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东|| 少年李曼旗

闫东|| 少年李曼旗

少年李曼旗

   闫 东

记得父母养育恩

汤司机 - 记得父母养育恩

我坐在大门外槐树下看《笑林广记》,李曼旗咚咚咚地从我身边跑过,带着风。我喊,干啥去?救火呀?着急慌忙的!李曼旗没理会我,径直往前跑去。我一回头,就看见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提着拨火棍子大步流星威风凛凛地赶了过来。我知道了,李曼旗又挨打了。

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天不亮就起了床,简单洗漱毕,向还在睡觉的李曼旗嘱咐,早点起来,把窝头热了,把白萝卜和辣子腌了。你和曼青先吃,再送到石场去。李曼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结果,刘明娟在石场等到日头上了三椽高,李曼旗没来送饭;又等到锄地归来的人放羊了,李曼旗还没来送饭。刘明娟几次站上高高的石堆,望邮电所的坡。刘明娟望见了朱寨三的小儿子给朱寨三送饭,望见了乔任梁的女儿乔兰兰提着饭筐往回返,就是不见李曼旗的身影。


刘明娟对李曼旗的父亲李福臣说,我回去看看!瞎东西还在睡么?怎么还不送饭来?真是没心的种子!

李福臣听出了刘明娟蓬蓬的火气,嘱咐说,曼旗可能睡过头了吧。你也别起火,终究还是些娃娃哩,靠不住事么!


刘明娟边走边愤愤地说,娃娃!娃娃!世人都有娃娃哩!娃娃亲在心里不要亲在嘴上,给好心不要给好脸。小树不修剪,能成材了?娃娃不教育,能成人了?你瞎鸡一样!就知道护娃娃,就知道护娃娃!你把你些碎老子都护上天了!也不知道是亲娃娃哩,还是害娃娃哩!

刘明娟就想起了李曼莉。李曼莉是刘明娟的大女儿,也就是李曼旗和李曼青的姐姐。李曼莉因为是第一个孩子,全家都宝儿似的,刘明娟每次要收拾李曼莉,李福臣都护着。当然,李福臣不敢硬护,就是低声下气地求刘明娟不要打曼莉。有几次,李福臣因为心疼曼莉,都哭了。本来,刘明娟看不上李福臣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却也受不了这个个子一米八三体重一百八十斤的老男人的哭泣。每次刘明娟都是狠狠地撂下一句,李福臣,你把你些碎老子护上天了!就作罢了。


李曼莉上初中后不好好念书,见天儿和乔任梁家的乔兰兰一块儿耍,没黑没明地混在一起。乔兰兰漂亮,洋气,身边老有男生围着转。刘明娟担心李曼莉跟乔兰兰跟不出好事,骂着要求李曼莉不要和乔兰兰一块儿。李曼莉不听,母女俩因此没少呕气。结果,乔兰兰和李曼莉中考都没考上高中,刘明娟就见天儿骂李曼莉当初不听她的话。乔任梁托了关系花了些钱,送乔兰兰上了高中。李曼莉也闹着要上高中,说乔兰兰都上了,我也要上!刘明娟不理会。李福臣就又对刘明娟说,要不,咱也想想办法,让曼莉念高中去?刘明娟就骂李福臣是猪脑子,说你以为曼莉真要念书去?曼莉是又要和乔兰兰继续混去,继续混高中去!乔任梁有布店生意,咱有什么?曼旗曼青不上学了?咱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就为了供着曼莉在学校混日子?刘明娟几句话噎的李福臣张不开嘴了,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烟,心里也在怪曼莉实在不争气,不上进。半夜,刘明娟又对李福臣说,女娃娃家,念到初中也就行了,将来一出嫁,终究是人家的人了。而且,是曼莉她自己不争气不上进嘛!没必要在她身上挣死纳命!咱们还是把重点放在曼旗曼青身上,咱俩的将来还是得靠儿子呀。此后,李福臣便不提让曼莉念高中的事了。

