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堰地处下河(泰州以北高宝以东陂湖汇注,俗称下河)近海洼地,地势低坦,江海潮汛交汇。田雯《古欢堂集》卷三十《观水杂记》中描写道:“淤溪镇四围皆水,一望弥漫,雾气云浮,寡见星日。溱潼镇时堰田埂半露,稻孙初熟。四野云黄,万顷波碧。虽鱼庄蠏舍中而有崇墉比栉之景,土人谓稻之晚香者为稻孙,最佳名矣。”田雯(1635—1704)字紫伦,山东德州人,康熙二十六年(1687)任江苏巡抚。文中稻孙,指刈稻后其根得雨水再生的馀穗。明末清初溱潼镇、时堰已为泰州重要水稻产粮地,并以刈后再生的稻孙闻名。当年巡抚大臣田雯乘舳舻从车逻坝一路东下,观水巡察中对此印象深刻并作记录,时堰地名始见经藉。《观水杂记》与同期谢开宠《两淮盐法志》(1694)卷三《通泰各场浚河记略》、程岫《舟泊时堰镇》等文献资料为时堰称呼历史提供了考证依据。
《通泰各场浚河记略》言:“时堰,江潮海迅于此会归”。康熙十七年(1678)天旱,通泰运盐河干涸见底,商盐出场困难,在御史郝浴奏请下,采用商挑之策,对泰东河、十八里河、南官河等主支河道进行数百里挑浚引流,时人作《记略》以彰伟绩,并对沿线地名多有说明。
程岫《舟泊时堰镇》
渡口泊孤航,桥头步斜阳。
依人逢俭岁,送客更他乡。
蔓草看春满,风声与夜长。
疏灯照俦侣,意气转飞扬。
程岫,字云家,歙县人,父懋衡甲申不食死节,顺康间隐居梁垛场,与野人吴嘉纪友,著《江村诗草》。按程岫诗名时堰镇称呼,明末清初时堰似乎已具备了一定的商业集市规模,非自然村落状态,但分县前发展缓慢。如若孙廷飏《同王竹屋泛舟时堰》诗中景状描写“天空翔雁鹭,市小聚鱼盐。野水通渔舍,斜阳下酒帘。”作者乾隆时期泰州人,字虎山,著有《凌沧诗钞 》遗世。
太平巷分南北两巷,一箭横穿前街,北段叫北太平巷,即曾经的公社巷,北止戏桥口与后街衔接,巷子相对逼仄的前街、南太平巷较一倍阔,路面砖铺,俗称大路。早在嘉庆时期乡公所并设置此巷中,公所位置暨后来镇居委会,北太平巷俨然为古镇之要枢,也因官绅往来频繁而拓宽。此事时村记未载,犹见于道咸之后。巷内曾有汪家染坊、时堰南堂子、安旅堂、区公所、冯氏祖茔、冯道立宅院高墙、汪氏家祠(后改修枪所)、孙修爵等宅院墙,王金皮酱园店,末尾为冯氏祠堂,1936年江苏省农民银行时堰办事处设立于此巷中。时堰镇旧有南北两爿浴堂,另一处建在后街堂子巷(北堂巷)。北堂子为道光年间建,民国初曾重新翻建,先后由冯其川、张月波家族经营,公私合营后曾为集体所有,磨砖门楣、院内瓦房、白矾石浴池现仍保持百年旧状。南堂子规模与之相仿,由冯姓者修,按北堂巷称呼相推,其所建年代不低于时村记最晚记事,即道光二十四年(1844)。民国时期,因临近前街、大路、区公所、银行,堂口开阔热闹,居民往来频繁,澡客主要是本乡人;而北堂子紧邻川川旅馆,位置偏近堰口南茶庵轮运码头与新桥公兴泰帮船杂货码头,接待的大多为外地商旅、帮船水手与江湖青皮,后者土话“斜皮头子”。两处经营各具春秋。据姜经授老人介绍南澡堂来历,是因当年冯氏某少爷一次在北堂子洗澡,与人斗嘴负气所建。1938年3月21日(市志)日机轰炸时堰农行办事处,导致南堂子等周边建筑遭毁,形成的空场以后一直未建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做为镇上蓝球场。细甃鳞瓦间如同一块无法痊愈伤瘢,铭刻着小镇的兵燹往事。须聒噪多言的是,关于日机轰炸时堰农行时间分歧。83年《时堰记》与今天多数老街坊皆言1937年(社记详言为农历6月22日),按左伯阳、冯贞铎等人旧日回忆,当年错炸的只是南堂子。