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蓁第一次写信是在二十岁,结束第三段感情后,游戏人生那么久,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好像她的畅意人生就要结束了。
她在信上写到:我已经过了十字开头的年纪,我就要开始老去。
冯蓁把这封信寄给一家关爱女性朋友的刊物,或许她期待有多少人跟她有一样的经历,从中能获取一些安慰。两个月后,当她已经忘记这件事情,她收到了回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已过而立之年,还需要时间去成长。
没有署名。
冯蓁把信随手塞进抽屉里,她站在镜子前拨了拨自己的短发,她想,该留长发了。
陆寒生第一次写信是在三十岁,他刚刚有了一个女儿,家里都在忙着迎接新的小生命,妻子的重心也放在了女儿身上。他在书房无聊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封遗落在角落里的信,另一个房间欢笑声不断的传出来,他鬼使神差的打开了这封信。
信上写:
我已经过了十字开头的年纪,我就要开始老去。
没有署名。
陆寒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这封信,可能是无聊吧。
他把拆开的信又装回去放在了书架上的空盒子里。
他出去关书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满墙的荣誉证书。随着关门声,整个房间陷入黑寂。
收到信的第三天,冯蓁去把头发染成了原来的黑色,理发小哥有点惋惜说:这多靓啊,衬的你的小脸蛋多好看,干嘛那么普通。
冯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漠然。她说:我已不适合。
吹风机的声音淹没了冯蓁的话,理发小哥说:你刚说什么?
冯蓁慢慢的笑了,大声的说我要从良了。
这一句逗乐了理发店里人,理发小哥笑说行,保证让你看起来是个乖学生。
好像她从来都不是众人眼中的乖女生,冯蓁六岁的时候,在街上跑摔一跤,后边一个小男孩儿看见了就笑她,她爬起来的时候顺带攥了块石头,站起来朝那男孩砸去就快速的跑回奶奶家。男孩家里找来了,看到男孩脸上的血迹冯蓁奶奶一直赔着不是,冯蓁坐在凉台上晃荡着两条小细腿儿看着男孩笑,男孩躲在他姥姥身后抹眼泪。
后来冯蓁又见过那男孩一次,那时候已经十几岁,过年时她去诊所拿药碰到了,他个子已超她一个头,她清楚的看到他太阳穴上方的疤痕,她匆匆离去。他没有认出她来,又或许早已忘记她。
收到信的第五天晚上,冯蓁摊开一张纸,她写:窗外淅淅沥沥,这个夜晚你是否也会做一个旧日的梦,那个梦里是否也有个年少时情窦初开的地方。
冯蓁看了看窗外,大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她突然把刚写的纸给撕了,又重新写了一张。
然后在雨声中睡去。
陆寒生家里又收到来自远方的陌生来信,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的妻子有点不耐烦的说:那社刊早移走不知多长时间了,怎么还往这儿邮,都不看新地址的吗?
陆寒生把报纸翻了翻,没说话。
他的妻子仿佛早已习惯他不发表意见的样子,抱怨了几句就马上去哄哭了的孩子,这事就又抛脑后了。
晚上的时候下雨了,母亲打电话来说晚上把空调关了,免得凉了大人和孩子,陆寒生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说好的,知道了。
他突然想弹琴,当他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摸着琴键有点陌生。结婚之后他就很少弹琴了,有了女儿更是碰都没碰过。陆寒生想起了刚学弹琴的时候。
那时候他四岁,家里为他买了一架钢琴,彼时他坐在钢琴前,小小的手已经能弹出一首小星星,是他母亲教的。陆寒生的母亲是一个老师,他看着母亲弹琴时的身影觉得好看极了。长大后他给当年的好看极了冠上了一个正确的词,优雅温婉。
陆寒生的手指修长,落在琴键上更是漂亮。妻子抱着女儿看他弹琴,妻子满足的笑着,她觉得此刻的丈夫像一个王子。
是的,从小他就被母亲捯饬的像个小王子,久而久之,他安静的气质倒真像一个王子了。
陆寒生在这个晚上拆开了第二封信:
窗外淅淅沥沥,这个夜晚你是否也会做一个旧日的梦。
依旧没有署名。
他在回信中写道:旧梦是好梦,虽没有实现,但我很高兴拥有它。——廊桥遗梦
我自己甚至连旧梦都没有。
写完他盯着最后一句话看了会儿,觉得不妥,就把这张压进书里,又拿了一张重新写。
第二封来信依旧躺在了书架上的盒子里。
这一夜他做梦了。
第二封回信来的格外的快,冯蓁坐在教室里,风把窗纱吹在空中飘摇,空气中充斥着花香的味道。她拆开了信:
旧梦是好梦,虽没有实现,但我很高兴拥有它。
——廊桥遗梦
依旧没有署名。
冯蓁的心情就像此时此刻的微风,花香,洁净的天空,柔软的云,以及信里的诗。
她把信放在胸前,她感受到了无限的美好。
她跟从前一样,吃饭睡觉上课,她又跟从前不一样,看书写字运动。
冯蓁告别了疯狂任性的青春,她开始变的安宁。
如她所说,她已足够成熟,正在慢慢变老。
陆寒生已许久没有收到来信,他的女儿开始牙牙学语,他发现做父亲的喜悦是享之不尽的。
他会给女儿弹琴,女儿在妻子的怀里咯咯的笑。
他也会在晚上看看书。
陆寒生开始出去了,他的妻子惊讶了好久,跟见了鬼一样。
他没地方去,有时候去天桥上面走走,有时候去街上散散步,他想感受不同的气息。
