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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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剧烈地心痛，整晚都没睡。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虽然自从毕业后，只是聚会那次短短的相聚，甚至对于她的印象，还有很多细节不能直观地出现在脑子里，但我就是撕心裂肺地想她。我真切地体会到她说的那种用心的感觉，是心在疼，不是脑子。脑子反而变得迟钝，混沌一片，无知觉。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就在朋友圈里写道：仓颉造字，思念用心做部首，是有道理的。谁说智力活动要靠大脑？分明揪心到晕厥，然后疼醒，继续揪心，要么再晕厥，要么忍着疼痛，将你从心里剥离。如果不能，那么就只能将心脏，从身体上割去。
我努力克制不想她，但是不能。
我有意识地去想一些其他事，想转移注意力，还是不能。
于是，我又在朋友圈里写道：我的脑海，始终浮现着两个屏幕，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你。当现实中的灾难疾病，甚至死亡，威胁到我，有你的那个屏幕，就暂时缩减到一角，却不消失。当威胁解除，有你的那个屏幕，就放大到，铺满整个脑海。
当我朦胧入梦时，闹钟响了，天亮了。
克制了一天，到了晚上，等儿子睡了以后，我还是主动和千影说话了。问候了几次，她不理我。我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她发来很长的一段话，只是埋怨我，教训我，甚至痛恨我，鄙视我，说我不是她心目的样子，说我懦弱，不敢爱，让我尽快把爱藏起来，乖乖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最后她重复着那句话：“好吧，知己，闺蜜，我同意。”
看到这段文字，我已知道，她其实已经是等于接受我了。但是我仍有些惶恐，向她陈述了我的难处，并说我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我目前的生活状况，各方面的不如意，以及儿子的问题，怕我耽误了她。
她说：“谢谢你为我考虑，知己，闺蜜。”
虽是文字，但明显看出了她的冷笑。
然后她又说：“那你什么又要表白呢？刚说完的话，又收回去了，是几个意思？有一种开始叫结束？你翻翻聊天记录，看看你表白过的话，捂热了没有？刚说完的话，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你就说你后悔了，开玩笑吗？好吧，反正你都退出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我故作生气地说：“我是表白了，可是你并没有回应呀！是不是每个向你表白过的人，无论你答应不答应，都得让人家留下来？你怎么这样强词夺理？我们的初中老师都是一样的，怎么没教过我这样的歪理？你是上高中时学的吧？”
“你是傻子吗，还不明白吗？”
“我就是傻子，傻了多年了。”
“没有爱哪来的恨？没有爱我会生这么大气吗？”
我表白的时候，用了“喜欢”，她直接用了“爱”。
我再不想压抑自己了，激动地说：“我爱你！”
她立刻回应：“我也爱你！”
当时，我已热泪盈眶，我想她应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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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两地，相隔刚好一百公里。
我向她表白的整十天，那天是圣诞节，她来我这里了。我们在一个西餐厅的雅间里呆了一整天。那家西餐厅虽有些山寨的感觉，但还是不错的，所以消费还算不低。她点菜的时候，都是挑着最便宜的来点。我知道，她是为我节省。我们聊了很多，这次是我们自聚会之后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当面深谈这么久。
只是，出了些不和谐的小插曲，让我始终耿耿于怀。
前一天，我和石头打电话说好，让她今天中午带带儿子。她提出要来家里，她的住处离孩子学校远，来回时间太长，影响孩子休息。我同意了。中午的时候，我刚给家里点了一份外卖，石头就打来电话说：“孩子没拿钥匙，进不了家门，你把钥匙送回来吧。”那家西餐厅，距离家里至少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说很远，送不回去，让她带孩子去她那里吧。她暂时勉强地答应了。
我又给外卖小哥打电话，想把那份外卖退掉。外卖小哥说，已经在送餐的路上，退不掉了。我只能让外卖小哥自己吃吧，外卖小哥说不行，那样会被扣工资的，让我还是尽快回去一趟，要不影响他送餐。我好说歹说，承诺在手机上确认送达并五星好评，外卖小哥才不好意思地答应了。
刚把这事料理完，石头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也没拿钥匙，你还是回来吧。”
“我说了我回不去。”我有些烦躁，觉得她是故意的。
“你在哪了？我和儿子去找！”
“好远，你们来了，也该上学走了。”
“那你还是回来吧，我们没处去！”