时堰镇旧有舆谣:“倭寇飞机炸农行,万万没料炸南堂。”南堂子位于办事处南,因为毗邻前街汪姓染坊,染坊门前屋后竹架上晒满靛青蓝布料,敌机以为是银行机关旗帜,随即投弹,哪管地面上还有带路党在挥旗引导。所幸轰炸发生在上午浴室息业期间,只造成一人炸伤,一人受惊吓跳夹河溺亡,为镇民林宝儿与陆陈行冯茂和第四子。又昔日琬珍姑母言,天渐暖,晚上接孙家庄董事任贲茂丧报,说外曾祖任立鳌去世,当时我父亲尚在襁褓哺乳(37年冬生人),第二天大早祖母便吩咐她留下照顾父亲,其余人等与祖父母们一起赶去任家墩奔丧守孝。上午,姑母怀抱父亲去前街大路口晒太阳,天空突然有飞机从杨垛方向嗡嗡飞旋至时堰,接着丢下颗炸弹,爆炸热浪瞬间将俩人掀倒,差点炸死。以姑母所述来推论时间为1938年春。而所谓1937年农历6月22日轰炸时堰一事应为当年8月22日《申报》报道击毁敌机事件在时间上的混淆:“敌方重轰炸机10余架,于21日晨4时许,企图飞京夜袭。 当敌机飞达扬州附近,我机已上升前往拦杀,两方相遇后,即开始交锋,激战半小时许,敌机被我击落3架,1架落于扬州起火,另2架落于东台县与泰兴县之间,其余敌机仓皇逃逸,闻我方1架略受损伤,但无碍作战。”即91年《东台市记》大事记所云,1937年8月空军击落日机3架,1架坠落于东台县第六区合群乡窦家庄。但民间南浴室遭炸时间诖伪,不排除街坊所言1937年或为民国纪元三十七年与公历之间的换算错误。另外有关北太平巷传说,一说这巷尾冯氏家祠前也有个水溏子,一处在原银行西巷(水龙局西巷)口,后者上世纪末镇改前还存在,为镇中消防储水池,约10×6×1尺,青砖侧砌,池底人字排,填料石灰糯米浆,防渗漏,平时有专人担水。水溏子学名防虞池,起源于宋代,南宋临安城便建有二十二处防虞水池,以备官民救火之用,《梦梁录》、《咸淳临安志》有录。放眼望去大路巷西侧是一排粉黛高墙,国民党东台县第六区修枪所建于巷北,肢躯微胖大学生出身的区长翟光明,在枪械所亲手将随身双枪刻上“匪灭”、“建国”四字,左右斜插腰间,威风不可一世。摧枯拉朽之下,怆惶逃窜上海,用烟头狠心将脸烫花,企图躲避人民政府惩罚。一说将脸烫花是在塘坝活吃人心的朱三杰,手段极端残忍,浑身上下沾满革命烈士鲜血,其大河北岸北朱庄人,改革浪潮中却能衣锦荣归。当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于今天所需要建设的文化并无太多价值,但作为小镇历史平凡细节,亦非记丑而博,老人们乐于讲授,传递爱憎。比如陈大来说:“这水溏子宽啊,整个时堰只有刘万元一人能滑过去”,而刘万元其人,经姜经绶回忆是后街鞋匠,店铺丁头府,整个街南全是矮平房——镇中霞光下,青年人在锻练嬉戏。一个生活平庸却身手矫捷,为围观者所称赞羡慕,早已消失的巷闾人物,便鲜活在乡土印象里。即使是战乱时期,小镇市井气息依然浓郁,箪瓢陋巷,安贫乐道。比如又说这刘万园的哥哥跳面手艺一流,被人请到姜堰做师傅,所做的面筋道,挂在脖子肩头上,从上坝走到下坝都断不下来,结果惹得当地同行痴妒,要花钱买凶挖他双眼。解放前时堰做跳面的艺人众多,有西街冯恕、徐福仁等人。现在都谈鱼汤面非遗汤料熬制,则很少有人知晓擀这面条颠入高汤韧而不糊的技法。恰如祖母在世说过,1946年春节,她连日发烧发寒,幸好有医生,是位新四军首长爱人借住家中,为她打针,病始愈——可以推定1946年初,有我方建制军队曾进驻时堰。这些沉匿于民间本可以挖掘来龙去脉的事物,大多花飞花散,隐入烟尘。坊镳今天北太平巷讹谬成北堂巷,未知其故,犹见小镇人文辑录的脆弱。
