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多子多难
差不多以贝克特之死为界线，亨利的统治分成了两个阶段。前一阶段的十五六年，年青的亨利意气风发，不仅稳固了他在广阔“帝国”中的统治，还在和老对手、法兰西国王路易的对抗当中屡屡取得上风。
但是贝克特之死让他承受了巨大压力，不得不向教会作出妥协。他的运气开始变差，叛乱和麻烦接踵而来。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这些都是贝克特之死带来的报应。
1173年，贝克特刚刚被封圣，一场严重的叛乱发生了。带头叛乱的，竟然是亨利的长子，英格兰共治国王小亨利（Henry the Young King）。
亨利和妻子埃莉诺有四个儿子长大成人。长子小亨利，生于1155年，1170年被加冕为英格兰的共治国王。他还从父王亨利那里获得了诺曼底公国和安茹伯国的继承权。
次子理查，生于1157年。根据亨利的安排，他将从母亲埃莉诺那里继承阿基坦公国。
三子杰弗里，生于1158年。亨利安排他和布列塔尼公国的女继承人订了婚，将来会统治布列塔尼。
四子约翰，生于1166年。因为年幼，亨利一时还没有对他的未来作出安排。
四个儿子，一直让亨利引以为傲，他的广阔“帝国”后继有人，而且极具“板凳深度”。相比之下，法兰西国王路易为了生出一个儿子，前后结了三次婚，直到1165年，四十五岁的他才终于生下一个儿子，总算扬眉吐气。可他要时时担心儿子早夭或者意外，余生都在精心呵护这棵“独苗”长大成人。
正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儿子多了另有麻烦。特别是对于诺曼——金雀花王室而言。
威廉一世死后，他的三个儿子为了抢地盘相互厮杀，一个莫名其妙被箭射死，一个被亲弟弟终生囚禁，年纪最小的亨利一世笑到最后。
亨利一世身后无子，外甥斯蒂芬和女儿莫德为王位兵戎相见，内战持续十几年，英格兰满目疮痍。斯蒂芬作了十九年的乱世国王，最后还是把王位还给莫德一方，落到莫德的儿子亨利二世手中。
亨利二世虽然得到王位，但也不是一帆风顺。他还有两个亲弟弟，试图从他的“帝国”领土里分一杯羹。好在两人都死得早，再加上亨利手段比两人高出一截，才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现在，轮到亨利的儿子们一展身手了。
从亨利为儿子们作出的安排来看，他是倾向于实行长子继承制的，把王位和领土都交给长子小亨利。法兰西王室已经早就采取这一作法，每次王位继承都很顺利。法兰西虽是对手，但好的东西还是应该学的，包括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儿子加冕为共治国王。
阿基坦不是亨利自己的领地，它属于妻子埃莉诺，亨利不能自行处置。把它交给理查，大概是埃莉诺的主意，因为理查深得她的宠爱。当然，如果埃莉诺已经去世，或者埃莉诺是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亨利也能够掌握对继承的支配权。可惜，埃莉诺既活得长，也绝不逆来顺受。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那个年代的英格兰和欧洲，就算在同一屋檐下，哪怕是夫妻、父子，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划分得清清楚楚。
至于三儿子杰弗里，亨利则是在自己的领土之外为他另作安排，为此还对布列塔尼使用了武力。除了能保证儿子的荣华富贵，也把横插在它诺大“帝国”腰间的一大块异族土地收了编，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到了小儿子约翰，已经没有像样的领土可以分了。他因此得了个绰号，“无地的约翰”（John Lackland）。这成了亨利的一块心病。他开始为只有五岁的约翰找未婚妻，目标是拥有大片领地的女继承人，试图通过婚姻为约翰的未来提供保障。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真找到了这么一个准儿媳。但亨利还觉得不放心，毕竟婚姻这种事变数太多。他决定从自己在安茹的领地里拿出几个城堡和周边的土地留给约翰，虽然不多，至少可以确保约翰衣食无忧。
