口气”下午在办公室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跟阿运讲着。

六月底,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之后,阿运的父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只老鼠还在他睁开的眼睛旁爬来爬去。卖掉了猪和羊,请来了道士,给父亲办了葬礼。在过去的几年里,村里邻居家的红白喜事阿运家也从来没有随礼,故而父亲的葬礼仅仅是大伯二伯四叔他们来了,帮忙订了棺材又找了村里的几位单身汉将父亲抬到门前菜园旁的一棵松柏树下埋了。父亲走后不久,随即堂屋的屋顶石板也塌了一大块,将角隅中竹笼里三只母鸡砸死了,从高空看就像是被陨石砸了一个坑一样。自那以后,老屋仿佛一直被一层阴云笼罩着。

父亲离世后,初二新学期开始时阿运便没在去学校了。不仅仅是因为没有钱,更多的是成绩的不理想,从小学到初中,数学作业一直都是抄袭别人的,有一次两道数学题的答案抄反了,被数学老师用竹根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尽管代课都是漂亮的女老师,但一点都没有温淑的感觉,个个跟母老虎一样动不动就大吼小叫,始终保持着严肃犀利的状态,让人感到后怕。而越是那些家里条件好的学生越是成绩优秀,深受老师的喜欢。阿运的名次也一直排列倒数,就算初中读完了考不取高中也一样白塔两年时间,考虑这些后,阿运毅然决定辍学。他决定只要凭借自己踏实肯干的精神去了社会上至少不会饿着肚子。

(二)

连接着襄阳与巴蜀的国道上装着生鲜、货柜及家具的货车永不止息的流动着,大巴山东段的缠绕在山脚下的公路与汉江河水并排蜿蜒而行。国道通往县城的岔路口分布着旅馆、饭店和超市,距离加油站不远处有一家门口堆放着破旧轮胎的汽修站,在摆放着各种润滑油和轴承的旁边,阿运在跟堂哥一同更换着一辆桑塔纳的轮胎。阿运还清楚的记得整个学校家里有汽车的老师不超过五位,星期五的时候,看到漂亮的英语老师坐进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桑塔纳汽车回到县城,他看到那老师开门将车座上橘黄色的抱枕往边上挪了挪,那动作是那样的优雅自信,他的心就一阵的自卑。而此刻这辆桑塔纳就在眼前,他看到穿着白衬衣皮鞋油亮的男车主是那样气质非凡,确实,也只有这样的男士才配得上才貌双全的英语老师。

在汽修站干了半年没有拿到一毛钱,每天都是被堂哥当狗一样的呼来换去让阿运心里不是滋味。堂哥做事雷厉风行,但细节总是马虎,用完的扳手、盖锥丢三落四,阿运一遍一遍的将各种工具归置完善,码放整齐。尽管如此,堂哥在修刹车片、换离合器找对应型号螺丝的时候总会大声的带有呵斥口吻的质问阿运东西放在那里了,阿运马不停蹄的在工具箱、抽屉里翻找,如果一分钟内没有送到堂哥手上就会被劈头盖脸的大骂一顿。有时候,堂哥自己装错了泵前制动钳碟刹,使得多花一小时重新装,他就将满肚子的怨气撒在阿运的头上。阿运受够了,他不想在店里当汽修学徒工了,没意思。堂哥在县城租了房子,而阿运住在店里,这四处漏风的卷帘门一点都不隔音,临河的窗户也是简易安装的,里侧是大货车行驶的哐哐声,外面是河水的淙淙声,每天都是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五点才能睡着觉,多数时候也是简单的盒饭和馒头,这种劳而无获的日子让阿运变得沮丧,有些难过。

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的走进社会,汽修店依旧在这山里面。他渴望中的地方至少没有这样多绵延不绝的群山,他感觉自己的梦想被这大山挡住了,如果走出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大山,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的。“不行,我不能再呆在堂哥汽修店这里了,没有意义,也学不到任何的东西,我得像村里年长的男人们那样去更远的地方打工,那里才是适合自己闯荡的地方”阿运思忖着。