李曼莉在家里待不住,说要学理发去。


刘明娟觉得女娃娃学个理发的手艺挺好,自食其力,也轻省。李福臣正好有一个远方亲戚在县城里开理发店,很红火,雇着好几个年轻人呢。李福臣一说,亲戚没作难,就说让娃娃来么,旁人咱都教了,能不收咱自己的娃娃哩?可就是学徒娃头一年只管吃管住,不发工资呀!李福臣说,娃学手艺哩么!手艺是啥?手艺是她将来安身立命的本事!生身者,父母;传艺者,再生父母!学徒娃要啥工资?我们不给你交学费就已经不好意思了。

李曼莉就去了城里学理发。

李曼莉学理发一个月后回了罗山,真是大变样啦:脸白了,嘴唇红了,头发短了,眼睫毛长了。短若男生的头发一撮绿一撮红,有的竖立有的倒伏,凌凌乱乱地覆在头上;耳朵上也打了眼,挂了两个钥匙环大的饰品,金光灿灿的,头一动就晃来晃去。罗山街上的几个老婆婆觉得李曼莉的耳环那么大,一定很沉重,担心会坠豁了曼莉的耳朵。曼莉解释说是塑料的,很轻。老人们不信,曼莉只好让摸了摸,她们才呵呵地笑了。刘明娟骂李曼莉羞先人哩,好好的人不做,把自己整成妖怪了,快给老子忙忙地变回来!李曼莉辩解说,城里正流行这个,是香港头,是时髦!刘明娟骂说香个屁呀,时髦个屁呀,老母鸡下蛋窝似的,猴儿屁股似的!李曼莉就一脸不屑地说,终究是乡下人的见识!啥都不懂……母女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硝烟滚滚,战火熊熊。一个下午,李曼旗家就没有消停过。李福臣是一句也不言传,坐在门槛上,只是一支又一支地抽着两毛五的“延河”牌香烟。


李曼莉第二个月回到罗山,头上一切照旧之外,衣着也大变样啦:上着一件白色超薄深v短袖,紧紧巴巴,勒的黑色胸衣轮廓分明,乳沟毕显;下穿花格子短裙,弯腰蹲坐,红色内裤总是探头探脑。浑身还散发着一种说香又不是槐花杏花梨花的香,说不是香却有点香的味儿。靠近了,明显能感觉到味儿浓烈,有点呛人鼻子。李曼莉走在罗山街上,身后的婆姨女子总是指指点点,或挤眉弄眼地使眼色。贾镇长的憨小子贾明明一下午都跟着李曼莉,李曼莉走到哪儿,贾明明就跟到哪儿。李曼莉如果停留在什么地方了,贾明明就一个劲儿地盯着李曼莉憨笑,李曼莉如果转身去了,贾明明就皱着鼻子使劲儿地嗅。罗山街上的人都笑贾明明,都说这憨娃是开窍了,贾镇长得给娶媳妇了。朱寨三和几个人蹲在供销社前抽烟,拉话。朱寨三问贾明明,你一下午都跟着人家曼莉干啥呢?贾明明咬着舌头含糊不清地答,曼、莉、漂——。众人哈哈大笑,说憨娃不憨么!

贾明明是憨娃子,整天缩着肩,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在罗山街上来回逛,左手里提着饮料瓶子,右手指尖夹着纸烟——口水经常打湿半支烟。他老子贾镇长可是罗山的大人物!贾镇长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大会战的动员会,贾镇长即兴可以演讲俩小时,从奴隶说到现今的农民,从即将开始的大会战说到民族的腾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贾镇长走在罗山街上,身板坚挺,头颅高扬,目光斜飞上天,不顾人间草芥。谁问候贾镇长,贾镇长都只答一个字,嗯。不过,天下事没有绝对的,贾镇长见了罗山供销社卖货的老黑,老远就低头勾肩,择路而去。老黑个子不高,黑不溜秋;老黑老婆大高个子,嗓子沙哑;俩人站在一起,活像时下流行的“高低柜”。就这副“高低柜”,却生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三个大的已经考了重点大学,小儿子如今在罗山中学也是年年考第一。贾镇长还不是因为憨儿子贾明明才躲着老黑——人家的儿子个个考重点大学,个家的贾明明看见女孩漂亮却只会说一个字:漂。