需要一提的是孙修爵(1909-?)其人,为民国时堰街上屈指可数的才华人物,1931年从省立扬中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文理学院,与昔日扬中学长胡乔木(胡鼎新)为朋友,资料显示1930年初扬中,孙为普二乙班学生,胡为普三乙班。在文理学院,两人曾志同道合一起创办“沙泉”墙报。该报“(政治)色彩比较温和,没有什么激进的言辞,只是在上面贴了一张苏联青年农民扛着锄头的照片,题名“青春和热情”,露出一点倾向。这张照片是从上海出的英文版《中国论坛》上剪下来的。墙报的名字叫做“沙泉”,也颇有寓意和亮色。”(摘自《胡乔木传》)。但这则带有左翼元素的墙报,还是引起浙大校长郭任远的不满,墙报至此被禁。《国立浙江大学校刊》(1934)第177期刊有孙修爵一首《感时》七言律诗:“将军梦蝶正儃徊,万里郊原剩却灰。皑皑白山胡马牧,悠悠黑水暮潮哀。慷慨不闻歌易水,秦庭空自泣包胥。中流击揖原有志,到底误人是诗书。”诗歌组词精干,运用多个典故,表达出年轻人对于国土沦丧的悲痛与愤懑,空有志向而无力报效国家的自责,同时对蒋介石为一党之利,只忙于内战,丢弃辽阔的白山黑水,任由日寇侵占的投降行为进行了强烈地鞭笞。按民国大事记及此周刊序号(5月刊),推测这首诗应写于当年三月伪满建立帝制与四月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独占中国的狂妄声明之际,作者有感而发。有关这种爱国忧民反对内战与外来侵略的时代思想,早前在其诗选《哀农家》(1933)中亦有体现:“小民苦,农家尤苦。苦谁知?向谁诉?往年秋水涨,畜禾尽飘流。更兼年年战云恶,百谷委地无人收。壮士高歌从军乐,老者少者转沟壑。去年今年大荒旱,四野如焚鲜黎藿。”“君不见忧国忧民者,泰楼楚绾日晏乐,娇妻美妾藏金屋,心未足。兴来指挥好健儿,疆场角逐中原鹿,只闻炮火动天地,那闻遍野哀鸿哭。”另外在浙大校刊177期上登有潭秋(疑笔名)《感诗二首》。“城郭纸鸢春物阜,精蓝清馨法轮开。将军汉水为池日,河上逍遥唤不回。”诗句颇具调侃,字里行间透出对内忧外患中蒋介石政府苟且偷安的讽刺。作为该期与前两者同框的诗歌《无题》,作者胡鼎新。“风疾归蓬怜日晏,鸟飞遗石羡云游。”“闻说天涯光景好,沧溟不见怕乘舟。”语言色彩相对隐忍,只是“抒写对美妙情景的追求与疑虑之间的矛盾心情,表露出不肯消极作罢的人生态度”(程中原文)。这对于己是党员的胡可能是种公开层面上的自我保护。但其后胡在该刊发表《甲戌中秋》五言诗,“北国山河黯,南中猿鹤希。将军威且驯,仇亲亲四夷。”风格一反前形,直接评击蒋“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并且多次用到了将军一词。关于将军特指,参考此前蒋曾三次成为《时代》周刊封面人物,其中1927年、1933年分别简介为“GENERAL CHIANG KAI SHEK”与“GENERAL CHIANG”即译“蒋介石将军”。引人入胜的是随着胡诗从隐晦到旗帜鲜明反蒋的内容变化,在浙大学生驱除郭任远的学潮中,胡本人也由幕后走向前台。而诗歌中用词一致则表明三人日常交流状态密切,借此逻辑青年孙修爵与谭秋等人,应同为胡乔木组织的进步学生读书会成员。当然也不排除将军一词是为抗战全面爆发前文学作品的普遍应用。遗憾的是,与今天文理院读书会成员资料揭示一般,看不到这样的观点。据其堂侄女孙丽珠向年回忆:“孙修爵做了一辈子先生,战争沦陷后返乡避居,开私塾谋生以明志,闻星南、吴耀先、潘家禄等人都做过他的学生。夫人周秋生,大河边蒋家舍人。解放后两人随儿子大概去了北京。公社大院那棵二百年的香橼树就是他家的。祖屋换面二进四块厢,北边正屋三间七架兼书房。二姐孙芳嫁给塘坝赵钲铅。”时隔久远,人事湮灭。杪秋携稿回时堰采撷,不料孙女士己竟世,据其女儿讲,忌辰与令父同日。哀哉。