寒冬降临,白茫茫的雪花落满整个村庄,四下里一片银装素裹,仿佛进入了童话般的世界。柏树下坟头旁的菜地里,阿运母亲掸去萝卜叶上的雪粉后,两手握着叶子繁茂的萝卜杆拧了拧又用力拔了拔结果萝卜像是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她再度铆足力气使劲一拔,萝卜瞬间拔出后自己身体猛然后仰,双脚一滑,在田埂边缘的位置滚下了两米高的石坎。些许是旁边丈夫在天之灵的保佑吧,翻下石坎后阿运母亲仅仅是碾弯了雪地里的几棵油菜身体并无大碍,拍了拍身上的雪粉后拎着装有萝卜的竹篮从容的回家了。

阿运母亲将萝卜切成三角形的块状,搁进了火塘上的铁罐里炖着,雪粉从门缝处被风吹进来,灯泡闪了一下就熄灭了,她将两把椅子摞在一起踩在上面调试着是否由于接触不良所造成。在拧灯泡的时候,右手不小心触碰到灯罩与电线连接的位置,她的手被电的麻了一下后条件般的一甩,带动整个身体一晃,本来就不稳的椅腿悬空偏移,啪哧一身响后阿运母亲便摔倒在地上,脑袋碰了一下装有萝卜的铁罐后栽进了火塘里。

县医院与高中校园的一条街道上分布着药店、理发店、服装店、超市等诸多商铺,街道两侧从早到晚都会有菜农在这里摆摊,向来往的居民哟呵着竹筐里新鲜的胡萝卜、菜心、土豆、山药、冬笋、莲藕、花菜等。旁边的饭店内大红在忙着给食客煮饺子,每天十五个小时的工作强度并没有让她退缩,在她看来,只要能吃饱饭,能挣钱不管多或少都是可以的。她想着先在家乡的县城里当服务员,以后攒了一点钱了再去外地发展。大红每个月会回去一趟,在经过弟弟所在的汽修站时,会给他捎上一些饼干和瓜子。大雪封路的时候,大红依旧沿着漫漫雪路回到了山上的村庄,打开门的时候,惊恐的眼泪哗然而下。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说阿运母亲是被丈夫传染不幸离开的,因为在阿运父亲离世之后,母亲也一天天消瘦,变得营养不良,背苞谷背柴火挑红薯超过二十斤就喘的厉害。由于家徒四壁阿运母亲的丧事没有请道士,阿运的大舅小舅和大伯二叔们凑钱买了棺材在他父亲坟地旁边挖了一个坑把母亲埋掉了。在亲戚们面前,姐姐大红一直保持着极度的坚强,始终没有掉下眼泪,而当丧事之后亲戚们一走,大红看到母亲系过的围裙,给自己一针一线制成的毛衣和冬日的棉靴,她就倏然的泪眼汪汪,抽噎不止,蒙头大哭。雪一融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老屋又塌了一间,之前最暗的那间屋子因为没有了遮挡忽然变得明朗起来。自那以后,老屋除了偶有几只老鼠出没外,不曾见到有人进出过。春节的时候,姐弟俩寄宿在大伯的家中度过新年。

春节之后,姐姐大红跟着堂姐一同前往了新疆,堂姐的丈夫在那边开花店,正好需要帮手,想到大红这样孤苦无依便带到那边谋份事做。揣着乡政府补助500元孤儿抚恤金的阿运则跟着小舅去往了山西煤矿,阿运仿佛感觉这五百块钱不是政府给的,而是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那样的沉甸甸,尽管他从出生至长大都很少摸到过百元钞票,但并没有因为得到钱而收获了什么,反而让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最珍贵的依靠,他明白从此自己不再年少。

正月初八,山坳处的残雪还未融化,绿油油的麦苗便铺满了整个田埂。通往村里的公路修了五年依旧未通车,过去的几年里,村民们带上铁钳,锄头,铲子家家出着劳力,挖出斜坡上的石头砌在路外,但总会因占据某位村民家的菜园或是林地终止。村民们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地盘没有补助免费变成公路,当好不容易劝通了村民,之前集齐的劳工队伍都出门打工散伙了,留下了一些妇女和单身汉在慢慢修者,贴崖傍沟的路段总是在年中的汛季里修了又塌,塌了又修。随着村里一些人搬到了县城的新楼房后,公路便再也没有人愿意修了。虽然汽车不能通行,但毛茬子土路摩托车却可以顺畅行驶。