刘明娟看得五内俱焚,气得七窍生烟,骂着命令曼莉立马换掉衣服,死在家里别在街上游逛。曼莉不听。刘明娟提着拨火棍子就要打,曼莉却梗着脖子迎面顶上来。说你打你打,你往死里打。你打死我,一了百了!刘明娟面对已年满十七,亭亭玉立,以往看见自己拿棍子就撒腿跑,如今却迎面硬顶的女儿,拨火棍“啪”地掉在地上,随即一屁股摊在灶火里的烧火墩上,眼泪是啪啪啪地直往下掉。李福臣急得在脚地团团转,劝刘明娟,说老话讲,女大不由娘,你就别生气了!刘明娟把身子一抽。李福臣又劝李曼莉,说你妈也是为你好,别辜负了你妈的苦心,听话,把衣服换掉吧!李曼莉也把身子一抽。李福臣低了头,默默地转身坐到门槛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燃,狠狠地一口又一口地吸了起来,和烟有仇似的。可能是吸得有点急,李福臣被烟呛着了,嘁嘁咔咔地咳了起来,咳着咳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曼青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面前,钻进父亲怀里,小嘴瘪了瘪,哇一声也哭了起来。


刘明娟还是在晚上趁李曼莉脱下衣服时用剪刀把短袖和裙子给剪了。曼莉第二天和刘明娟闹了一场,走了。走时扬言再也不回这破罗山,再也不回这破家了,永远永远,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李福臣追出镇子,劝曼莉理解理解母亲,不要使性子,不要说伤人的话,你妈终究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不懂,将来一定会懂的。李曼莉头也不回。刘明娟也追出镇子,骂李福臣上辈子是和尚转的呀,几辈子没见过娃呀,那是上辈子的仇人呀,今世投来专门气咱们的呀。刘明娟让曼莉有本事永远别回家!哪棵枣树上没几个蔫枣!

没几天,李福臣的亲戚打来招呼,说曼莉和店里一个男学徒跑了,让李福臣来找找看。李福臣和刘明娟停了石场的活儿,把李曼旗和李曼青送到爷爷家,上城里找了李曼莉几天,一无所获。李福臣气的生了一场病,刘明娟安慰丈夫说,唉,女大不中留么,留下报怨仇。老话说死了的,唉!这都是咱们的命呀,命里注定该失的财,你保不住;该丢的人,你躲不过呀!李福臣病好以后,再说起曼莉,刘明娟又骂丈夫,说还不是你把你的碎老子从小给扶上天了?上了天,下不来了吧?小时不让管教,如今管教不了了吧?李福臣又只是闷头抽烟,仿佛李福臣的世界里唯有烟可以安慰他,庇护他,给他以解脱,给他以安宁!

五年过去了,曼莉杳无消息。

刘明娟进家门时,李曼旗正爬在灶火口吹火。天已热起,锅灶不利。李曼旗用力过大,吹得柴灰腾起,头发、眉毛、脸上到处落得都是。刘明娟一摸压锅石,压锅石冰凉,顺手抄起拨火棍子就打李曼旗。李曼旗眼尖手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 

过了几天,我和李曼旗、亮亮一起玩儿。李曼旗给我说,那天他一直跑一直跑,而刘明娟一直追一直追。都快跑到老井村了,他妈压根儿没有中途放弃半途而废的意思,仍然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健步如飞,一副誓不罢休追穷寇的架势。他一看,顺大路跑肯定是不行的,迟早得给逮住,就拐入小路,蹿进荒沟,藏到一条山水沟里才躲过。

我问李曼旗,晚上你回家了没?李曼旗说,回了,不过,回得很迟。回去时他母亲已经睡了,他父亲在院子里坐着等他呢。


我问,第二天呢?第二天你妈打你没?李曼旗说,第二天一大早,他父母又去了石场。他也按时送饭到石场。奇怪的是,他母亲竟没提之前的事,似乎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大概这事过去了,翻篇了。

我们三个是好朋友,李曼旗大我三岁,我大亮亮四个月。李曼旗在罗山除了我和亮亮,几乎没有朋友。他弟弟李曼青小他六岁,也不和他玩儿。李曼青爱和朱小小、乔亦可、乔楠楠几个小屁孩儿玩。