蒐辑孙修爵诗文资料,最早见大东书局发行的《学生文艺丛刊》1924年第7期“音乐.钟声”。F调,2/4拍。著名:东台县立第一高等小学,孙修爵。
孤枕对寒檠,思乡梦不成。忽然古寺一声声,一时恨俱生。等闲白了少年,何以慰我终生。
俯拾仰取间,拈掇其少年时候作品《童蒙香草诗跋》:“癸亥(1923)三月南塘苇人寄余以童蒙香草一册。其中五言绝句四十余首,咏史赋物者也。余受而之欣赏不置,盖屈子香草之余芬,嘉惠童蒙实非浅鲜。文心雕龙有云,童蒙拾其香草,洵不诬也。”跋中南塘苇人当指赵钲铅(1903-1941),亦有诗文“芦花说”存世,钞录于《塘坝人物诸相》集中。
遥远的静业庵,钟鼓沉沉。
石桥横亘在祖辈们的睡梦里,降香缭绕的景华宫院墙前。
这桥为平梁桥,桥面是由三块丈余青石板并排组成,公社化前石板还在,但塥沟已荡然无存。“昌翰桥”在沟西首,临近西夹河,紧捱前街宝霞斋。宝霞斋铺门朝东,店内有银工小桌十七张,为旧集镇上七家银楼中佼佼者,排场稍逊于水码头凤宝斋。桥南出夹河抱南泊入东泊景化宫巷南码头,沿岸历来为古镇蒲市、草市、木行、陆陈行集聚地。抗战前以陆陈行业最为繁盛,为周边县乡粮食集散地,水稻、大小元麦、蚕豌豆等主要粮食日交易量达数千石,从北向南抱弯有孙大永、公胜和、福成行、公同和、刘松发、冯一堂等三十家大小公私商号。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实业部照准泰县泰来元记面粉厂时堰事务所营业申请,便于其原料大宗采购。又道光村记云:昌翰桥“在西(夹)河其先祖冯昌如与冯翰士同建。”可以看出此桥非彼桥,时至民国原来东西向的古桥梁早已湮圮,里人在中夹河西端搭建了这座南北向木便桥,假以昌翰桥,实则几块长搁板。由于中夹河两边的河房居民常年侵占淤填,河道逐成夹沟。此桥北毗邻茶肆酒馆鱼行,死鱼剩骨常常丢弃其间,引来绿头苍蝇乱飞,所以又被镇民戏称成“苍蝇桥”。后来在古昌翰桥原址上修造的西夹河青砖闸桥,为1966年9月建成,取名丰收闸。如今拆建成为山桥,但桥额闸身犹存。之前要到大河西时堰市董汪丙炎院宅、少记花仓、老盐仓,邰爽秋赁屋、张家墩、胡家圩等地需绕道西街,过西虹桥南行。按记“大悲巷、静业巷、板桥巷、井头巷、太平巷”等前街巷道方位撰写顺序,以及“板桥巷”小注“南”字,可推论,板桥巷时为今街南的健康巷,所谓东板桥即在其内。村记未载景化宫巷,但见彼时此巷尚未成形。东西板桥皆为木便桥,西板桥在今银行西巷(水龙局西巷),民国时期有布商朱德泰居住此巷子,又称朱德泰巷,其店铺开在巷对过街北,穿堂六间瓦房,门面阔大,檐口搭挡风遮雨瓦敞。与大生堂药房、凤阳斋茶食店相接,斜对四德堂理发店,背僻当铺巷时茂典,清代乡董事汪世芬祖宅;巷右冯道立宅院,道咸时期院内设西园塾课,每月二次,为本镇及邻境文童会课,塾师有赵萃卿等人;光绪三年(1877)窦广安聚众请赈事件暴发于此巷。朱德泰店曾为时堰第一大布店,即供销门市部与仓库前身。解放前夕因资金断缺,生意维艰。由其店徒出身的高秀卿、余汉池等人合资,位于西街汪德全宅院呆巷隔壁的兴茂公棉布店,生计反胜于前主,歌谣云:“倒了朱德泰,富了兴茂公”。根据旧籍中的巷道众寡,也证明道光前,前街市已率先成为廛里麇集的人烟密集处,东起大悲庵,西到西街市,商户林立,蜿蜒半里许,较繁庑于因包商云集而兴起的后街。