我简直要气疯了，干脆挂了电话。当时我尴尬极了，冲着千影苦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猜忌和不安。这种时候，石头的无理取闹，谁都会多想的。不过千影还是说：“那你就回去一趟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这是第一次来看我，我把她丢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实在不合适。况且，谁能料到我回去后，石头又要耍什么花招呢？比如把儿子丢下不管了，我总不能带着儿子去约会吧。我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半天不说话。千影偶尔说一句，但看到我似乎没有说话的欲望，她也沉默了。一时，陷入冷场。
好不容易酝酿起点感觉，石头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们就算中午不休息，就在楼道里对付对付也行，可是总得吃饭吧？我不吃饭行，儿子下午要上课，还有体育课，不吃饭行吗？”
我简直哭笑不得：“小区门口就有两个食堂，还没有你吃饭的地方？我要是死了，你们这辈子还要饿死是吗？”
千影瞟了我一眼，埋怨道：“不要胡说！”
我挂了电话，简直要崩溃了。
没过五分钟，电话又来了：“你给我们要个外卖吧，我们就在楼道里吃呀。”
“你成心的是不？我刚好不容易把个外卖退掉。”
“那你再点一次吧。”
“现在几点了？外卖送去，儿子就该上学了。”
“那没办法，我们只能等着。”
“你到底想怎样？”我舒了口气，抑制要骂出口的粗话，尽量缓和着语气，“我说，你们就在小区门口的那两个饭馆随便吃点。那两个饭馆都不错，我请人常在那里，又便宜。要是实在吃不下，稍微多走两步，旁边那个小区四周，有十几家饭店。”
“那得多贵呀！我这个月的工资刚发还了欠款……”
终于说到根源上了，我听都没听，吼道：“好，我给你转钱行了吧？”
挂了电话，我从微信里给石头转了一百块钱。没过一秒，她就收了，好在消停了，再没打电话。
那天很晚了，我才把千影送到火车站。我没带身份证，进不了车站，我们就在车站门口，相互拥抱了一下。这是我们相爱以来，最亲密的第一次接触。她走了后，我在微信上说：“谢谢你这么远跑来看我，辛苦你了！”她说：“确实很辛苦。”她就是这样的真实，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而去迁就别人。然后她又说：“不过辛苦是值得的。我为自己还有这种追求幸福的能力而自豪。”
我说：“今天的我，让你失望了吧。”
她说：“是的。不过我可以理解你，也希望你努力不要让我再次失望。”
虽然是一次不完美的见面，但我们却加深了了解，爱情进展得很顺利。又十天后，我去她所在的城市看她。我们一起在满地积雪的公园里散步，手牵在了一起，在这清冷的严冬里，彼此感到了温暖。吃完饭，两人坐在她的车里晒太阳。我们相互对视着。我说：“一本书里说过，男女双方对视超过一分钟，就会产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了。她说：“催产素。那本书叫《感受爱》。”我马上说：“是的是的，所以我不敢和你对视太久。”她说：“我也不敢。”
但我们躲闪了几次，还是对视了。
大概我们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理由，约有一分钟，我们吻在了一起。不知是我主动，还是她主动，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深吻在一起。在这个年龄，就在公园门口灿烂的阳光下，我们旁若无人地吻着，伴随着时而含糊出口的“我爱你”三个字，那种温暖和激情让我们无比幸福。
那天，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那是一部科幻题材的电影，她并不爱看，我却看得激情澎湃。她就躺在我的臂弯，沉沉地睡去了。电影到了最后的高潮阶段，她醒了过来。前面的剧情没接上，这时根本看不懂，但她还是被主人公最后的悲壮之举感动得一塌糊涂。屏幕的闪光扫过的瞬间，我看到一张泪光莹莹的脸。她这种对世间万物永远怀有悲悯情怀的个性，更是让我欲罢不能。
我和千影，就算正式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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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一面，我却倍受着煎熬。
石头对于金钱的渴求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境界。她给儿子买双鞋，都要把发票拿来和我平摊。家长微信群里的各种缴费，我有时忘看了，她看到却迟迟不交。直到家委会点名了，她就给我打电话让我交。给儿子买本书的几十块钱，她都要向我要……总之是一毛不拔，能赚点就趁机赚点，爱钱爱到变态。
为了息事宁人，我一般不愿意争辩，尽管被银行逼债，我的生活也并不好过。我的网店，生意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以前至少每天一单，每月都能超额完成我设定的目标。现在有时一个月不开张也是常有的事。经常把钱还到银行之后，就会面临着吃不开饭的风险。真的，这毫不夸张。为了体现我积极还钱的决心，以使不被归为老赖的行列，每次还钱，我基本是倾尽所有，只留下几百块钱的生活费。以为很快就有进账，但偏偏这个时候，网店出奇的安静，连个咨询的顾客也没。
在这种腹背受敌的处境当中，我焦虑不已。有时和千影的相处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印象当中因为这个，她和我生过一次气。她说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敷衍。我只好把我窘迫的处境说给她，她理解了我，并向我认了错，说她想得太简单了，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又说，如果我实在难，尽管向她开口。