严格来说,李曼旗不是正宗的罗山人。这事得从李曼旗外婆说起。李曼旗外婆是距罗山五里路的老井村人,出嫁到韩城,只生得一女。不幸的是中年死了丈夫,婆家人排挤李曼旗外婆。无奈,李曼旗外婆带了女儿刘明娟,投奔娘家,回到老井村,母女俩相依为命。刘明娟长大后,嫁给罗山的石匠李福臣。


李福臣也有故事。李福臣父亲本是山西万荣县人氏,擀羊毛毡的匠人,姓万。李福臣父亲来罗山擀羊毛毡,机缘巧合,就入赘到罗山李家门上了。婚前有约在先,如仅生一儿,就一人开两门,李氏在先,叫李万某,如两子,一娃李,一娃万。李福臣父亲生三子,老大和老三姓万,老二即李福臣。

李曼旗随他父亲,大高个子,话不多,好和人相处。我们三个玩儿,李曼旗从不会仗着年龄和个子大欺负我们,还常常听从我和亮亮的主意。    我们三个讲故事。亮亮讲了一个毛野人的故事,这是罗山人人皆知的故事,没意思;我讲了一个憨女婿的故事,也是在罗山广为流传的,他们笑了几声,也说没意思。李曼旗最后讲,我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李曼旗正襟危坐,神情庄重,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和尚在干啥哩?和尚在讲故事。和尚讲啥故事?和尚在讲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和尚在干啥哩?和尚在讲故事。和尚在讲啥故事?……周而复始。我没听过这个故事,起初觉得有意思,听了几遍就烦了,但李曼旗还是郑重其事地讲,亮亮还是认真地听着。都快吃晚饭了,他们还是一个认真地讲,一个认真地听。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掀翻李曼旗,说你这个啰哩啰嗦的老和尚呀!李曼旗和亮亮才哈哈大笑,说,回家回家,吃饭吃饭。


我们又谈理想。我说长大了要当科学家,我要发明一种不烧油的汽车,咱们三个一人一辆。亮亮说要当教师,李曼旗说他长大了当军人。我劝亮亮不要当老师,老师老打学生哩。亮亮说他就是想打学生,否则他挨的那些打就白挨了。我们又哈哈大笑,想起亮亮平日在学校确实挨老师的打最多了。我又问李曼旗为啥要当军人?李曼旗说军人最威风,没人敢欺负。

我把李曼旗的理想说给我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李曼旗当军人一定是个好军人。我给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说了李曼旗的理想,刘明娟手里纳着鞋底,头也没抬,说,李曼旗将来要当会计,当什么军人!?


李曼旗初三毕业,听从了母亲的安排——考财校,没考上。刘明娟给李曼旗说,儿子别灰心,明年继续考。

第二年,李曼旗还是考财校,又没考上。刘明娟又对李曼旗说,儿子别灰心,明年继续考。


第三年,李曼旗和我是一级了。我们这些应届生几乎感受不到升学的压力,每天还是吊儿郎当,边玩耍边学习。李曼旗却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学习。晚上熄灯了,李曼旗还偷偷去厕所看书,厕所有一盏长明灯。夏天,蚊子追逐灯光,李曼旗被咬的浑身疙瘩。疙瘩痒的很,李曼旗又止不住地抓挠,溃破处血水淋漓。李曼旗还用手指用力的挤压溃破的疙瘩,起初流的是淡黄的液体,接着是一丝一丝的血,后来就全是殷红的血了。我看见都害怕。冬天,李曼旗的手背肿得馒头一般,青一块紫一块,后来还裂了口子,手指无法屈伸。李曼旗用凡士林涂抹裂口,后在火上烤,凡士林融化成亮亮的液体,李曼旗疼得撕牙裂嘴。我和亮亮劝李曼旗不要晚上去厕所看书了,李曼旗不听。李曼旗说我都冲锋两年了,没有退路了,第三年若再失败了,自己就从石场的崖上跳下去。李曼旗说这话时眼神很吓人,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着,请原谅我没法用言语描述。

这一年,经常一块儿玩耍的就是我和亮亮,我们不约而同地不提李曼旗。似乎我们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曾有过李曼旗这个人。李曼旗也从来没有找我们玩过。有时,我忍不住会想:我认识过李曼旗这个人么?李曼旗是谁呀?