时堰街凡三,前后西各一。解放前皆为麻石板街。道光四年(1824)时堰冯玉华、潘寿门、潘跻堂、汪桂馨、冯养贤与徽商汪祉基、汪心培出赀捐修三街,以石易砖,总里长约五百余米。朱沆在时堰《修街记》(1835)云“环街东西,蜿蜒约里许”,“道路整齐,宛似康庄”。朱沆(?-1843)字达夫,号浣岳,顺天大兴县人,监生。道光十年、二十一年(1830、1841)两度担任两淮泰州分司运判。二十二年任淮北监掣同知,道光二十三年二月殁于官署,年六十余。其卒年参考清吏部移会(164431-001):“移会稽察房,两江都督管理两淮盐务耆英奏称,淮北监掣同知朱沆病故遗缺,查有海州分司运判童濂堪以委署等因。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奏。硃批宜,钦此。于二月二十六抄出到部。”朱沆性豪纵善狂草,善画水墨人物,兼工画马,犹喜画壁,作品《扬州丛刊》有录。其任泰州分司时,厘剔积弊,周恤商灶。为浚理泰东河与海口,于道光十五年、十七年,和台城姚懋才(亮工)两次赴时堰,邀请冯道立亲临现场,出谋划策。留有不畏雨阻,六天疏完稽家楼至青蒲角二十里河道之美谈。详见冯道立《佥判朱公浚运河记》。浚河事毕皆欢然竟夕,酒酣处,朱沆感慨于铺街石板鳞次栉比,并援笔以记昔日修街之功德。前街(人民路)铺石近方,约85×55×7~10mm,路面为中间铺石,两侧用侧砖排铺。1958年、1965年私房改造中,前街曾经过两次大规模拉平拓阔,旧石板翻覆于地,路面逐铺红砖。街道从原来的两米到两米半宽不等统一拓建为十一米,纵向也从大悲庵向东延伸至时东村部,总长三百五十米。1983年改混凝土路面六米,伴随城镇发展,有关前街石板记忆几迨淡忘。有意思的是,这些近四十年深埋于地的石板,在镇改拆迁中又陆续挖出,被居民自发收藏,摆放在院前、天井、墙角,当辟邪祛灾新用。
后街(红旗路西段)则铺条石,110×33×7~10mm,西起水码头,东止大会堂,旧称戏桥口。后街在阔度上稍阔于前街,修成后的后街宽约三米,长约一百三十米,现剩余条石二百四十二块,一百九十八年来,坚实如旧。而大会堂往东去(红旗路东段),又百米余条石,石板竖排,光亮似水,波光粼粼。尺寸110×33mm,剩余九十五块,为民初稽家楼武步东捐修。
武氏为富家大室,冯道立姻晚生,好善乐施,人称武义公,稽家楼犹存其旧宅。高墙深院,南北穿堂三进,七檩硬山,六抹隔扇,但内部木饰简略。偌大的百年祖业,年久失修,惟其重孙武树来母子两人默守。时堰镇至今多其善趣往事,比如:武义公剃头、修造稽家楼路桥码头、捐资青龙庵、施陶思庄两窑路砖等流传。此公为人尚义慷慨,但行事低调,生活俭省。有次去时堰镇剃头,剃头的不认识他,看他衣衫朴素,不像个有钱有势的,三加五除二,将他的头发略微修了几剪子,便说完事,蒙混过关。武话不多说,张手排出一枚洋元往镜台上一撂,头也不回走了。乖乖的东东,这人不可貌相啊,是个财神爷,剃头的心里乐得直犯嘀咕。没几天,公又来剃头,这次剃头的学了乖,点头哈腰,将全身的手艺都拿了出来,把武义公的头光了又光,洗了又洗,梳了又梳,足足伺候有两炷香的功夫,完了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待奖赏。但见公慢悠悠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文铜角子,丢给剃头匠,起身说了声,我这一次理发补的是上一次的,便袖手扬长而去,搞得这忙活得满头是汗的势利眼一脸懵圈。后来时堰人管这涮人促狭手段叫“武义公剃头”——这一次补(还)上一次。
西街(建设路)为水码头到闸桥之间,西临西夹河,道光四年改石。其前身为镇南北砖街中间段,砖街相传为北茶庵僧人法轮每日募缘所铺修。两岸河房人家夹水而居,硬山镬耳之间树木葳蕤蓊郁。
