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妖

谷雨未雨,归燕未归.


败垣芳草入旧廊,罗袜生尘香.疏柳残红作帷帐,枯江空流长.
兀兀陶陶,拨金猊共烟茫茫.碾玉钗头,欢言旧事随风亡.

她坐在苇花上,凝视远方,无了珠环绕翠艳,多了蟾宫洒碎银,于是钟鼓长夜一千年.

她站在枯江边,兀自挽着指花,露水沾湿了她缎地银绣长纱裙,于是星河漫天一千年.

她小憩在水鸟背上,鸟儿尖锐的羽翼划破了满缀星子湿湿润润的天幕,迎着初升的光亮,于是衣袂翩跹一千年.

没有什么能映衬她与生俱来清澈寂寥的双眼,连时间也歉然退怯.

白骏过隙,渐渐的,她想明白了,她只是一株活了很久的芦苇.受了痴情男女的怨恋相思和鲜血而化成的轻盈的妖精.她存有记忆,长久长久繁华喧肆,她思衬百年也难以明白的记忆.

胭脂倒晕寄锦书,醉风绮罗马回驻.

这一人这一世封侯居庙宇,入朝堂如儿戏,为薄情才女散尽金银良玉,锦冠换素衣,凤阁成草屋.

梦与君同,初识画堂外。合欢仍在,知为故人开。

那一人那一世七年寒窗搏功名高禄,青梅竹马两地,一个风萧索,一个华裳裹,各成姻缘各生欢喜,踏入不相干千里红尘路。千万人千万世。

只是,那记忆中的情思万缕怨词歌赋,山川长河一草一木,通通都是别人的,与她无干.

她爱的,只是这枯江苇岸旁的日升月落,日月入怀,唯这初子时的钩月纳了她理解中的河清海晏,也只这巳时的烈日融了她想象中的战鼓金戈。

芦苇轻摆,摆过了冗长的四季,未曾言语。



终至一日,有长音响彻穿云破雾,忽的又似婉转浣纱细溪。

她寻声穿过氤氲薄雾,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颓坐在湿渍斑驳的槐树下,面色苍白,唇角干涸,几缕额发散乱,闭眼青涩,藏蓝色的粗布褂子掩了瘦骨嶙峋,带着旧布丁的长袍染了泥,满是污浊,胡琴声却入耳铿锵。

慢说是天门阵一百单八,纵有那千万阵我也能杀——

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似利刃出鞘,刀光利落渗过雾幕,弥漫整片苇地。

心头莫名一颤,她认得这曲子,一位战亡将军拉过的《穆柯寨》。

一位落魄琴师将无边战场搬至这荒芜岑寂的芦苇荡,一如当年那位将军把姑娘信物弃入万丈深谷。

恨是五内俱焚敲骨吸髓的恨,爱是舍生背义不休不甘的爱。

她明不了,也未曾想明了。

琴声慢了,又慢了,曲尾带了颤音,锋芒难掩的弑敌利刃变成将军跪在紫红胭脂般的战土上,长枪长久的矗立,战马长久的嘶鸣。


她悠然转身随手扬起芦花,踏入芦苇深处,纷纷扬扬中,琴声停下了。


琴师靠着树不再动了,似是睡罢。


唉——又多了一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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