考试那天,我母亲特意给我蒸了两个鸡蛋,看着我吃了。我和亮亮一块儿去学校。路上竟然遇到了李曼旗!李曼旗明显地特意打扮了一下,小平头,蓝裤子,白衬衫,脚上是一双全新的回力鞋。我问李曼旗,你是要看媳妇去吗,穿这么新的!李曼旗苦着脸答,是我妈逼我穿,非说新衣新气象。走到一块儿了,李曼旗对我们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妈今天大早上去马头关拜曹娘娘了。我说曹娘娘是管生小孩的,不管考试的,我妈还骂我,说神神曹娘娘就是咱罗山的,一定会照看罗山人的。神神之间都相互熟悉,她老人家给管考试的神说说,比咱们管用!李曼旗反问我们,你们说说,我妈这人是不是迷信筒子?我和亮亮听了,哈哈大笑。李曼旗还是苦着脸。


考试题和模拟题难度差不多,我感觉自己答的还不错。回家后,我母亲和我舅舅问我考的怎样时,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没问题呀,肯定能考上!他们就哈哈大笑,说我浑身上下就剩自信了。李曼旗在考试后又找我和亮亮玩耍,我母亲问李曼旗考的怎样,李曼旗严肃地回答,心里没谱儿,外语实在是不会呀。

公布成绩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阳光如泼向人间的一锅沸水,清澈透明又热气腾腾。我家的老狗大白懒洋洋地趴在门洞里,耷拉着耳朵,眯着眼睛,舌头吐得老长。身边有人有过,它也不抬眼看看。喜鹊一大早就站在我家大门外的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我父母心情很好,一直笑眯眯的。我父亲站在院子里剥蒜皮,一边给我母亲说,给东子蒸一碗鸡蛋羹吧,娃爱吃鸡蛋羹。我母亲温柔地回答,已经蒸上啦。其时,我正坐在槐树下看《笑林广记》,这是我百看不厌的一本书,我常常会被它逗的哈哈大笑。父母的对话让我觉得不正常,以往,我说妈给我蒸碗鸡蛋羹吧,我母亲准会说滚一边去,不说用功念书就说吃嘴,鸡蛋要留着卖钱呢。都吃了,你和妹妹的学费哪里来?

中午十二点左右,我们学校教学处的张主任骑着自行车来到供销社前,把一张大红纸贴在墙上,是罗山中学的中考喜报。霎时,喜报就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我在人圈外,看不见。我试着跳起来,跳起来倒是能看见,就是除了喜报俩字清清楚楚,人名字却一个也看不清楚。我想,如果李曼旗在的话,一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左看看右看看,不见李曼旗的影子。我转身就往李曼旗家跑去。

李曼旗正在灶火里烧火,他妈在切豆角。他们在做午饭。我喊,李曼旗,成绩出来了!你不看看去?李曼旗一愣,拉风箱的手停了下来。李曼旗他妈刘明娟连忙问,曼旗考的怎样?我说没看见,人太多了,我个子小,挤不进去。刘明娟骂我,说你羞你先人哩!回头又说李曼旗,不烧火了,快看看去。


李曼旗出门和我往供销社跑去,刘明娟随后也跟着我们向供销社跑。李曼旗个高腿长,撂开了跑,就把我甩开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供销社前时,已经没几个人看了。李曼旗仰着脖子,瞪着眼,眼泪一直流到下巴上,聚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泪滴。我看到喜报了,我第五名,李曼旗第一,亮亮第六。

没几天,录取结果来了。罗山中学考上中专的就一个,李曼旗,财校。


李曼旗一下子成了罗山的中心话题了,在街上走一圈吧,你看看,拉话的基本都是在说李曼旗。不过,大家基本上是一个意思,李曼旗有恒心,三年苦战,终成正果。大人们牵长顾短,甚至说到了南河镇的张胜利八年苦战,还是失败告终,以至于精神失常。他们津津有味的把李曼旗和张胜利进行对比分析,高言低语,各抒己见,都想说服对方,又都自认见解独特,互不妥协。起初,他们还较为平和地陈述,后来,竟争面红耳赤,几欲奋袖出臂。最终,经过充分陈述,反复论证,多方评判,大人们得出结论:人生落草,就已命中注定,有人生来是当官的命,有人生来是打砖的命。命中有时自会来,命中没有莫强求。罗山人就这样,自有一套哲学,而且这套哲学的核心明确:一切都是宿命。也好,我和亮亮这些没考上中专,只能上高中,还得大人供几年的学子,也没受大人多少谴责。大人们不过是在吃饭间隙和晚饭后闲聊时说一半句,要好好念书要尽力学之类的话。我们只要点点头,也就过关了。