这么一个决定，却掀起惊涛骇浪。
小亨利愤怒了。他可是英格兰的共治国王，也是安茹伯爵领地的指定继承人。从安茹伯爵的领地里拿地分封，竟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对他绝对是一种侮辱。就算把地封出去的是自己的父亲，受封的是自己的弟弟，他也不能原谅。
小亨利的不满由来已久。他已经十八岁，成为共治国王已经三年，但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权力。亨利牢牢把持着政权，没下功夫培养过小亨利，这个共治国王成了个摆设。
当然，小亨利也不大像励精图治的材料。他喜欢排场，尤其热衷于比武，频繁参加各地的骑士比武大赛。受到十字军东征的影响，骑士的地位大幅提高，贵族、国王都以能成为骑士为荣。在比武大赛里获胜，成为骑士扬名的重要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上战场。
小亨利奔走于各个比武赛场，需要不少钱。他急于获得实际统治权，以便掌握税收，可亨利就是不答应，这让他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怨恨。听到父亲又把本属于自己的领地封给了弟弟，小享利忍无可忍，要奋起捍卫自己的权利。
因为没有自己的人马，他决定投奔岳父——法兰西国王路易。路易对小亨利的到来求之不得。路易已经和亨利缠斗了二十年，现在他终于看到了重创对手的机会。
在路易的策划和鼓动之下，小亨利很快组建起一个联盟，包括了法兰西和英格兰的一些大贵族，还有苏格兰国王。小享利承诺，一旦获胜，将向他们酬以重金或土地。
在亨利和小亨利父子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亨利的另外两个儿子理查和杰弗里，也选择了加入小亨利的联盟，一起造反。就连他们的母亲埃莉诺，都试图乔装改扮从亨利那边逃离，加入儿子们的叛军，只是因为被亨利及时发现，才没有成功。亨利一怒之下，把埃莉诺关了起来。
战端未启，亨利却已众叛亲离，除了最小的儿子约翰，所有至亲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何以出现这种局面，也令人费解。比较普遍的看法是，亨利和埃莉诺的婚姻出现问题，家庭矛盾演变为王国危机。
埃莉诺比亨利大十一岁，已经年近五十，亨利对她日趋冷淡。亨利移情别恋，埃莉诺怨恨在心，可能采取过极端方式进行发泄或者报复，更加剧两人紧张关系。三个儿子同情母亲，又想尽快自立门户，终于联手向亨利发难。
战事于1173年的夏天爆发，持续了整整一年。遭受亲人背叛打击的亨利，虽然伤心，但毕竟久经战阵，没有丝毫慌乱。
初期的战斗集中在诺曼底，亨利亲自率军迎战，轻松化解。叛军随即把重心移到英格兰，联合北方的几名伯爵起事，还雇佣了一大批佛兰德斯的雇佣兵。亨利任命的英格兰摄政、首席政法官能力出众，很快稳住了局势。
到了第二年春天，苏格兰国王率大军入侵英格兰北部，攻城拔寨，战局急转直下，首席政法官有些力不能支。七月，亨利率领一支由雇佣兵组成的军队前往英格兰紧急增援。
登陆之后的亨利没有率军直奔战场，而是先去了坎特伯雷，去朝圣贝克特的墓。在坎特伯雷，他穿着粗糙的衣服，光着脚走到墓前，下跪忏悔，还让教士们鞭打他的后背。
这到底是亨利精心安排的一场“秀”，还是他真的认为叛乱是贝克特之死给他带来的报复，只能留给后人猜测。神奇的是，他的赎罪忏悔收到了效果，人还没离开坎特伯雷，苏格兰国王就被击溃，还成了俘虏。
平定了英格兰的叛乱，亨利再次渡海返回诺曼底，一鼓作气，击败再次进犯的小亨利和路易的联军。看到毫无胜算，小亨利和路易决定同亨利进行和谈。
亨利原谅了他的三个儿子，没有改变对他们的继承安排。小亨利还得到了在诺曼底的两座城堡和来自安茹伯爵领地的一部分税收，以此为交换，他同意了亨利把三座城堡封给弟弟约翰。被俘的苏格兰国王向亨利俯首称臣，随后被释放。参与叛乱的其他贵族，也都得到了亨利的原谅。
只有埃莉诺，从此被亨利关押。亨利至死都没有原谅她。
