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铃兰 第五章 “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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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程显满面春风的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那一刻起,大家便已然是心知肚明。他与那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一刻不歇火半分不休息的慕珃儿究竟怎么样了,明不明眼儿人都看出来了。但喜帖递上手的那一刻,大家多多少少还是吃了个惊,吃惊的当然不是喜帖,而是对程显这个办什么事儿都不怎么利索的人突然办事儿利索了的惊讶非常。

对于大家超乎想象的平淡的表现,程显才是真真的吃惊了。他挨个儿人的走近了,半蹲下来从下巴到额头都细瞧了一遍,一脸的惊讶,他吞了吞口水道:“你们怎么……一点儿吃惊、一点儿讶异都没有呢?”

“还不是因为陈舜英么!”忽而老远听见了冯文莺的声音,随即见她照例一双皮靴子大跨步走来,她道:“要不是陈舜英啊,你和你未婚妻和好且准备结婚的消息一年半载的也传不进来啊!”程显尽力挤出来的真诚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假:“啊,对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哎,冯处您怎么来了?”冯文莺却不接他的话,仍自顾自的继续着方才她挑起的话题:“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不过是有些人。哎,也真是不明白了,近期上海地下地上皆静默,一时间,安静的吓死人。地下党派正处于养精蓄锐蓄势待发之时,新政府上下众人皆忙碌,预备着迎接接下来的挑战。可是呢,某些人无论何时,总是一颗……哦对,八卦的心,一刻不停歇,天天叨叨这儿那儿,说好听的点是业余生活丰富,说白了,其实就是不务正业。”陈舜英笑着不语,只眯眼瞧着冯文莺,仿佛在看一个小孩子的闹剧。冯文莺看向陈舜英:“是吧,陈小姐?”陈舜英微笑点头:“嗯,您说得不错。冯处,我很赞同您的看法,所以您现在是不是该去忙了呢?”“哦对,我忘了,”冯文莺转身向一脸无奈的程显:“我是来拿请帖的。”这下程显险些没收住让下巴掉下来,众人亦如是,想不到冯文莺这万年不参加部里舞宴以外任何集会活动的人竟然主动来要请帖!程显手忙脚乱的取了一张请帖出来,他道:“那个那个,冯处,这个,我马上给您,给您填上名字,您稍微等一下啊。”“嗯,不着急。最近觉得太闲了,于是想找个事情打发打发。哦对了,还有乐莺的。”“哦!”众人更加吃惊了,程显一壁应下,一壁又取了一张,然后两张拿好了,就递了过去,正欲说了句套话,却见冯文莺翻开来看了看,道:“哎,怎么没有名字?”程显一拍脑袋:“哦对,哎呀我给忘了,处长您稍等一下,我写一下马上就好。”

冯文莺取了请帖便回办公室去了,一直到目送冯文莺进了小楼,程显方发觉自己的套话还没有说,自己怪了自己一番后,他又被旁边人的新一轮讨论给吸引去了。

“冯处这是怎么了?”“是啊,怎么回事?”“今天格外不正常。”陈舜英瞥了那楼梯口一眼,道:“太闲了呗!都有空管起我来了,可见是真的闲得慌了!”“地牢里不是还有一个朱羡吗?”“一个哪儿够!”陈舜英嗤道:“‘二莺’的名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的疯子,一个哪儿够他们厹的!”众人默,一时间先前的热闹消散了去,因为冯文莺的出现而使这个欢快气氛被搅和的一团糟,最后,程显摸摸鼻子,看了看一脸阴沉的陈舜英,悄悄的脚底抹了油儿的跑了,继而很快,一圈儿的人,也就都散了。


凌晨漆黑一片的街道上,万籁俱寂,连声虫鸟的鸣叫也没有。街角一团椭圆状的黑影,悄悄的,往小楼走来。

无声无息的,小楼旁侧临着的小路尽头,一盏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灯亮着。灯置在地上,刘昌茂交叉着双臂,闭目静静地立着,等候目标的到来。

更夫亦不敢近来,是而只远远听见那敲打喊声。

距“酒鬼”该出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四点半钟的天,微蒙蒙亮,仿佛是隔了几十层薄薄的宣纸一般,微弱的淡蓝色光芒丝丝透了进来。

刘昌茂睁开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轻,却十分坚定、以及准确:“不等了,直接搜!”