破天荒的他开始改变了。
他渐渐的喜欢下雨,他问妻子有没有旧日的梦,妻子想了想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早就忘了。
妻子也有过曾经。
陆寒生有时候会想念那个写信的人,或者写信时的自己。
他觉得他需要时间去成长,而现在他正在成长。
冯蓁第三次写信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晚上,那时她整理衣物和旧物,看到了那两封信。她重新打开来看,纸张都泛旧了,有一点点的气味,这一丝丝的气味牵动了她最深处的记忆。
冯蓁三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她记得很清楚,父亲披麻戴孝,胸前还挂了一个类似于碗的器物,里边盛着一个白馍馍。许多年后冯蓁提起来的时候,家人都不相信,他们不认为一个三岁的小孩儿能有什么记忆。冯蓁异常笃定,她说爷爷是个光头,没有头发,经常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
她的父亲沉默一会儿说:可能你真记得小时候的事。
冯蓁不再说话,有一些记忆她从不曾提过,那是她记忆的最深处,记忆的源头,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讲述。那些古老的木头味道,奶奶枕巾的味道,带有夏天槐花的香味,她觉得那个时候她甚至还不会说话,可是那些画面和味道印在她的记忆里,那么久远,又那么浓郁。像是刻在灵魂之上,肉体无法完全理解。
冯蓁把信装回去,关上回忆。
她已经二十六岁。
此时她回想过去竟觉得也算是个好梦,从前的喜悲都变得模糊不清,可能大多数都是快乐的。
冯蓁坐了下来,她想写点什么,又想会不会很突兀。
随着心里的躁动,她写:我是大路,是远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廊桥遗梦
距婚姻三小时二十六分
冯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游离的灵魂。
还是冯蓁的嫂子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乌泱泱的一堆人进入这个房间,她该去化妆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发高高盘起,她轻轻的笑了。
时隔六年,陆寒生再一次收到来信,是他母亲收的,他从母亲手里要了过来。
妻子买菜回来走进厨房,母亲去接女儿放学,陆寒生放下手中的工作,看着妻子隆起的肚子说我来帮你吧。妻子直接拒绝,又把他撵回来工作。
他的妻子总是做的很好,他没做过家务,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陆寒生靠在门上忽然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从小他被母亲培养,一直都是同年纪中的佼佼者,赞誉声伴着他一路走来,他的母亲很满意。只有他觉得胸膛里空空的,风都能灌进来。
陆寒生小时候住的房子在一条种着香樟树的街上,他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边看街上的人,特别是小孩子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总是吸引着他。他会掰着指头看透过指缝的阳光,看对面窗户上放着的盆栽。长大后他会经常幻觉似的闻到夏日带有热度的香樟树香,每每如此,他就好像能看到流逝的童年跑过香樟树下。
那是一个已经沉睡的青涩年代。
陆寒生把工作的资料和信都拿到了书房,黄昏的颜色铺满这个房间,他逆光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桌上的信上赫然写着:
我是大路,是远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
——廊桥遗梦
距婚姻三小时二十六分
署名:北方
或许过了一刻,也或许过了两刻,夜幕来临,千家灯火发出星星般的光。女儿推开门就喊了声爸爸,陆寒生心头一暖,应了一声走出书房。
他今年三十六岁,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
婚后不久,冯蓁就收到了回信:
带我走,现在就走,带我去你到过之处,到世界另一端。
—— 廊桥遗梦
已结婚八年零五个月
署名:南方
她把信小心翼翼的放进抽屉里,还用相册压着。
因为蜜月,她与丈夫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而她也在努力的学习做菜,她生活的重心开始转移。
她开始长时间的呆在家,她变的越来越女人了。
丈夫下班带回来两条小丑鱼,还有一个大大的鱼缸。他说给它俩起个名字吧。
冯蓁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隔着玻璃看着鱼儿游来游去,少有的孩子气。她说就叫南方北方吧。
她的丈夫觉得很有诗意,开心的又往鱼缸里添了座假山和一些石子。
两条小鱼擦肩而过无数次,在这狭小的鱼缸中,只有它们两个。冯蓁每天会看看它们,喂喂食儿。
是北方先熬不住的,它死之后,南方也变的蔫蔫儿的,最终还是死了。
冯蓁还难过了几天,她想早知道就把它们放了,丈夫笑着说那也会有别人买去。她不坑声,丈夫就捧着她的脸说,再给你弄两条?