回忆儿时,前街上空法桐密叶交织,低垂的毛茸茸圆果似乎随手可摘,成了傍晚伙伴们打土仗的武器。计划经济时期,那时街上的店铺虽不多,倒也热闹。终日人来人往,分散于四处瓜品糖果之类的民生摊贩好像也未真正禁止过,穿蓝制服的巡街管理员时常睁只眼闭只眼。街两边门面从东向西,依次序大致为生资商店、法庭、管理所、派出所、时小分校、福利厂门市部、赵家杂货摊、时堰小学、公社医院;井澜巷口右边是一家集体性质的副食品门市,之前也做过时小教室,并排两大间。其前身为镇中义房,瓦店房十间,道光二十一年(1841)夏丰备仓提钱三百余两购置,民国初作为务本堂房产,分别为邰仲襄、黄锦江、汪其珠等居民租赁,邰系抗战前时堰镇镇长。
街右西去有孙姓炒货摊、时堰集体烧饼店、铁匠铺、日杂香烟店。街左时堰公社医院,1960年撤时堰和进胜乡人民医院,与区卫生所合并于此,前身为潘源丰杂货店,他家做生意与众不同,别人少秤他加秤。宅院建在东泊北岸江家垛,公社志记为镇南河边二号,正对东港石码头,是小时候用竹簸箕捕虾的去处。其建筑一进,门厅与三楹侧房并排,弧形门檐,壁柱上端有砖画,己残缺,院内杂草丛生,向北两座五檩硬山并列,民国建筑。1956年时堰区卫生所从大河西陈姓石灰仓迁至此。时堰烧饼,大小像一成人手掌,色如蟹壳,酥松馅实,俗称蟹壳黄。合作化之前,时堰镇烧饼店众多,以大炉为主,即将大缸砌在墙里面,一次能贴上五六十个。前街以冯贵寿、田荣华、魏加旺三家烧饼铺出名。由于田家居于大路巷口,他家烧饼又被称为大路烧饼。以前每到麦稻收割季节,十里八乡撑船上街卖粮完纳,都挤到烧饼摊前。案桌上摆满用麻钱线扎好刚出炉的烧饼,有十个一扎二十个一串,口味自选,拎回家当礼品送人。也有的只买上二三个当饭充饥,拖出铺内板凳,端过一碗茶,坐在门前瓦敞下,阳光照在黝黑的脸颊上,懒散地闲聒着。烧饼馅有葱油、萝卜丝、椒盐、糖酥的,时堰人都喊咸的甜的;也有猪油渣馅的,但嫌这油渣不卫生的可自己带来加工,饼钱并不多收分文。只见愣青伙计将师傅切好的面团包上馅,笨拙地把口捏实,用滚筒擀压成形,洒上芝麻。咸的要压成椭圆,有的划上一道杠二道杠,以示包馅不同,而糖的为圆形。这时擀压有点讲究,由于饧面原因,饼坯有时只能磙三下,烘出来的烧饼才好看厚实,磙四下师傅手里的擀杖火剪便落到头上。学徒的不懂得这滚筒力道与烘培的关系,只晓得磙得顺手好玩,经常吃这火剪的苦头。到了我们儿时,一两粮票三分钱买只饼,大炉改成桶炉,而且伙计全是昔日师傅,少了看这挨打的乐趣。公社路口过去是棉布门市部、供销社仓库、百货门市部,街对过是银行营业所、一家修钟表刻章镶牙修秤的商业门市。银行前身是余炳诚宅院,解放后做过区公所,余姓莫庄人,有发家故事流传;向西末了就是茶叶炉、丰收闸和西街头的集体服装店、酱园店。酱园旧为冯新北酱园,前身冯庆记,原先开在西街凸肚处。店内最显眼的,进门有一口带榫头旧盐槽,壁板足足超过三寸,里面的盐粒粗黑,但加入汤菜里却又特别味美。靠墙的柜台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酱菜罐,坛口用沙袋封着,摆在曲尺台上的都是些玻璃大瓶,里面的腐乳又方又香,分青、红、白三种。我最喜欢红方,说不出的理由,可能是颜色好看罢了,要么是吃起来不太臭的缘故。几十年后每每想到这酱园店,鼻腔立刻还是被那鲜红的腐乳,坛坛罐罐所散发出的酸辣浓香所占据。沿街其间还掺杂着若干家普通人户,大多是由祖上闼门瓦店房改造成的住屋,里深且黯旧。只是七十年代中后期,才在大街东首和小学对面相续出现两座二层红砖灰瓦筒子楼,一栋为供销社办公楼,另一栋为公建居民楼,这居民楼背着街,底层临街一面似乎也没有留出门洞窗孔。外面开始为水果摊,熙熙攘攘间,笸箩支在柳框上,只是卖些瓜果枣梨,顺带家常蔬菜。后来摆满了康乐棋台,一群少年成天围绕在那里鼓捣,不知疲倦地游玩着。而近在咫尺的卫生院砖墙下,白发瘦臞的高大中,也正带着徒弟站在高高的竹架上,不知疲倦画着锯齿形的厂房,高耸的烟囱与钢炉。那些五颜六色的工业元素,巩固了少年孩提时的志向,如今回望沸腾的城市楼群工地,不知不觉又变成从前浓烟滚滚的巨幅宣传画。