然后,很快的,黑压压一片盖向小楼,亮光起了一片,这片土地,在这瞬间被重重包围得密不透风。一行人奔行上楼,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又细细搜了四处,搅得小楼甚至临着的两栋鸡飞狗跳,所以住户都从睡梦中被这一群隶属于“魔窟”的代名词76号的人惊吓醒来,忙不迭赔笑着递上好茶好水,一时间,人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杂乱的拖鞋趿拉着的走路声、婴儿哭闹声、行动队员大声言语的声音,交织着,吵闹极了。

刘昌茂依旧神色冰冷且平静,站在小楼楼下。

“酒鬼”失约了。

最不希望的事,还是来了。

这天,不,准确来说,是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八个半小时前,杨煦琨所潜伏并一举端了的军统上海站第二行动小组组长朱羡在几日优待室、牢房与审讯室的交替来回的折磨之下,终于承受不住,交代了他私下里曾与一个代号“酒鬼”的中统特务有过交集之事,据他所知,这个“酒鬼”就在特工总部里,并且地位不低,隐匿不浅。他递出消息,说“酒鬼”收到消息便会凌晨时到古神父路2号,也就是这一排的第二幢小楼与他会面。刘昌茂精挑细选了最信任的手下秘密行动,企图生擒“酒鬼”,当然,如若“酒鬼”未曾出现,那么显而易见的就是,叛徒就在这二十个部下里了,这是刘昌茂最难以接受的结果,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错信他人的事实。

一回到76号,车方驶入二门,这二十个人便很快的被控制住了,他们被“请”进大菜间里的会议室、也就是他们曾经初到特工总部的宣誓室里,坐下,等待结果。吴四端坐在长桌的主位上,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心理战,一场无时间限制的心理战。而以这种境况进了会议室,就等同于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坟墓。各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成为怀疑的对象,也暗暗祈祷着那“酒鬼”的真身大发慈悲自己站出来,好让其余人等得以保全,毕竟中国古时就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76号本就非和善之辈,怕是连“宁我负天下人也不要天下人负我”的奸雄曹操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76号这般人物,与“雄”半点边也沾不上,顶多称之为“奸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墙上的秒针走动的声音很响,在静的死寂的房间里,更增了紧张的气氛。冷汗从背上丝丝溢出,湿透衣衫,房间开着窗,晚冬的寒风吹进来,冷的令人战栗却又不敢打寒噤,以免引得怀疑。

天方蒙蒙亮,丁默邨便早早醒来。他年纪并不大,但是他却同老年人一般,总睡不踏实。他自床上站起身,贴着墙壁细细的敲了一圈——这是他每日晨起必做的第一件事,略夸张点说,倘若这防弹的墙壁有任何一毫米的百分之一那么一点点不对劲,他都能瞬间觉察。敲了一圈,没有异样,他放下心来——这足以证明,他现在处境安全。他放下支在浴缸上的临时床板,把一床被子抱出盥洗室,置在办公室专门置办供休息用的床上,又将整洁的床单整的凌乱了些,制造他昨晚睡在此处的假象——他每天都要这么做,因为盥洗室防弹,方足够安全,而他夜夜睡在盥洗室里的事,连他身边的秘书都不知道。他踱步回到盥洗室,稍微打开贴了黑纸防窥探的窗户,吹散因为住人一夜而充斥的热气。继而他打开水龙头,洗漱一番方走出来,倚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约莫一刻钟后,门被轻扣三声,随后尹谏推门进来。

尹谏将早餐轻放于桌上,道:“主任,‘酒鬼’失约。”

丁默邨睁眼,静默片刻方道:“果然。”

尹谏道:“刘处长已经派人严密监控那二十个人。另外,方才优待室的人来问,朱羡怎么处理?”“先留着吧,看好。”“是。还有主任,调查结果出来了。”丁默邨的目光终于从远方对焦到尹谏身上,尹谏也抬眸看着丁默邨:“身份无误,母亲卧病,父亲健在,经营百货店为生。”“她那个姐姐呢?”“她的姐姐曾在街上被日本一位军官看上,不从,伤了军官后自尽。至于她是否是白泠泠同父异母的姐姐,并未打听得到,白泠泠的父亲只有白泠泠母亲这一个妻子,如若白泠泠说的没错,这个怕也是家里的秘密,不对外公开的。”见丁默邨点头,尹谏又道:“那主任,还需要盯着杨煦琨夫妇吗?”“撤了吧,要真有问题,也不是你这样盯着就能发现的。”尹谏,默片刻,遂点了头道:“是。”