她盯着空荡荡的鱼缸,说算了。
冯蓁二十八岁那年生下了一个女儿,丈夫哭着给她看孩子,他说随你,白白净净的。她看着丈夫和没有睁眼的女儿,心里升起一股暖流,热热的,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在一个枫叶红了的秋天,冯蓁荣升为一个母亲,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身份。
这是自我的终点,生活的起点。
她又开始写信是在结婚三年后,她跟丈夫开始吵架。女儿已经能走过来抱着她的腿哭,冯蓁满心失望。
如果是十年前,她会说我要爱或者死,然后转身就走。
现在她只是抱着女儿轻轻哼着睡眠曲,柔软,也意味着韧性。
冯蓁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最后她说生活是否永远如此艰辛,还是只有现在。
陆寒生不会理解,因为他从未与妻子争吵过,他的妻子很贤惠,当然,他的绅士作风也不允许。可是他看到最后一句话,陆寒生像被电击了一下,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感同身受,无论身在何处,身处何境。
陆寒生已到不惑之年,儿女双全,父母康健,家庭和睦,工作如意。他的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考大学,找工作,相亲,结婚,升职,生儿育女,轻易到他都觉得没经历什么。从情感上来说他的确没经历什么,没受过挫折,因为他根本没去爱过。
陆寒生十几年与妻子相敬如宾,爱这个字眼从来没在他的口中出现过。刚结婚的时候,妻子有一次撒娇的问爱不爱她,他想了想问妻子爱是什么?自此之后妻子再没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很满意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妻子总是摸着他的脾性来做事情,若说他了解妻子七分,妻子了解他便有十二分。他深深的依赖自己的妻子,如同儿时依赖母亲。
陆寒生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受伤的小孩儿,他的内在渴望打开牢笼,却日复一日被囚禁。
他在表面的幸福与内心的痛苦中夹存着,他不知道自我的意思是什么。
他深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追求一种东西,所以当陆寒生看到生活是否永远如此艰辛,还是只有现在。
他只回了四个字:一直如此。
生活是否永远如此艰辛,还是只有现在?
一直如此。
冯蓁和丈夫吵了好,好了又吵。冯蓁年少时那满身的刺开始复苏,她向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丝毫的不退让刺激着那个不服输的男人。
她以前所憧憬的跟现在完全不符。
陆寒生在信里写道:理想跟生活本来就是两回事。
她看了看楼下的石榴树,石榴花在风中摇曳,谁又在认真?谁又知这不是宿命?
冯蓁和陆寒生开始频繁通信。虽然在通信之前谁也不知道谁的存在。
上帝想要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
陆寒生近来弹琴的时间多了起来,他爱上了一首新曲子,马恩连休的布列瑟农。
有一种田园的悠闲,也有年代感的情意,更有时间都带不走的悲伤。
他在信上写:连悲伤都是那么美丽,令人无法自拔。
陆寒生有了冯蓁年少时的多愁善感,也会为一个不相干故事而去难过。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在二十岁的时候说她就要老去。
冯蓁去买了一张马恩连休的专辑,当熟悉的旋律传出来,她扶着桌子久久不能说话。
十六年前,冯蓁十六岁,正上初中,每天早上跑操和早自习,冬天她五点钟就得爬起来去等公交。那时候的天空有好多星星,稀疏的几个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第一趟班车是五点半,等车的时候她就听电台,五点二十五到三十会放一首歌,总是一首英文歌,她觉得这歌听起来有点伤感,可是那点触动远没有眼前的雪花来的重,她呵口冷气,她既听不懂也不会刻意去记。
心却帮她记住了,时隔多年,冯蓁又重现了少年时的心境。小镇姑娘的初恋,秋天的单车少年,石桥边的两棵树,课桌上模糊的刻字,等车的少女,老师口中的冯蓁。
这一切都有个共同的名字,青春。
她想,原来这首歌叫布列瑟农。
冯蓁的冷战彻底击垮了她的丈夫,丈夫开始向她服软。她的生活回归正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不正常了,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一遍一遍的听布列瑟农,她想象着南方弹着钢琴的样子,灵活的手指不停的跳跃,她不自觉的在客厅起舞,直到停不下来。
她记得南方说:北方,我十岁的时候就过了钢琴十级,虽然之前并不喜欢弹琴。哦,好吧,有点讨厌。
她兀自笑了好久。
冯蓁经常会忘记她与南方的年龄,就像忘记天上还会有云彩出现。
她说:南方,跟你写信之前我是一个厌学者,嗯,我是他们眼中的坏女生。
一点不夸张,恋爱打架跑路她样样没少干。
陆寒生久久不能平静,他好像要触到了,又什么都没有。他问:后来呢?