这街道两旁又大小分布着十几条巷道,北边依次为土地庙巷、礼文堂巷(立新巷)、女庙巷、小学巷(大庙巷)、井澜巷,公社路(大路)、供销呆巷(当铺巷)、建设路(西街),南边为前进巷、景华宫巷(派出所巷)、健康巷、卫生巷、老前进巷、水龙局巷、银行西巷、建设南路等。有趣的是对照《时村记》巷道记载,从清道光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历经一百五十多年,集镇布局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除了镇北的新桥街与小河西时埝村(旧称新桥村)为民国建设新农村所致。但拓宽后的前街也不只局限于对旧式瓦敞店面的凸凹削弯取直,待到人民公社化运动,供销经济日益壮大,那些仓廒式的新型建筑也相应在前街成片出现,这对时堰四十八庄旧属乡民,极具新奇诱惑。店面通常为二三十米不等的红砖大瓦高屋,屋面支撑采用角铁水泥檩条,其中百货门市部最气派,有四十米长的光景,四扇对开大木门,内部通长到头,里身各摆放着一排玻璃柜和货架。店面分四个区域,从东到西分别为鞋帽成衣、钟表家用五金、日杂化妆品和文化用品柜台。商品琳琅满目,井然有序,柜台与大门之间有五到六米的空场,宽敞明亮,便于采购行走。逢年过节,各商店内购物群众摩肩接踵,水泄不通。虽然部分紧俏商品要凭工业品购货券指定购买,主要是结婚所用的呢料绸缎、缝纫机、手表等等贵重物品。但这对于待婚新人似乎并非难题,只要开足七姑八姨关系,大多淘换到所需票券,买到心仪己久的嫁奁与聘礼。只是当平时赧颜苟活于礼文堂一角,从大庙还俗的三和尚身穿衲袄,怀卷一大把印有“上天言好事”大眼灶君画像的粗劣黄纸,穿街走巷挨家挨户躲闪着发放,讨得春节花销之际,正是镇上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刻。空气中混杂着从大小抗震棚上空飘逸过来的,且刺鼻的鱼肉葱蒜煠香。搭盖多时的歪扭草棚摇摇欲倒,各家各户都在商量年后统一拆除。就像要赶在年夜大块朵颐之前,家住镇北女庙巷石码头边的孩子王,铜锁,正骄傲地带着他的伙伴踏上牛桥,叼着练习纸卷制的纸烟,朝着时东大队部背后旷野胜利的走去,水边苍榆越发幽暗。另一群被嘲笑过的孩子,现在团缩于镇中布店木门旁四处巡睃,看着姐姐一样的女孩,个个都腼腆地紧抲着身边的青年伴侣,低头浅笑。当收款的铁夹嗖嗖往来划过店堂上空,清脆极快的锦裂声彼此起伏,撕心裂肺电光朝露之间已完全忘却戏嬉的沮丧与难堪。对于小男孩子真正的诱惑,还是数供销门市在寒假中推出时新小文具。各式各样的日记本、连环画、五彩铅笔、散发橘香的软橡皮;锋利的小刨刀,一些可以调节造型有趣的刨花刀,比如一只棱块结构的狗,一座黑白相间可以拆掉烟囱的多坡屋顶小房子,如果放在书桌上,会刹那动摇你已日益萌发的梦想;甚至一种手提琴式样刨刀,倘若买下它,美妙的思绪便可以改变你对未来娑婆世界的感觉,那一刻它们就推放在玻璃柜台上。而那些散发出新鲜油墨香的主席画、日历头、大红的对联、彩色年画早早挂满货架上空临时拉起的铅丝,一层又一层。柜台外,买画的人也一层又一层簇拥着,男人拉着女人,女人拖着小孩,一个个仰面屏息认真挑选。