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4)
胡识渊没想到赵琅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愣着看向这位锦绣堆里长大的少爷,不知道他所问何意。
赵琅长眉微蹙,又问了一遍,神情中带了几分不耐烦。
胡识渊点点头却没说话,静等着他的下文。
可能会是居高临下的讥讽和羞辱。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下文。
赵琅就好像心血来潮,随意问了他一个诸如“你吃饭了吗”之类的问题。
好像他其实并不在意这问题本身,更不在意胡识渊给他的回答。
胡识渊压下心中那愈来愈盛的不适应感,在出门前一刻下定决心鼓起勇气邀请这位少爷与自己同行。
赵琅竟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回答速度快到要胡识渊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从自己踏进这间屋子后,一直在等这一刻,或者在等这一句话。
胡识渊觉得今日的琅少爷有些怪异,他越来越摸不透这位同窗的心思了。
不过他也不想去琢磨,他只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如果想要过得舒坦些,至少不能惹着这位爷。
哪怕他心中有多抵触与赵琅产生旁的交集。
县学里的日子也没多痛快,每日按时点卯去讲堂上课,下课后回到学舍读书写字。
胡识渊是带了干粮过来的,他娘亲给他烙了粥饼,腌了咸菜。他一日三餐便就着热水咽下这些饱腹。
他在县学里依然独来独往,往日里的同窗也没多少,个个都是不来招惹他他就烧高香的主儿。
其他乡里来的也都是家底殷实的乡绅之子,人人眼高于顶,瞧不上他这一身穷酸气的下等人。
不过他结识了一个临乡的学子,姓李名寄,字云途,是个面目清秀,性格温吞的少年。
因为长相偏阴柔,平时又不怎么说话,李寄经常被人拿来玩笑取乐。
他倒是都默默受了,一切恶意照单全收,不露半分愤怒神色。
胡识渊很佩服他,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心思,便不自觉与李寄走得近了些。
李寄便待他比旁人多了分颜色,两人经常相伴去藏书楼抄书,去远离人群的湖边游廊温书赏景。
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待在一处时经常没有言语交流,只是站在彼此身边各自神游。
胡识渊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赵琅在县学依然呼朋引伴,游刃有余。他们平日里一日三餐有家中有佣人亲自送来,偶尔还会无视县学门规,偷溜出去吃喝玩乐。
可能是琅少爷找着了新的乐子,也可能是对自己失了嘲弄的兴趣,胡识渊发现这位纨绔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自己的不痛快了。
同窗情似乎也不像先前那么疏离冷硬了。
连带着那双总是斜睨着的桃花眼也好看了许多。
可胡识渊心里清楚,他和赵琅之间一直都横亘着一道鸿沟。
那鸿沟此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填平。
那时的他就是这样笃定地认为着,自顾自地给自个儿和赵琅之间立了一道看不见的隔墙,也把自己囚入一方名为偏见的牢笼里。
比起其他泛泛之交的同窗,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多是多了个胡云朵。
胡云朵是纽带,却更是心结,是扎进指尖消失不见的小刺。
这纽带让他们比起其他人,不得不联系更多些,可那融入皮肉中的小刺,平日里虽感觉不到,却总会一不小心碰到,碰到了依然会疼,这疼横亘在胡识渊心头,拔不了,也忘不掉。
他们二人面上虽能维持着和气的同窗情,但心底里大概还是十分看不上彼此的。
胡识渊一直就是这样看待他和赵琅的关系的。
倘若没有后来的事,恐怕他就这么和琅少爷走着两条完全不相干的路,直到各自抵达人生的终点。
而那融入血肉的小刺大概只能指望轮回转世时的那碗孟婆汤来消弭掉了。
胡识渊不是很在意这个同舍的纨绔每日里都去哪里鬼混,只是偶尔闻到他身上沾惹的脂粉味和酒臭味时皱了皱眉。
这日亥时刚过,更夫自学舍外敲着锣行远。胡识渊收好文房四宝,熄了灯火正准备上榻休息,吱呀一声,赵琅推门踉跄而入。
夜风顺着半开的门板钻进屋内,人未至身前,一股浓重的酒味率先扑鼻而来。
胡识渊原本是想直接躺好装睡的,可听得赵琅似是撞上了桌案的动静时,他还是转身又点亮了灯火。
正弯腰同桌案较着劲儿的赵琅被这边的火光吸引了注意力,他放开桌案,朝着胡识渊走来。
许是方才撞得狠了,他那双桃花眼微眯着,乘着些水光。
胡识渊看着那眸子,隐约觉得今日这同窗有些不太对劲,可能是酒喝多了,看着似乎有些发癫。
谨慎起见,他站在原地没动。
赵琅跌跌撞撞三五步,行至他面前,对着他的脸默不作声地看了又看。
胡识渊被他盯得发怵,心知不能同一个醉鬼计较,便开口唤他:“琅少爷。”
赵琅眼睛眨了眨,突然紧紧抓住了胡识渊的肩膀。
胡识渊吃痛下意识抬臂要推开他。
然而还没碰到对方,赵琅已经撤了手转而抚上他脸侧,眼神带了些茫然,喃喃道:“就是你吧。”
胡识渊一愣,不太明白这醉鬼在说什么,他决定不同神志不清的人客气了。
“你醉了,我扶你回你塌上吧。”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架起人往对面床榻走去。
赵琅倒是没再作妖,安静地任由他把自己拖到床榻边。胡识渊按着对方肩膀让他坐下,想着要不要问问对方是否需要洗漱一下,可低头对上那双不甚清明的眸子,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收回手,站直了身子打算回自己床榻休息,但转身后终归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回过头来开口道:“睡吧,夜里若是感觉不舒服可以喊我”。
说完这句话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便松了一口气抬腿要走。
但是他没能走的了,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胡识渊讶然回头,还未开口,就听见赵琅又嘟囔着什么,声音太小他有些听不清,本想装没听见,可是握着他手腕处的那只手力气还挺大,一时间竟是挣脱不了。
他微有些恼,便提高音量冲对方问道:“你又怎么了?”