无论和谁，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愿意欠对方的。这是我的人生信条，多少年来，始终信奉，固执地坚持着，有时连我都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大概，这也是我失败的人生一个重要原因吧。
千影说，你现在放下架子花我点钱度过难关，等你好转了，可以十倍地还我，不是一样吗？何至于让自己这么被动呢？
我的另一个男同学对此更有见地，说人家魏会长——就是那个借了我三万钱一直没还的同学，他是某省商会的会长。后来我听说，他还借了许多同学的钱，包括借了千影五千块钱，都没还——混得风生水起，就是因为人家走到哪里，都能舍出面子借钱。借钱这个事情，往往一举两得，能起到事半功倍的功效。比如他借你那三万，后来还了，你心想这个人还是很守信用的，以后就愿意跟他多交往。你看，不仅用了你的钱，还拉拢了你的人。如果他一直还不上，你也不好意思逼他，但肯定会始终记着他。你看，不仅白拿了你的钱，还让你永远忘不掉。终于一天，他飞黄腾达了，不差钱了，还了你的钱，又请你吃饭表示感谢。你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所有的积怨一笔勾销。像你这种不肯向别人借钱的人，慢慢疏于往来，没人记得你了。
我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就是做不到。也不是说，我活这么大，从来没跟人借过钱，只是我一直认为，救急不救穷。我现在的情况，是标准的穷，尽管我微微有些不认可。另外，我借钱的初始，总是预计着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而我目前的境况，怎么预计？我不想成为一个被人唾骂的老赖，宁愿自己为难。
无论如何，和千影的相爱，给我灰暗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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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在这种两地奔波中相爱着，要不她来，要不我去。每次恋恋不舍地分开，还未远离，就又开始疯狂地思念。有时我觉这样让她受委屈了，千影却对两地相爱并无怨言。她说：“等待本身就是一幸福，就像思念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样。”
她的思想里，仿佛人活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幸福。
她的经历虽未被物质的贫匮折磨，却也并不顺利。由于她的好心，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以及被朋友利用，她都并没有多大怨恨，只是觉得，这是她的劫难。哪怕悲伤，哪怕心疼，也都是幸福。人只活一辈子，上天赋予人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就是让人更好地感知。感知到了，这就是幸福。不敢释放自己，不敢敞开自己，面对感知无动于衷，才是莫大的不幸。只有欢笑，没有眼泪的人生，是一种残缺的人生。
“所幸，我是幸福的。”她说。
她的人生感悟，就像一篇篇洗脑的心灵鸡汤，但她却一丝不苟地践行着。这就让这些鸡汤充满了有用的营养，散发出更加真切的味道。比如她说起我的写作来，她让我重新拾笔，坚持写下去，不要放弃，并称这是她最爱我的地方。我表达了我的困惑，曾经我写了好多东西，出过书，在报纸上开过专栏，获过各种征文比赛的大奖，可是有什么用呢？稿费低得可怜，又要占用大量的时间，反而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可怜的笑话。
她说：“写作本来就是一项精神活动，你非要给它赋予物质的要求不可，当然会觉得无用。这么说的话，写书的人可怜，读书的人简直就是犯贱了。不仅挣不了钱，还得花钱买书，同样需要浪费时间，他们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止是拥有了物质，才叫获得。自身的提高，不是更大的获得吗？你不是爱喝酒吗？为什么要喝酒？你喝一瓶酒，能挣多少钱？而且喝得时候，皱着眉头，喝醉了难受得要死，舍出命来喝酒，一年的收入肯定不菲吧？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不要管别的。如果你早认识我五年，你现在已经是名家了。”
在她的鼓励下，我又开始写作。
写什么好呢？多年不写，已经生疏了，先就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吧。写作本身，就是一个总结的过程。我的人生如此失败，自己又爱写，为什么不写呢？千影说得没错，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现在就做。我当即当开电脑，想着千影关于幸福的领悟，我在屏幕上敲出两个字：幸福……
幸福是什么呢？我却茫然了。
管它呢，先写吧，写着写着，或许就明白了。
我对千影说：“我迟早要出一本书，用你的照片做封面。”
千影说：“好，那我就继续年轻，继续美丽着。登上你的书的封面时，我希望我依然光彩照人。”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我时刻被这个计划激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