泠泠站在窗边,看着一行正大光明盯着他们的人离开,道:“杨煦琨,盯梢的都走了。”杨煦琨正坐在桌旁写着文件,因为是在屋子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外罩黑色纹暗灰色竖条西装背心,西裤熨烫的整齐,两道从腰到脚踝的竖向折痕明晰可见。他闻言,也不抬头:“也该了,都盯了五天了。”泠泠喃喃道:“五天了吗?那你还没生病,真不容易。”杨煦琨抬头,疑惑看她,泠泠笑笑解释:“你这天天睡地上,天气又凉,我原想着几天下来你怕是就要生病了,结果现在看来并不然,你身子骨硬朗着呢。”杨煦琨收回目光,依旧严肃,只缓缓道:“我可没那么娇气。”泠泠瞧着他:“我也不娇气,本来说一人一天睡地铺的,你非不肯,闹的我真过意不去。”厨房里响起沸腾的咕咕声,只是隔着一道门的屏障,听不太清,响了一会,杨煦琨见泠泠还站在窗口发呆,想着怕是锅要扑出来了,只得提醒道:“白泠泠,锅。”然后很快,一声不解的“啊”声传进杨煦琨耳朵的同时,泠泠的身影飞奔进厨房,锅盖被忽然掀开,稀饭滚出了小小的一口砂锅。

看泠泠有趣的样子,杨煦琨却无丝毫笑意,还是木然着脸,甚至于秀眉犹微蹙,他低下头,继续写着。

野草儿初见了春的信号,就开始猛往外钻了,成为极司菲尔路76号里唯一一个真正有生气的东西。泠泠与杨煦琨同来到76号,荒芜的泥土地上,漂亮的小楼静谧而和谐。会议室里的人们,依旧坐着,已然淌了几身的汗。

方轻辰闭了闭目,额上涔涔冷汗密密的列着,他的确是坐不住了,他终于开口承认了自己的卧底身份。

身为行动处虽只是副处长却是唯一掌实权者刘昌茂的秘书,方轻辰以往多受众人溜须拍马,虽早已知道会这般,但他依旧没想到其他人反应会如此激烈,就差一口痰啐他脸上了,各种骂声连如机关枪一般接二连三不间断的袭来,良久,众人走的走散的散,他也被请到了优待室。

自己身边最信任的秘书竟是卧底,刘昌茂得知后大为自责,自此便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终日不出。办公室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饭又由代替方轻辰的新秘书何浦生负责送进取出,他倒真的能全然把办公室当家使了。于是,周磬这个闲人也终于被迫理起事务来。

优待室里终也只能待两个小时,时刻被监控着,自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对着一张白白净净的信纸和一支上好的纯黑亮漆钢笔,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等待着被押进审讯室的时刻一点一滴的临近。

虽然在一点点临近可怕的时候,但他却出奇的平淡,或许也是因为太清楚自己已经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了罢。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也不会去想,因为想就会胆怯,畏惧感往往会使人紧张。既然无法改变事实,何不坦然面对,紧张又有何用。

可他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不只是地牢里的十八般酷刑折磨,中统卧底的一封密信,他隐蔽许久的真实身份暴露,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被捕前他丝毫准备也无,无论是思想准备上,还是“后事”处理上。中统为他处理的很好,他以完美无瑕的假身份在敌方内部潜伏,妻儿留在老家,除妻子与老母,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与中统谁也没能想到卧底这一层,更无法置信那个卧底竟能获得潜伏人员真实身份的秘密资料。

方轻辰看到妻儿被押解着带到面前,心里的最后防线终于决堤,他呼喊着抓来纸笔,颤巍巍的写下供述。方轻辰的崩溃,大大安慰了众人,并在一定程度上稍许减轻了他们因侯小六的照死不说、以及朱羡一点军统的有用信息也没能吐出来而产生的挫败感。

