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麦,是一个生命的结晶,农人们将它播种进土地里,历经一番四季,在阳光下从长大到成熟,得出一穗麦;再历经一番四季,得出一堆麦!这有点如道家所说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是极广的概论了,却源于这一开始时的一。
人类社会的繁华源于自身进化出主动劳动的思维,在劳动中又创造了更高文明。播种、耕耘、收获,在四季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代又一代农人用智慧和劳动耕耘出一个又一个收获的季节。富而思源,大约该是讲得到更多收获以后要记得初心和最初向往收获时的理想,理想便亦是那“一粒麦、一粒稻或是那三生万物里最初的一。”
近几年,农村的房子被修的越来越漂亮,人却越来越少,年轻人能在农村创业发家的机会很多,能把心收回来在农村生活的却极少。回村一趟,十里八乡,多是尚余残力的老人们还生活在那里,他们也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会使用微信支付,但不用美团,不会网络购物,自然也不会劳作累了在田间地头点一份外卖。然而他们却为我们守着那一份悠远的乡愁,只因他们是那一粒麦的播种者,也是一穗麦的收获者。
这一批农人,其实是极渴望去到都市的,至少是渴望自己的儿女能到城里去生活。他们受了一辈子农田里的苦,所以谁家的孩子在城市里有了工作,安了家、立了业,于舍外邻里皆可作以一种光荣和“这辈子也值了”这样的感慨。他们并不能分清经理和主管各是负责什么具体事务,只知道孩子们出息了,当领导了。老马因此每早在镜子前把银白色的发紧贴着头皮背到后脑勺去,在他的那方老田里劳作时的样子也有些端腔作势,邻居们见了,都说老马将来要到城里享福了。
老马今年已七十多岁,老伴已经被挂在墙上十余年了。他的将来在哪里?有时他独自想,将来嘛,便是随着老伴儿一同挂在一面墙上了吧,这面墙是在乡里或是筑在城里,管他呢!
老田里的麦穗已熟涨,连成一片黄,在微风里散出阵阵麦香。收麦的季节到了,老马依然弄不清经理和主管各自是负责什么事务,只知道孩子们出息了,当领导了。于是老马在扫回散落在院子里的野麦粒时,也不禁端起一副格外精干的模样,他的腿脚似乎越来越灵活有力,酱褐色的脖颈上裹着雪白的衬衣领 。
他竭力以一种在他看来优雅的姿势仔细的扫麦,任何一颗野麦粒都不能逃过他那双深陷的老眼。邻居家男人过来说,老马啊!土里来的粮食要到土里去的,你偏要抠出来,你这扫的也太仔细了。
老马听了只是抿嘴一笑,并不搭话,继续低头扫麦!
邻居家的女人过来说,老马呦,你也给鸡啊、鸭啊、飞来的雀儿啊留口食的。
老马听了照旧抿嘴一笑,照旧继续低头扫麦!
村里的小孩过来用小手指掐起一粒麦说,爷爷,你扫的这个是什么呢?
老马没有回答男人和女人的话,只是专心扫着四散的野麦粒。但当听到小孩的问话,老马停了手里的活,转身过来对小孩说,这是一粒麦,种到地里能长出一穗麦,一穗麦种到地里能长出一堆麦,这麦子去皮加工后就成了面粉,然后就能做成面条和馒头端上我们的餐桌。
小孩捏着麦似懂非懂的一边跑一边朝远处喊,这是一粒麦!这是一粒麦……
将收获的麦子颗粒归仓后,老马渐渐觉得自己和这秋景渐浓的季节不胜相似。几层秋雨后,每早醒来,屋外都会舔些许凉。他的身骨也觉得不如从前热乎,一早一晚都要披上羊皮袄。
秋风吹完了陪了他一夏的叶后,老马进了城。
城里的路越来越宽,车越来越多,从路的一边走到另一边都很困难,并且实在难找到一个解急的地方。脚踩不在土上,太阳落不在山里,天阴蒙蒙的,老马分不清哪里是南哪里是西!好不容易,待到儿子来接他。
儿子儿媳都孝顺老马,给老马请了保姆。儿媳说,小马常对我说他是您的那方老田里长出的一穗麦。老马说,那是!老马又说,我也是那方老田里长出的一穗麦。
父慈子孝,老马这一辈子的辛劳是值得的,在上冻时节,左右邻里打电话问候老马,说最多的就是老马成了城市人!再就是老马真有福气一类话,邻居们说了不少赞美的话表了不少羡慕的情,邻居说的心满意足,老马听的满心幸福!
深冬的雪覆住了城里的喧杂,也缩小了抱厦与棚户之间的落差,变得柔和起来,城市变成一片错落有致的白。老马隔窗外望,被雪盖住的城市更加让他难辨西东,但不似以前那般叫他觉得晕眩,以及莫名的茫然!城真美呀!
在饭桌上,老马说,这雪下的好,明年的老田必会有个好长势。小马说,您就别惦记那方老田了,前时回村里办事我把老田卖了。老马闻言,不禁愕然,张圆了他那深陷的老眼说,那你卖田,咋不和我说?老马瞬间感觉若有所失!他却没有动怒,他总是很平和。
小马说,您老了!种不动了,再者,您独个在乡下,有点大小事,也不便照应!
那也不能卖哇!老马放下了筷子,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托着已经自觉失去分量的身体从厨房走进客厅。隔着客厅的窗,又朝外面茫茫一片的雪里望着,似乎雪下盖着的是养了他父子两代的老田!
屋里只剩了儿子、儿媳很轻的咀嚼着饭菜的声音!
我们都是从那老田里长出来的!老马禁自用一种似乎噎在久远年月里的又略显悠长的声音说,……之后那老田里便年复一年地长出一粒一粒、一穗一穗、一仓一仓的麦来。
老马沉默地吸起烟来。
儿子、儿媳也沉默地吃着饭。
算了,算了,卖了就卖了吧!我也真是种不动地了!过了一会儿老马忽然舒了一口长气,又语重心长地说,一辈盼一辈,终于把下一辈子盼进了城里,这倒舍不得乡下来了,城里人不种麦也一日三餐不叠样。日子越来越好了啊!
一个周末的午后,天气晴好,儿子带老马到广场散步,广场中央有几个喂鸽的孩子,孩子手里攥着小小塑料袋,里面装着麦子和玉米粒。他们身边围着一大群白鸽,小孩将麦粒撒在地上,鸽子就攒成一堆来抢食麦粒,这时小孩就会伸手去摸鸽子,在小手即将触到鸽子时,扑棱的一声,群鸽一同张翅而起,飞入深空。
小孩乐乐呵呵地跑开,广场地面上留下几颗散落的如泥土一般褐红色的麦粒。老马蹲下身子将麦粒一颗颗捡起,这时一个小孩站在老马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用他那粗糙干瘪的手指捡麦的举动,老马抬头见小孩望着自己,将一粒麦放在手心,露出和蔼的笑,问小孩,小朋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孩呆望了老马一会儿,可能孩子还从未见过如老马这般布满深痕的脸,然后喃喃地说,奶奶说,这是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