赵琅看着他,茫然的眼神里似乎掺进了别的东西,但是胡识渊看不懂。
他觉得醉了的赵琅有些反常,反常的像个不讲理的稚子。
他没有耐心同对方耗着,便拽了拽胳膊,想从那人掌心下挣脱。
谁知醉鬼也在这时蓦然发力,他的手腕差点脱臼。
在这疼痛刺激下胡识渊心中的火气再也按耐不住,他近乎粗暴地将赵琅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赵琅却在这时开口了:“怎么不穿裙子了?”
胡识渊如遭重击,那根隐没在他皮肉里的小刺又开始作祟,扎的他生疼,他只觉好气又好笑。
他站在那好半天没反应,盯着赵琅的眼睛,想从那双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丝愧疚来。
可是没有,那眼神中一丁点的愧疚也没有,甚至还有些委屈。
胡识渊冷笑一声,只觉得赵琅这人是真他么的没有心。
他一巴掌甩了过去,之后再也不管那人,回到自己床榻上,拉过被褥蒙头睡觉。
但显然他是睡不着的。
冲动过后他有些后怕,以赵琅那骄纵的性子,要是恼羞成怒的话,自己恐怕永无宁日了。
思绪混乱间他也在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听这屋内的动静。
许是被他那一巴掌甩懵了,又许是酒醉尚未醒,赵琅那边安静了很长时间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胡识渊的心提了起来,他屏息等待着,然而赵琅却又没了动静。
胡识渊提心吊胆地睡了一夜,半梦半醒间昏昏然做了个噩梦,惊醒的瞬间与坐在对面床榻边的赵琅眼神相对。
他不自觉移开目光,却看到了对方高高肿起的半张脸。
他连忙收回视线,心底忐忑更盛,本指望一晚上过去,对方会忘了醉酒后的事情,可谁知昨天气头上的自己手劲那样大,那红肿的五指印明晃晃地提醒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胡识渊心虚地起床洗脸漱口,然后在桌案上收拾早课需要的东西。
赵琅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那里一直没动。
胡识渊心中提着一口气,只想快点离开寝舍,省得这位爷反应过来找自己的麻烦。
就在他背着书箱一只脚踏出门时,一直没动的赵琅突然开口。
“近期你和你的好友李寄都小心点。”
那声音微有些哑,也没有掺进什么情绪。
可胡识渊却僵住了,他只觉那话冰冷异常。
赵琅这是在威胁他。
可是又关李寄什么事?胡识渊回头瞪了赵琅一眼,也不管会不会再次惹恼对方引来更多的报复,他冷声道:“有事冲我来,与别人何干!”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在课堂上,寝舍里胡识渊与赵琅不停地碰面,但他都尽量避免和对方眼神接触,更不想和对方有任何言语交流。
他心中又愤怒又忐忑,一边觉得赵琅这人真恶劣,一边又提心吊胆怕对方找自己或是李寄的麻烦。
他不想连累李寄遭无妄之灾,所以他私下里也提醒了李寄一声,近日要提防着赵琅,他本人更是与李寄愈发形影相随。
过了几日,赵琅始终没有主动招惹他们二人,似乎那天的话不过是句恐吓,并没有将报复诉诸实践的意思。
胡识渊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稍稍松弛了些,他心中暗自庆幸这琅少爷尚留有几分人性。
然而没过一日,胡识渊便亲眼看见李寄死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