阿运挤在中间,小舅坐在后面,一个拉链坏掉用针线缝合的背包和表层布满油渍的手提包栓在后座上。镇上跑车的摩托车司机小心翼翼在临沟的狭窄路上行驶着,车轮驶过的地方随即便会产生一些松土滑落,与灰黑的树叶杂糅在一起。穿过另一座村庄,途径旁边核桃树上有一处燕窝的小路,经过一处小溪的时候,避免轮胎入水过多,舅甥俩便下车走了一小段,之后在途径一段急弯陡坡的时候,担心车辆不受控制,舅舅便独自下车走了一段。顺着坑坑洼洼土路行驶了半小时后到达采石场附近的盘山公路,不到三米宽的水泥公路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一样炸开了横七竖八的裂缝,行驶在水泥公路上不再像之前那样的颠簸,但每逢与拉石头去水泥厂的货运车交汇时,摩托车不得不在临崖的路边避让,十分惊险。

从水泥厂旁边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红砖瓦房院子外驶出山村,与河流并排延伸的县道视野变得宽阔起来。途径无数次扛着苞谷卖的粮站,阿运看到穿着蓝色大褂的中年人在秤着一袋豌豆。旁边的超市里还摆放着烟花爆竹,这是阿运曾经最喜欢玩的东西,但而今只剩下了记忆。途径中学校门口的时候,瞥见看门的陈爷孤独的换着燃尽的蜂窝煤难免有些怜悯,曾经多少次的倒开水他都免费给予让阿运感怀在心,此刻的校园空无一人,再过一个星期开学后校内校外将是一片热热闹闹。就要经过堂哥家的汽修店时,他故意将面部贴着司机的后背,不想让堂哥看到自己,但当从门店旁倏然而过时,他又猛然扭头回望着那个工作半年没有拿到一毛钱的汽修店。卷帘门已经开了,身上布满机油的堂哥上半身在引擎盖里倒弄着发动机,在汽修店的日子虽苦,但让他真正寒心的是堂哥的薄情寡义。他想着自己不干了看他还能找谁发火。

穿过两边挂着大红灯笼的县城主街,那一栋栋密集的七八层高楼里都住着不愁吃不愁穿的人,据说楼里面的人有的在温州做生意,有的在政府单位上班,有的在开着服装店和小吃店,过着殷实而富足的生活。阿运心里默默暗下誓言一定要在外面闯出来,一定要混出模样来再回到家乡。

渡江的船载上岸边挑着装有蔬菜竹筐的农民划过了对岸,再沿着河街幽长的巷子一路往北卖给城里的居民。河岸的淘沙船正在源源不断的将沙子输出,河滩上零散的分布着一些拉沙子的货运车。河滩与县城交汇的位置是一处仅有三股铁轨的火车站,绿皮火车从幽暗的隧道里驶出,在临河的高架桥上缓行数公里后在小站停稳,在候车的旅客中,阿运背上了自己的背包,舅舅紧紧拎着自己装有廉价衣裳的手提包。列车门一开,跟铁轨一样平站台上的乘客们蜂拥而上,在几位朴素的中年男人挤上后,阿运右腿迈上铁台阶,舅舅抡着他后背的衣服将他推了上去。尽管舅舅啤酒肚子微胖,但身手却十分的灵活,手抓在护栏上,一跃而上。

廊道中的男人在悠闲的磕着瓜子,偶有一些瓜子皮飞到了座位下,临窗的妻子在细心的给孩子喂奶。嘟噜嘟噜的列车从黑魆魆的隧道出来便是耸立在山沟中的高架,每逢进隧道时,总会产生一阵的耳鸣,仿佛双耳被堵住一样,一出隧道便是宽敞的河道,宁静的村庄与绵延山峦的瞬间景象,还未看够的时候便又进了隧道。出洞的时候阿运就站起看外面闪过的风景,进洞的时候便坐一会儿。从县城到市里的两小时,就这样车厢内时明时暗,阿运时站时坐,这又快又稳的体验让第一次坐火车的他感觉到那样的新奇与自在,让他短时间忘却了这仅仅只是漂泊的开始。