刘明娟好几天不去石场干活了,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有事没事地在罗山街上来来去去,在这家借个东西,给那家还个物件。我起初没注意,一天下午,刘明娟在我家借捣蒜钵钵,说是要包饺子,还强调说李曼旗爱吃她包的饺子。后半年娃上财校走了,好长时间会吃不到她亲手包的饺子的。提到了李曼旗,母亲当然夸奖了一通李曼旗的争气,说李曼旗这下是跳出农门了,以后就是公家人了。我母亲没拿我和李曼旗做对比,我母亲向来不把我和别人家的孩子对比。有的大人喜欢对比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还老挑那些比自己孩子优秀的孩子或优秀的地方,对比的结果自然是自己很生气,感觉自己孩子太不争气,哪哪都不好。更有甚者,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轻则骂一顿孩子,重则打一顿。这几天,罗山街上好几个孩子都恨李曼旗,都讨厌刘明娟。刘明娟走后,母亲笑着说,刘明娟这是在炫耀呢。我不明白,问炫耀什么?母亲说炫耀李曼旗考中了呗!我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刘明娟借了我家捣蒜钵钵的第三天,正是罗山的逢集日,也是一个万里无云天空如洗的好日子。天不亮,街上就响起了络绎不绝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架子车的吱吱扭扭声,零星的压着嗓子的说话声。我知道,这是附近村镇的小商贩来占摊位了。我还知道,我家的面馆前一定是商州人老田在卖老鼠药。商州人老田在我家面馆门前卖老鼠药是我父亲允许的,而且,昨晚睡觉前我父亲就在门前用两块砖头压好了一个平铺的面粉袋子,这表示此地有人已经占摊了。父亲曾说过,出门人背井离乡不容易,我们要多帮衬。我更知道,老田会在九点半左右来摆摊,午后两点半左右,老田会在我家面馆吃两块钱一大碗的饸饹面。并且,老田一定会在吃完后送还碗筷时大呼小叫地对我母亲说,老嫂子,我老田走南闯北跨州过县也见过些世面,老实说,你家的面顶呱呱。老田常常说着的同时还给我母亲竖个大拇指。我母亲呢,一边欣然接受着老田的夸奖,一边接过碗筷,同时谦虚地回答,就是庄户人家的做法,没什么特别的!然后,我母亲会给老田满满的盛一碗面汤,说原汤化原面。这些,我都知道。 

九点多一点,我坐在我家门外看一本《三国演义》。这是我借李曼旗的。李曼旗这次考上了中专,我们语文老师丁年老师送给李曼旗这本《三国演义》,在书的扉页上,我们的语文老师特意写了几行字:“赠给李曼旗同学,愿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的语文老师。年月日。”这本书,说是赠送,其实有奖励的意思。尤其是丁老师的赠言。初次看到这本书时,我内心里多少有一点点对李曼旗的羡慕,也有一点点对他的嫉妒。不过,现在没有了,我明白李曼旗的今天是他自己个努力拼搏来的,我应该祝福他,向他学习。我也早就想看这本书了,我向李曼旗借,他爽快地答应了。这几天,我一有时间就看这本《三国演义》,都没有找李曼旗和亮亮玩耍。终于快看完了,再有两天,准能完。