这时门外人行道上也攒聚了由泰东河北的戴家泽赵万庄罗磨堍摆渡赶过来的錾花钱、卖气球、吹糖人儿、捏面人、扯竹嗡的各班手艺人。寒风中,立地可玩的游戏,除了打铜板、滚铁圈,抓母儿,跳皮筋,放炮仗外,大约要数绞糖稀,这是一个小伙大姑娘皆宜的比赛,玩法简单得要死。花上一二分钱或用牙膏皮,从糖锣摊上换来一团糖稀,一排半大的孩子又依次站立在门市部窗台下,一齐用插在上面的两个小竹签上下不停地翻绞,看谁的糖稀绞得最白又快。翻来覆去的搅动中,褐色糖稀越来越白,很是莫名幸福,幸福中仰望头顶上空那轮红日,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年味似乎也在这无限循环中不断浓缩与被记忆。只是小学旁边的赵家杂货摊常年销售的糖果玩具,比如长条形的上海泡泡糖,插着鲜艳羽毛的泥叫叫,一种扁扁的捏起来怪里怪气吱吱叫的生肖脸谱小玩具,包括那些深红色铁皮小鸡机关不知如何动弹而啄食,连同大会堂台阶上红绸翻腾的丰收舞蹈,都仿佛年画中的高大人物,日渐被时光所遗忘。记得那年画大多是电影《海港》、《艳阳天》、《龙江颂》等剧照,像连环画翻本,让人百看不厌。每到除夕,为了能够贴上新年画,我和兄弟们按照母亲吩咐,要用一个上午才能彻底清除掉屋檐下的旧楹联、槛窗纸,连同堂屋两侧壁板上的旧年画,等着母亲从百货店买回新的主席像、年画和大红纸、窗纸,然后熬浆糊,裁纸,糊隔扇,用圆钉将散发着油墨香的年画固定好。春联则由刚从县城赶回来的父亲,握笔挥毫,亲手张贴。父亲做事麻利,不一会儿,大家便都围成一团,小声比划着春联高低与寓意,贴主席像时更是严肃,仪式感挺浓。通常这个时候,祈年的鞭炮声也刚好在漆黑的天空零星响起,渐而漾成火光霹雳一片,映照着野外四周土场上打满的元宝墩,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欲将这残冬腊尾中的小镇与虔诚的祝福,覆盖泯没。
然而前年塘坝采集,途经时堰,聆听多位老者讲述,点滴汇聚,一个与自己熟悉且陌生的人间古镇,泥絮般翩跹于脑海。氤氲又破碎的气息中,流水无言,乱云飞渡。日复一日,这份思绪似乎越发凝重,无在乎其是否出于故里记忆和拗执个性的双重侵扰——暮春,西夹河边那低垂于水面的柳枝,簌簌飘落的楝树花啊,依旧葱茏叠翠且清香淡紫。
刘晓东 2022.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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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83年社记事故篇:“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时东大队氧焊不安全。一天,第三生产队少年学生苏立根和(第四生产队)同学赵宏林,到氧焊间,玩电石筒子,引起乙快爆炸,二人均被炸死。还有两个孩子受伤。”个人记忆为风云变幻的1976年,是个星期天,时东大队部河对面的村民防震草棚还未拆。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家乡,耆耋好礼的乡亲,与似水年华。
特别感谢时堰镇姜经受、陈大来、冯贞铎、毛金淦、姜松义、史德官等被访老人不厌其烦的热心回忆!向三年前倾其所知的孙丽珠、左伯阳老人致以深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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