一家三口在超市买了脑白金和牛奶后坐上出租车离开了车站,公路旁早餐店内穿着黑皮袄的大叔惬意的喝着绿豆粥享用着热乎的包子,尽管车站附近的包子明显没有学校外面大且好吃,但阿运还是特别的满足。在县城的火车站仅有一间小房子那样大,多数乘客都在站房外面可以观赏河景的平台处候车,而来到市里,各种年龄段的旅客坐在这一排排长长的座位上就像是无数个幽魂一样的匆匆闪现着。

在市里等候两小时后,于中午坐上了开往省城西安的列车,穿过超长的秦岭隧道后,便到达了平畴沃野的渭河平原。“我们姐弟几个,就你妈小时候对我最好了,我有一次把碗摔碎了,你妈帮我担着,我还有一次把门前的柴堆引着了,你外婆要打我,还是你妈帮我夺下了鞭子”晌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耀在车厢内,舅舅在跟外甥讲述着他童年的一幕幕,阿运听着感慨万千。看到旁边快乐的一家人在车上吃着糖果的样子阿运不由得羡慕不已。

午后两点终于到达西安南站,他看到不少旅客拎着密封严实的行李箱和一层不染的背包来回穿梭着,看到自己和舅舅的包上面都附着之前摩托车过水坑时溅在上面的泥浆有些不好意思,尽管没人注意但那种自卑感让他走起路来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舅舅向车站外瘦高的工作人员打听驶往西安站的公交车在哪里,那人说去东边的公交场站问问,舅舅来到公交场的时候,问询了一位微胖的司机回应是去北边的路口等着,于是舅甥俩又来到五分钟前经过的路口,终于等到公交车到站的时候,发现车上几乎空着,他们上车后,“去哪里”司机问道,“去西安站” “坐反了,去对面”

宽敞马路上的行人和汽车,望不到尽头的林立高楼和各种美食的饭馆,这个阿运曾在大伯家电视里看到的场景此刻身临其境,他内心充满了好奇。吃了一碗酸爽的臊子面后瞬间活力满满。前往站前广场上的路口,一位穿着乌漆嘛黑破棉袄茅草茬一样头型的流浪汉趴在路上乞讨,旁边还有一位老妇人带着年幼的小女童在乞讨,小女童手握着半个包子,嘴角粘着包子馅儿的酸菜粒,两人像是遭受了龙卷风一样头发蓬松满脸泥土。阿运本以为大城市都是有钱人,没想到也有流浪汉的存在,这样的场景并没有让他怜悯,而是一种宽慰,他觉得至少自己没有落到这种境地。他们在偌大的候车大厅内等了四小时坐上了傍晚去往太原的列车。

一路向北,不再是周而复始的隧道群,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虽然列车在暮色中行驶,但不再有之前那样的耳鸣发生,外面时而是灯火辉煌的市区,时而是零星点点的宁静村庄,时而是阒寂无人的广袤原野。在列车员报站的时候,舅舅不时睁开眼睛看看车厢内的乘客,再看看阿运,又安静的眯上眼睛继续养神。夜越深,车厢内也不再像白昼那样喧哗,面无表情的乘客都老实的坐着,偶尔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和几位男人斗地主的喊叫声,车间最尽头的两位女生在安静的看书,时间在车轮与轨道之间的嘟嘟声中慢慢流逝着。

一起出站的乘客们都被站前广场提前等候的汽车接走了,巨型立柱下一些农民工在蒙着旧大衣仰躺着,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坨被子。“你好,住店吗,十块一位”一位短头发的妇女操着浓烈的晋中口音问询着,正当寒风中倦意十足的舅甥俩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正巧有廉价的旅社可以入住让他们满心欢喜。妇女又找到三位中年男人后便领着他们一起出发了,在穿过西边狭长的小吃街后又拐进了巷子深处,来到一处半地下室的旅馆。

“你好,房费付一下,每人二十”穿着皮衣的中年男人说道, “哎刚才不是说十块吗”舅舅回应,“十块钱18个人住的大房间已经满了,只有八人住的小房间了,那个是二十一位” “便宜点行吗十五” “那你们再去找找吧” “那行” “等等,给你们吧,看你们大晚上再找也不容易”当舅甥俩准备转身离开时候老板喊住了他们。