亨利在军事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他是一名出色的统帅，久经战阵，经验丰富，手下的将领也富于才干。他一直偏爱雇佣兵，从年轻的时候就频频使用，士兵主要来自威尔士和佛兰德斯。雇佣兵的好处是军事素质高，而且召之即来，不用受封建军役制度每年服役天数的限制。受到十字军东征的影响，欧洲的职业骑士和军人的数量大大增加，愿意作雇佣兵的人更多了。亨利的对手们，包括法兰西国王和贵族、英格兰的男爵，也都使用上了雇佣兵。
亨利借鉴了外祖父亨利一世的作法，向英格兰的男爵们征收“盾牌钱”，通过交钱，免除他们应召服役的义务，然后把收上来的钱支付给雇佣兵。亨利至少三次大规模地征收过“盾牌钱”。要免除一个骑士的兵役，要交大约一马克，也就是差不多二百二十克的白银。
1181年，亨利又颁布了《武器装备法令》，规定在英格兰拥有一定财产的自由人都要配备锁子甲、长矛、盾牌等武器装备，听从国王命令，随时服军役。通过这个法令，亨利复活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民军传统，把英格兰的自由人都变成了王国的士兵，既能制衡图谋反叛的男爵，还不用向他们支付雇佣兵的费用，可谓一举两得。今天，美国人持枪的传统，据称就与这个法令有关。
尽管亨利在军事上依然强大，他面对的威胁仍然与日俱增。
1180年，法兰西国王路易去世。他和亨利缠斗二十六年，制造了不少麻烦，但始终没占什么便宜。王位传给他十五岁的独子腓力，也就是腓力二世。这个少年国王，很快就成为金雀花王朝最大的克星。
1183年，又一场冲突爆发。着眼于未来“帝国”的秩序，亨利要求二儿子理查和三儿子杰弗里，共同向小亨利宣誓效忠。理查拒绝了，他坚持阿基坦公国的领主是法兰西国王，而不是哥哥小亨利。小亨利大为不满，联手杰弗里向阿基坦发起进攻。雇佣兵沿途劫掠，连修道院也未能幸免。
眼见事与愿违，亨利不得不转而支持理查，再次与小亨利对抗。在战争中，小亨利染上痢疾，不治身亡，殁年二十八岁。尽管小亨利一再给亨利制造麻烦，消息传来，亨利依然伤心不已。
小亨利没有留下后裔，这意味本应由他继承的领土要在他的三个弟弟之间重新分配。
按照亨利的新方案，理查已经成为长子，由他代替小亨利，继承英格兰、诺曼底和安茹。阿基坦交给小儿子约翰。另一个儿子杰弗里应得的领地不变。
这个方案可以解决亨利的一块心病，就是留给约翰一块像样的领地。1077年，亨利把约翰立为爱尔兰领主，总算让“无地的约翰”名下有了一块领地。可是爱尔兰那时仍是荒蛮之地，绝非温暖富饶的阿基坦可比。虽然理查要放弃阿基坦，但他新获得的领地面积大幅增加，也没有吃亏。
可是新方案在理查那里碰了钉子。理查对原来属于小亨利的那一份欣然接受，却坚决拒绝放弃阿基坦。亨利一气之下，命令约翰和杰弗里进攻理查，把阿基坦从理查手里夺下来。兄弟之间的战事持续了一年，最后不了了之。
1186年，杰弗里在一次骑士比武当中受伤，不治身亡。他留下一个遗腹子，成为他的继承人。亨利虽然伤心，但总算省却了再次修改自己死后的继承方案的麻烦。
亨利持续向理查施压，迫使理查同意把阿基坦交给约翰。他甚至把被关押的埃莉诺送到阿基坦，利用她来实现自己的目标。按照封建传统，理查对阿基坦的权力都来自于母亲埃莉诺，现在埃莉诺本人到了，理查就失去了统治权。
重压之下的理查选择反抗。他的盟友，就是年青的法兰西国王腓力。
腓力十五岁登基，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他有一种异常出色的能力，就是和亨利的儿子们建立起特别密切的关系。杰弗里是他的好朋友，经常出入他的宫廷，多次一起商量怎么对付亨利。杰弗里死后，腓力在葬礼上悲痛欲绝，竟然要跳入杰弗里的棺木，一同入土。
很快，腓力又和理查成为密友，理查来造访，两人甚至同床而眠。对这种亲密的举动，有今人解读为两人有同性恋倾向，很可能是以今比古，过度解读了。
两人友谊的基石，还是怎么对付亨利。1189年7月，理查和腓力的联军向安茹发起进攻。亨利战败，被迫承认理查为他的继承人，并且继续保有阿基坦。
此时的亨利已经身患重病。两天之后，他在安茹的希农城堡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不停地应对来自儿子们的背叛和挑战，经历了两个儿子的死亡，有愤怒，有伤心，现在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