冯蓁揪着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啊绕,她说:后来我就乖了,恶补学习,增长知识,如此我才能跟你对话。
冯蓁遇他便安宁。
冯蓁看到自己的灵魂离开身体,向上游去,轻盈快乐的去拥抱向自己游来的南方,他们是如此的喜悦,空灵。
我之所以漂泊就是在向你靠近。
这是陆寒生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所有的喜悦都是北方给他带来的。有时候他会莫名的笑,他从未经历过北方所拥有的经历,北方与他说时他血管里的血液都在喷张,像是在叫嚣。
北方拥有除了呼吸是自由的以外的一切自由。
这是陆寒生深深渴望的东西。
写信成为了陆寒生此刻的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有在写信的时候他才会觉得灵魂在到处游走,他可能是一缕思绪,也可能是一抹轻烟,他想什么便幻化成什么给北方看,他像自由的大鸟张开翅膀去拥抱北方。
我要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了。
生活总是自我意识的敌人。
那天丈夫和女儿在客厅嬉戏,女儿被丈夫咯吱的笑个不停,她想到了丈夫对自己的退让,后来甚至是忍让。冯蓁忽然感到内疚,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可是她还是感到内疚。
是从一种遥远的可能性而来的内疚。
而陆寒生放开了自己,像卸下背了一个多年的包袱,他处在了一个开放愉悦的状态中,而且很享受。他的妻子明显的感觉到这种变化,她看着陆寒生嘴角沁出的温柔,眉头悄悄的锁紧。
女人最准的直觉,这个家有外物入侵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悲哀,有另一个女人改变了她一成不变的丈夫,这是她最大的不幸。
最可笑的是他们都不再年轻。
有一天冯蓁梳头梳到一根白头发,她怔了许久。
反应过来,她急切的仔细观察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眼袋的加深,皮肤不如原来的紧致光滑,左脸颊上还有隐约的斑点。冯蓁突然发现不化妆的自己简直看不下去。
她说:南方,我真的在老去,我不再年轻。
陆寒生说:北方,老去只是时间的幻像,那是灵魂在成长。
当冯蓁的信填满陆寒生的空盒子,陆寒生的妻子看到了这些信。她没有打开看,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教养,她把盒子从书架上移到了桌子上。
那一天陆寒生的妻子与他分房而睡,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母亲找他谈话,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对他严厉的说话,她要把那些信拿走,那也是陆寒生生平第一次违背母亲。
他没有跟母亲吵,他说话就像在简单的陈述,可是他散发着的沉重气场让他母亲不可置信,她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儿子。
她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是恨?还是怨?
母亲瞬间没了气力,破碎的神情,两鬓斑白的她已无法与当年的优雅温婉相比。她心底升起无限的浓浓的哀伤,她与儿子的关系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噗的一下破灭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上天这样对她。
天底下有无数的父亲母亲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似乎都无法原谅父母。
尽管他们很爱很爱养育自己的人,却从未真正原谅过。
陆寒生浑身散发出来的寒气逼近着这个年迈的老人。而这个年迈的老人却心疼的用颤颤巍巍的手抚着儿子的脸,她哭着说:寒生,你究竟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又从来都不说。
有些东西早已变质,寒冰背后依旧是寒冰,执念背后是不曾拥有过的痛苦。
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这些时光终究是偷来的。
陆寒生捏着信的手开始收紧,同时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收紧,当痛到快无法呼吸,他看着母亲说:妈,以后不会了。
我还是你的好儿子。
也会做一个好丈夫。
陆寒生把信交给妻子处理,妻子淡淡的说你决定吧。他当着妻子的面把信全烧了,妻子跟他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关心他。
妻子会陪着他一起去散步,一起看城市夜景,一起感受同一片天空下的气息,他们像老夫老妻一样挽手走过。
陆寒生希望北方不要再给他写信,他没想到的是北方就真的再没写信给他。
就这样吧。他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北方没再写信给他,他也没去想。
有时候他会觉得北方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他想起许多年前北方写的信:窗外淅淅沥沥,你是否也有一个旧日的梦。
陆寒生看着窗外,如今他有了。
冯蓁和丈夫吵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丈夫看了那些信,她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藏起来,现在这些信就摊在她面前,丈夫气的要爆炸。他不再忍让,他要冯蓁给他一个解释。
临终,冯蓁说,离婚吧。
她的丈夫以为听错了,不敢相信的又问了一句你刚说什么?