推开房间的门,臭袜子味、浓烈的烟味夹杂着地下室的潮味扑面而来,不到十平米的屋子摆下了四张架子床,舅甥俩睡在了靠里面两张架子床的上面,躺在单薄的军绿色被子上硌的厉害,稍微一翻身架子床就会生出异响,还没有之前学校宿舍里那样的稳当。剩下六个铺位上的中年男人睡的正酣香,呼噜噜的鼾声在这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清晨,当舅甥俩醒来的时候,同一宿舍的六位抠脚大汉均已不见踪影,就好像是夜里没有住在这里一样,但铺位上凌乱的被子明显是住过的痕迹。在尿骚味浓烈厕所旁的水池里洗了个凉水脸后瞬间清醒了好多,离店在整理东西的时候,舅舅发现他的那条在县城裁缝店用上等布料缝制的裤子不翼而飞,尽管翻遍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依旧未找到,索性的是外套没有丢,因为里面装着钱的外套睡觉时候舅舅一直枕着。出门右拐便来到售卖着各种豆浆油条,烙饼的小吃店,舅甥俩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后便又回到了火车站,等候着下午开往古交市的火车。

在候车大厅内呆了一上午的舅甥俩明显有些烦闷,舅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决策了,他应该乘坐班车出来的,考虑班车票太贵,外甥也一样的成人价格不划算就选择了火车,但这频繁的换乘及候车也耽误了不少的时间,最终花费的钱兴许不比坐班车花的少。听到广播里开往北京上海广州方向的列车一趟又一趟的驶出,拎着行李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仿佛永远都走不完。阿运想着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会是怎样的风景,他想着能够去那些城市的人一定都是特别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他想着以后赚钱了也一定会去这样的地方看看。

“盒饭便宜楼,三块一份”系着围巾的妇女朝来往的旅客吆喝着,舅甥俩在发车前两小时走出了候车大厅,来到之前早上吃早餐的地方。考虑火车上东西贵,计划在坐上火车之前先把午饭吃了,当看到热乎乎的盒饭才三块钱的时候,舅甥俩决定坐在了边角像是被老鼠啃掉一块的小桌子上点了两份。他们自在的享用着美味的午餐,饭后用舌头将嘴角的米粒勾进了口腔里,当舅舅递给老板娘十块希望找回四元零钱的时候,“你这还差十块,两份是二十” “刚你不说是三块一份两份应该是六块吗” “你听错了吧,我是说米饭三块一碗,菜是七块,米饭加菜是十块” 正当舅舅准备据理力争的时候,他看到门口靠着一位肥头大耳手捏长勺眼神犀利的男人,舅舅臆想着要是跑开不给的话,这男人是否会抡起他们用银白的长勺敲打自己的脑袋。

从乡下到省会,又从省会到乡下,头一天所遇到旅客交谈的声音多半是听得懂的方言,之后到了另一个省,这里的人讲话声音完全和家乡不是一个腔调,阿运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真正离开了生活16年的家乡,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又让人充满无尽的想象。列车又一次穿梭在层出不穷的隧道中,但窗外的山不再是家乡那样的林草丰茂,而是秃露贫瘠的黄土坡地,滴水不见的山沟里生长着泛黄的杂草,绵延起伏的土丘上分布着数户窑洞,门前的竹竿上晾晒着腊肉和鱼块。临近古交市的时候,山窝窝处堆积如山的煤场不时闪现,煤场里的大卡车在装载着一车车煤炭,看到这场景,奔波两日的阿运明白自己就快到地方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经过两天的舟车劳顿,舅甥俩终于到达古交,但他们干活的煤矿依然还遥不可及,舅舅说需要在市里住一宿第二天去矿上,阿运忽然有种喜忧参半的感觉,他迫不及待的想去煤矿看看上班的环境,但坐了两天车的他又有点状态不佳,晕晕乎乎,在市里休息一宿到也无妨。他们下了火车站,坐上了一辆塞下了十二人的面包车,舅舅坐在自己的手提包上,阿运蹲在门旁的小马扎上。夕阳从骆驼背般的山丘沉了下去,市区宽敞的街道被泛黄的路灯点亮,高高的住宅楼倒映在静静的汾河之中。