寂静了近两个星期未得实功的行动处终于有了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个个开始细致的准备起来。周磬叹了口气,起身换了一件更为厚实的外套——依旧是黑色,只是口袋和袖口多了一圈近乎是黑色的墨蓝。他并不着急,但多少比往日里积极了些,看模样刘昌茂是准备好一阵子不出了,所以现下这差事只能他来,既已成定局,那便积极些,好好做回便是。

周磬揣着衣袋站在楼下,程显将吴四刚抄录了交代下来的方轻辰的供述递给周磬,问道:“处长跟哪队走?”周磬并不接,微颔首道:“刘处一般跟哪队?”“刘处,一般跟一队。”周磬往车那儿走,边走边道: “那就跟二队走。”程显赶忙小跑了几步赶在周磬之前到车前给周磬开车门请入座。周磬笑着看他:“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积极。”程显嘿嘿笑着,一壁关门一壁道:“太少出门了,心情比较好。”

大门缓缓开启,四列车队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因着挂了76号的车牌,车一路驶的顺风顺水,但喇叭声依旧不断,昭示着车内之人心中之急切。

金灿的太阳耀的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来,一袭黑衣的车一路开着,拉着的白色窗帘后男子的俊秀面容随着车的进刹时不时展现一角。

车停在中山一路89号风和客栈路旁,二队队长翁和雍难得与一处之长同出任务,故而做起事情来尽心尽力的多。他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客栈,举了76号的工作证将一厅的人唬的面色发白,掌柜的因心中清楚与自个儿无关,倒是难得的镇静着。

常年出租的209客房,租客一栏的名字自是化名,但中统的过半“家底”都在此,抓不抓到人已而不重要了。只此一举,上海的暗地里,静默下近半的声音。

又是无月无星的一夜之午,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啸叫划过天际,黑洞洞的枪口冒了一缕淡淡的白色烟雾,方轻辰一案告一段落,其妻随其共赴黄泉。小儿一夕间没了爹也没了娘,即使他还不足三岁,什么也不太懂,“死”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但他还是有些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周磬一直在小娃娃的旁边,终在众人处理完方氏夫妇俩的事后都散去时,周磬方遣人将孩子送去了孤儿院。他从口袋里拿出烟卷点燃。余光瞧见花棚那壁的小楼前立着的林雪兮,静静的看着孩子,她的目光里,是怜爱?抑或只是同情,仅仅是同情,而已。

那小娃娃顶大顶亮的泪汪汪一双眼里,饱含着委屈与畏惧,他被粗鲁的拽着走出门去。他看看身边各拽他一只胳膊的拉着脸的大人,忽然害怕的噤了声,只偶尔一两下因为刚刚的大哭而余下的抽搭,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似乎预见到了如果自己哭闹下去的下场会是什么样的了。按照惯例,方便起见,孩子铁定是要跟着父母一起上路的。雪兮望着周磬往小楼去的潇洒背影,忽明白了周磬方才一直陪着那孩子的原因。

橙红色的夕阳悬在天边,照的两人不耐烦的脸愈发显得通红。楼前高高悬挂着的政府旗和日本旗沐浴在夕阳中。这日无风无云,低垂着的政府旗点缀在湛蓝的天空上,只是在夕阳的晕染下,白日更似是红日了。

茶馆的一角,丁黎穿着笔挺的大衣端坐桌旁,圆圆的黑框眼镜里,一双杏眸亮亮的,四处假作随意的看着。他看到谭衍卿踱步进来,一袭灰色长款大衣。瘦削的面庞依然可见年轻时候的模样:俊朗的眉眼,还算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经岁月冲刷褪去了青春的艳丽色彩,鬓发微霜,人却依旧挺拔。他也看到了丁黎,是而他踱步前来,道:“先生,您可曾看到一位浓眉大眼的白衣姑娘来过?”丁黎知他正是“海啸”,是而微笑,对道:“未曾,只见过一浅绿衣裳的姑娘,淡眉、细眼。”

明媚的阳光透过干净得一丝水渍也不见的玻璃,几乎毫无损耗的照了进来,初春的太阳不毒,反是暖洋洋的。谭衍卿交代完毕,冲丁黎微微一笑以作别,继而提了皮包,归书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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