冯蓁转身离开,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回娘家了。丈夫蔫了似的坐在地板上。
冯蓁的嫂子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她说:嫂子,我过不下去了。
嫂子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女儿现在都快上初中了,你也不年轻了,别总任性,再说了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冯蓁忽然听不到声音了,她看到嫂子的嘴在动,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可怜,不,她觉得周围的女人都很可怜。
她们永远活在男人之下。
两个星期后,冯蓁的丈夫来找她了。她本来打算不会回头的,可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知道这辈子她都逃不了了。
冯蓁看着胡子拉碴的丈夫,他疲惫的模样带来几分苍老,她鼻子泛酸,眼睛湿湿的。
他看着冯蓁像一个小孩儿一样哀求她:以后我们好好儿的行吗?
冯蓁抱着丈夫,她把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他是如此的真实,孩子气,冲动。可他是真的爱她。
冯蓁仿佛看到两人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命运,自结婚伊始到生命终结。
她拉着丈夫的手径直走向家,属于他们的家。
从此之后冯蓁再没写过信,也没再想过南方。
把信收起来的时候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沉默代表了所有。
丈夫也没再问过,他学会了包容和理解,爱有什么道理,冯蓁就是他的劫。
她和丈夫的感情越来越好,她也越来越淡泊,冯蓁能感觉到她的内在已经很明亮了。
那是陆寒生说过的话,灵魂在成长,可是冯蓁已不会想起。
对冯蓁来说,那是一场美丽的流星雨偶然经过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她从没想过要拥有,所以就任它经过然后划过下一个地方。
陆寒生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床上度过的,妻子已经离他而去。他的孙女刚刚十七岁,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会经常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一次问他爷爷你爱过一个人吗?
陆寒生看着朝北的方向,慢悠悠的说了声爱过。
孙女好像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不在焉的说一定是奶奶咯。过一会儿又不甘心的问那是什么感觉呢?她撑着小脑袋很苦恼的样子。
没有回应的时候她看到爷爷闭着的眼睛,听着爷爷平稳的呼吸声,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
陆寒生想到了生平唯一的一次心动,他没动都能感受到不安动的涟漪,一圈一圈从心脏的中央散开马上就要呼之欲出。
他在信上写:
我在此时来到这个星球上,就是为的这个,不是为旅行摄影,而是为爱你。我一直是从高处一个奇妙的地方的边缘跌落下来,时间很久远了,比我已经度过的生命要多许多年,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廊桥遗梦
这是他寄出去的最后一封信。
从此没有回音,直到他离开人世。
冯蓁去世之后,她的女儿整理她的旧物,那些信又得以重见天日,她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听布列瑟农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就不再听了。
她还问过,母亲切菜的手放慢了下来说:我老了,听不起悲伤的歌了。
此时此刻,她又重新认识了她的母亲,一个陌生而又带有炽热的感情的人。这份炽热差点灼伤她,她以为母亲一直是个冷淡的人。
母亲一直保留的那张专辑她碰都没碰过,今天她第一次打开,音乐的旋律流动着,她一封一封的拆信看信。
直到最后一封信,她认出那是母亲的字迹。
那是冯蓁最后一封没有来得及寄出去的信,上面亦只有一句话:
这样确切的爱,只有一次。
——廊桥遗梦
署名是北方。
一段前尘往事湮灭在了流去的岁月里,她流泪了,不知道是在伤心母亲的经历,还是生气母亲移情别恋,亦或是惋惜这段没有结局的故事。
总之她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她知道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也没有人会记得。
只有布列瑟农还在娓娓道来: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我站在布列瑟农的星空下
Are they shin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边
照着布列勒
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
I must go the other way
请你温柔的放手
因我必须要远走
And my train will carry me onward
Though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虽然火车带走我的人
但我的心意却不会片刻相离
Wo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我的心不会片刻相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