河道的一边是低矮红砖瓦房的村镇,一边是高楼林立的市区,从连接着老村与新城的大桥边下了车,初春的晚风依旧凛冽,吹去了一身的疲倦。从小路拐向两侧商铺林立的街道,粮油批发、百货商店、五金店、理发店、手机店、诊所等各类商铺一览无余,穿过车水马龙夜市繁华的十字路口,右边是八十年代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首层是一排排小饭馆的底商。左边是一栋栋墙体亮白的新建住宅楼,小区里停放着不少气派的轿车。舅甥俩吃了两碗刀削面后便走向了西边幽深的巷子,各种电线就像是蜘蛛网一样的交错连接着千家万户,每户都是四五层楼高的民房,大门口挂着旅馆的牌子。舅舅带着阿运进了垃圾堆旁的一家,给铁窗内坐在取暖器旁边的妇女交了二十元钱领取了一把钥匙后上了楼梯,在进房间的时候,阿运还瞥见一位身姿妖娆头发凌乱的女子从楼上下来,她那若隐若现的乳沟明晃晃的,仿佛在刻意向人告知自己的身份。房间内有三张板床,阿运还以为跟太原车站一样每个房间也是多人入住,但直到深夜,这个板床都是空着。

十一点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醉汉的咆哮声,这使得阿运的心情紧张起来,他害怕那张空着的床位会不会是醉汉的,担心房门会被人猛然的一脚踹开,紧接着又是廊道里嘀哩咣朗的奔跑,随即像是被追杀一样上下台阶时噗噗咚咚的响声,响声减弱时,床上蜷缩一团的阿运逐渐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又是女人的呻吟声,时而尖锐高亢,时而哀婉凄绝,直至柔弱无力,男女交媾的场景在阿运的脑子里浮现,他的心里紧张而又难安,他臆想着舅舅会听到吗。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阿运有些后悔没有将空置那张板床的被子垫在自己的床上。

在热闹的早市买了几个白馒头后,再次返回到昨夜下车的大桥,通往村镇的道路明显发生了变化,区分汽车来往的黄色实线变得模糊,路边上布满了一层细碎的砂石,房子的瓦片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拉煤的大货车在大坑小窝的路上咣当咣当的行驶着,车轮卷起的粉尘把空气弄得乌烟瘴气。不远处的煤场上,铁架上的传送皮带正将黑色的煤炭源源不断的运出来,再转运至巨型筒柱内进行分拣,一列运煤的火车缓缓驶进了煤场,将从井下生产的煤拉到了全国各地。阿运本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上班,而眼前他所看到的是国营煤矿生产的场景,而他干活的地方却在距离这里很远的黑煤窑山沟里。

穿着军大衣的男人在维修着三轮车的油箱,抱着孩子的妇女从商店里买了一排娃哈哈,废品站的男人将各种纸壳压实码放齐整,不时有位“非洲青年”驾驶着辆摩托车在如砚台般墨黑的路上快速的狂飙着。红砖房子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放着煤块,这些煤块不仅用来生活做饭,也用做烧炕取暖的途径。在通往两座荒山之间的沟里入口处,舅舅问了问旁边的村民是否开车把自己和外甥捎进去,但由于价格没谈拢只好作罢。“算了我们走进去吧”舅舅有些灰心的对阿运说到,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在阿运的心头蔓延开来。

两道车辙印记深痕的公路上不时有拉煤车驶过,路边的粉尘跟积雪一样下脚便是一个深坑,细粒的粉尘从脚脖处灌进鞋里,每一步向前都会冒出一阵灰烟,索性他们走下了公路,沿着与公路平行干涸的山沟继续向前。两侧是光秃的黄土坡地,苍鹰在上空打量着舅甥俩仆仆风尘的赶路场景。“小心点”在遇到一处石坎的时候舅舅说到,“嗯,没事的”阿运回,尽管全程没有一点上坡路,但这荒凉的山沟让人感到有些绝望,他们就像难民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挺进着。

途径了三座小煤矿,又经过了一处洗煤厂,在一个主路的三岔口拐进一条上行的坡道,前进一公里,在山岙位置的平坦处,各种型号的煤山一座一座的堆积着。两辆如怪兽一样的铲车不停的将煤装进卡车内,现场一片繁忙。