李曼旗突然来了,说是要取回《三国演义》。我说,我再有两天准能看完,容我两天。李曼旗不行,李曼旗说他要去他大姑家,要带去给他表弟看呢。我说,去你大姑家干啥?陌生的地方有什么意思!李曼旗说是他母亲非让他去,他本来也不想去。前两年他没考上,他大姑曾几次劝他父亲,不要再供他补习了,人要认命,别听着他母亲刘明娟的,说他父亲受死巴结地在石场挣几个钱容易吗?谁又能强过命去?李曼旗因此对大姑有点儿意见。这次,李曼旗母亲刘明娟执意要李曼旗去大姑家走一次,用意不言而喻。我只能还他的《三国演义》了。李曼旗还问我借我的红旗牌自行车,说下午还我。我知道,下午能还,李曼旗大姑的村子桑树湾距罗山只有十五里路程。

谁想得到,李曼旗就在下午出事了。李曼旗骑着我的红旗牌自行车从邮电所的坡上下来,没像所有人一样向右拐,奔罗山街上来,回家或直接还我自行车后再回家,喝水或不喝水,吃饭或不吃饭,然后如以往一样找我和亮亮玩耍闲谝,或自己个儿闲逛。没有,没有!李曼旗却径直奔向了石场,径直从石场的崖上下去了。


后来,刘明娟找李曼旗大姑家哭闹了一场,两家人就从此不再往来了。我听母亲讲,李曼旗去了大姑家,大姑很高兴,大姑一家人当天都没有下地,在家陪着李曼旗。大姑村子里有好多人来大姑家看李曼旗,看这个罗山今年唯一考上了学的孩子,看这个已经一脚踏进了公家门,从此只能仰望和传说的年轻的幸运儿!大姑显得很兴奋,脸色红润,两眼放光,一遍又一遍地向村里人语无伦次地介绍和夸耀着她的娘家侄子。大姑说,这是我家李曼旗,今年咱罗山唯一考上学的,我大哥终于是熬出头了!我大哥多少年在石场里打石头,冬天冷得要命,热天热得要死的,唉,我大哥终于是熬出头了!还是我家曼旗争气!还是我家曼旗争气呀!我大哥终于是熬出头了呀!李曼旗的大姑不停地说着,脸上皱巴巴的笑着,眼里却流出了泪。我母亲说,来跟集的桑树湾村人说李曼旗大姑那天是太高兴了,还特意杀了打鸣的老公鸡,炖了一锅,还烙了软饼。李曼旗姑父也是高兴,特意拿出准备过年喝的长脖子西凤,招待李曼旗。李曼旗也是高兴,吃了不少鸡肉,喝了几杯酒。李曼旗走的时候,很正常,脸和耳朵稍微有点红,说话和走路都很正常。李曼旗大姑一家人一再挽留,可是李曼旗执意要走,如何挽留都留不住。最后,李曼旗大姑都哭了,李曼旗大姑哭着把李曼旗送出村口。我母亲最后总结说,人各有命,李曼旗是命在催着哩,也是由不得他了。

那年暑假,我几乎在家里窝了一个假期,我不能出门,我害怕遇见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有一次,刘明娟在我家借什么东西,看见了我,突然大哭起来。哭声异常的凄厉,摧心摧肝的,吓了我一跳。刘明娟给我母亲说,看见了我,她就看见了她家李曼旗。唉——我的曼旗呀,我苦命的娃娃呀。后来,刘明娟看见我就会哭。因此,我一直躲着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实在是在家闷了,我也是偷偷摸摸地跑亮亮家玩会儿。


前几天,我陪母亲回罗山,遇到了李曼旗的母亲刘明娟。老街坊相见,分外亲热,两个老太婆聊起来没完没了。刘明娟六十多的人了,精神头比我母亲好多了,声音洪亮,健步如飞。她们又说又笑,聊了几乎一个下午。在回城的车里,母亲说刘明娟没完没了地夸李曼青,所有的话都是在说李曼青。我给母亲说,李曼青做了木镇的副镇长啦!母亲大笑。我问母亲,李曼莉回来了没?母亲说回来了,只是李曼莉的日子也不好过。

暮气四合,黑暗如一张巨大的网笼向人间。汽车行走在山路上,雪亮的车灯如两把利剑,刺穿了阻在车前的黑暗。母亲也是累了,头歪在一边睡着了。车载音乐正在播放英文版《昨日重现》,卡朋特兄妹优美又略带伤感的声音回旋在车里。此刻,车窗外是暗黑且寂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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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东,男,中学语文教师,狼神山文学社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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