穿过浓烟滚滚的煤场,来到煤窑上方一排歪斜的泥瓦房前,阿运此行的终点终于结束。但他并没有洋溢着激动的心情,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旧砖块垒砌的墙体外侧用木柱支撑着,屋顶是一张张巨大的篷布铺在木方桁架上,里面一侧墙是与山体连接着的,外侧会支上一些废弃的彩钢瓦,像极了阿富汗难民的居所。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从泥屋里走出,他总以为飞出了家乡那个穷山僻壤的村子,但此刻所看到的一切景象让他感觉到依然没有飞出大山,而两日在火车上所看到的一切如同梦境一样的虚幻。

“这不是大运吗,你们刚走路进来的啊”同乡的秦叔从屋里出来问候,“哎哟,这两天进来的的车少,包车又不划算”舅舅说,“没有坐拉煤车上来” “我们这两个又是拿有东西,拉煤车肯定不愿意拉,窑开始了” “六号开始的,现在人还没上够,还有不少人在老家还没上来,现在就是一个班” 。除了秦叔外,这里还有华叔、明叔和囯叔,同一个村的叔叔们过年都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在这里挣着双倍的工资,没有回家的矿工将近有一半人,另一半回家的也将在元宵节后陆续的前来这里。阿运看到在外面打工的叔叔们过年回家都穿的那样干净得体,会买很多的糖果和零食,猜测着在外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而此刻在矿上所见到的场景让他意识到接下来的生活将艰巨而漫长。

尽管房子简陋,但依旧住满了矿工,推开薄木板拼接而成的房门,左边是一个红砖黄泥糊成的灶炉,炉膛内是一团并不旺盛的煤火,上面用炉圈盖着,避免燃烧产生有害气体产出,做饭的时候,将炉圈钩走炒锅架上。旁边的地上散放着土豆和食用油,墙上挂着装有挂面和散装白米的塑料袋。砖头支撑的铺板上堆放着几床脏旧的被褥,里面的棉花有些堆积到一坨,床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堆放着如同泥潭里捞出的窑衣和袜子,墙上挂着安全帽和矿灯。盛有半桶水的胶桶内飘着一层灰,一路口干舌燥的阿运用水瓢往开拨了拨灰,舀了半瓢咕咚的喝下,随即惬意的啃着舅舅包里的馒头。

舅舅将阿运带到总管的屋子,纪总管、煤老板姚兴旺及阿运他们都是一个镇上的人,这熟悉的口音让阿运不再有那样大的压力。据说煤老板姚兴旺年轻时不务正业嗜赌如命,欠下了不少外债,由于之前当过兵,在债主威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毅然携妻女来山西投靠了战友。姚兴旺最初的几年依旧音讯全无,跟亲友们联系甚少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家乡人甚至都以为客死他乡了。但2004年当驾驶着一辆气派的三菱越野车回村时,他在煤矿包窑发财的消息在镇上一时炸开了锅,尽管没人知道他的那辆三菱车只是借别人的,当时也仅仅只是领班而已。但村里人没有考虑那么多,纷纷的巴结姚兴旺,想跟他一同去煤矿发财。姚兴旺鼓吹说一个月轻轻松松搞个一万没问题,而那会儿多数人一年还挣不到一万呢,所以在姚兴旺的虚吹下,去煤矿的同乡蜂拥而至。也正巧,上面大老板计划多开几个窑口,但手上却矿工,在几乎没有钱垫资的情况下,姚兴旺一下子召集了四五十位老乡来煤矿,老乡们拼命的干,煤一产出,因为走俏,立即就卖掉了,姚兴旺就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不到三年时间里攫取了丰厚的财富,不仅在古交买了房,还不时的前往澳门狂赌,据说一夜输个十万八万都是家常便饭。

“要认真的记录每一班出煤的数量,晚上打起精神来,你现在吧虽然还小,但我们那个时候像你这么大也出来打工了,不要觉得你小啊有人会作弄你。在上班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你的长辈了,一次两次没装满,该扣的扣,不要害怕,有啥事跟我说,在下面说话各方面不要含含糊糊的,要有煞气。”在阿运正式进入井下工作的前一天,纪总管极其严肃的对他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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