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言,家在绍兴,平常靠经营一家小酒厂勉强度日。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夜里,按惯例全镇子的人家都会早早关门闭户,给来往的鬼魂行个方便,偏偏有人深更半夜地往我家门口放了一坛上好的桃花酿。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失踪多年的张小酒。
张小酒一家原是住在我家老房子边上的,幼时的我们是极要好的玩伴,但奇怪的是现在我几乎记不起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尤其是后来我被父母送进城里读书,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大学毕业后本想让父母跟我进城享福,奈何父母不愿意,只想在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住着。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再操劳了,我最终还是回乡接手了家里的小酒厂,相亲结婚生子,安定下来。酒厂的生意不温不火,一家人的吃喝是不愁的,但绝没有余钱去做别的事儿了。四月初我的女儿囡囡落地,本以为往后的日子都会在平静中度过,没想到这坛突如其来的桃花酒却揭开了一桩尘封百年的家族秘闻。
七月十六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准备到酒窖里干活,一开门看到地上放着一只陈旧的泥坛,棕黑色的坛身即使沾上了尘土看起来也颇有古韵,一看就是用古法酿酒的老人才会有的酒坛子。封盖是红泥的,坛身再无任何标志,看不出是谁家的手艺。我站在院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不知道是谁把自己的酒落在了我家门口。我把这坛酒放到院子里的桌上,想着中午吃饭时问问邻居知不知道是谁的酒。
晌午时候我才从酒厂回来,这一季稻谷极好,酿出来的原液一开封就酒香四溢,想来是能卖个好价钱了。回家见老婆玉娇已经烧好了饭,正准备坐下吃,我爸突然指着院子里那坛子酒问我:“这是哪儿来的?”我随口答到:“我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就在家门口放着,八成是别人落在这的。”我爸立刻站起来,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要找酒坛子要个说法,家里人都呆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拉住我爸,他已经把那个坛子扔出了门外。“咚”的一声,我听到了坛子碎了的声音,我说:“这是别人的东西,你扔了要是人家找过来要怎么办?”我爸说:“不可能有人要了,他来不了。”我说:“什么意思啊?”“你别问也别管。”我爸径直走进里屋去抽烟,连饭也不吃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谁也没心情好好吃饭,一家人匆匆扒拉两口,玉娇收拾了碗筷进屋去给囡囡喂奶,而我走出院门,想去看看那个碰不得的罐子到底有什么秘密。
坛子碎了一地,石板路上散落的碎粒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仔细看这坛子的内壁竟是一层透明的金色涂层,宛如一层金箔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妖异的光芒。坛子里的酒洒了大半,桃花的香气沁人心脾甚至令人有些晕眩,青石板上湿了一片,还有一些流到了路边的花丛里,那些浸染了酒的花草竟通体发红,散发出怪异的香气。我捡起坛底,里面还剩下一点点红色的酒,凑近一闻还有细不可察地一丝草药味,不知这酿酒人在其中添加了什么东西。翻过坛底,刻着几个小字,仔细辨认了好久勉强看清上面写着“千金换千金”,不知其意的我只好将地上的残局收拾了,省的过往的人受伤。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看见我爸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站在窗前叫他一声,他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我穿上衣服出去看他,发现他紧闭双眼,像是梦游了一样。我拍拍他,他也没有回应。突然他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说:“你还记得张小酒吗?”我被他诡异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说:“小时候一起玩的人呀,很多年不见了。你今天怎么了?中午就神神道道的,这会又跑出来。”我爸看着我,不说话,点上一根烟嘬了两口,叹了口气才说:“你那时候还太小,张小酒根本就不是凡人,他们一家都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小学的时候我们送你进城读书,回来没几天张家就出了怪事,一夜之间家里的人就死绝了,唯独剩下了张小酒和他妈。听医生说尸体都是黑漆漆的,像是烧死的可周围邻居一点异常也没发现啊。张小酒和他妈不久后也离开了,再没回来过。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是张小酒的妈把老公一家给妨死了,可我不信啊,我偷偷去他们家旧房子里看过,家里烧干净了都啥都不剩咯,张家最宝贝的酿酒方子也不见了。后来老区地震,那栋老屋像是沉到地下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我们搬走后就再也没联系了。可是奇就奇在今天那只酒坛子,分明就是当年张家存酿酒方子的坛子。我听你爷爷说,张家的坛子是传家宝,酿酒方子和一代代最好的原浆都封存在里面呢,只有长房才有资格开封取用,但也得年年往里加入新酿。当时他家那一把火烧过去,怎么可能留下这坛子呢,分明是有人预谋杀了人,或者根本就是有鬼了。”我听得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当时豆芽菜一样的张小酒,家里竟遭遇了如此不幸的事,转念再想那坛子,也觉得一身冷汗。我们爷俩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天都快亮了,我爸回去躺着了,我一个人看着鱼肚白的远方,突然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我是镇子上有名的漂亮娃娃,直到张小酒呱呱落地,他天生皮肤白嫩细软,哪怕晒再久的太阳也不见变黑,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乖巧的像个女孩。比张小酒还漂亮的是他妈妈,当时他妈妈嫁过来的时候可是引起了好大的轰动,都说张小酒的爸有福气,抱得美人归了。他妈妈很温柔,烧的一手好菜,所以小的时候我可羡慕张小酒了。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张小酒在后山上玩的时候,突然看到他胳膊上和腿上有很多血痕,像是被打了一样,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笑嘻嘻的说胎记呗。那个夏天之后他突然生重病了,后来就越来越少出门玩,而我们也逐渐失去联系。
时间一晃过去了九个月,我的女儿囡囡一岁了,家里人开心的不得了,准备给小公主筹划一个隆重的生日会,庆祝一下她在人世间的第一年。从食材的采买、收拾、处理到下厨,家里人热热闹闹的准备了两天,小公主本人也很快乐,仿佛是知道自己受到了所有人的重视,兴奋地手舞足蹈。正当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子的门。我趴在窗户上吼了一句:“谁啊?”那人没说话,只是继续敲门。等我打开院门,外面却又空无一人了只有地上放着一封信。打开来里面用漂亮的行楷写着一行字,又是“良辰吉日到,千金换千金”!这人是张小酒吗?我环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场恶作剧真实的又一次发生了,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不管他是人是鬼,都得当面说说清楚为什么三番五次的来,“千金换千金”又是什么意思。
我跟我爸通了个气,打算守株待兔,静候这人的第三次来访。不过这次他没让我等太久,仅仅一个星期,他就来了。又是夜半敲门的套路,我先悄悄走到我爸房间叫上他,让他去前门应门,我从后门来个包抄,给这个不速之客一个惊喜。还没等我走到后门,我就听到玉娇在房间里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偷孩子啊!”我吓的迅速往房间跑,等我打开门看的时候,囡囡的被窝空了,窗户大开,玉娇躺在窗下,腹部正在流血,我赶紧叫村里的医生来止血,又打了急救电话,我爸则是一路追出窗外可惜夜色茫茫什么也没看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我又担心囡囡又担心玉娇,两头着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幸而玉娇手术成功,脱离了危险期,我们报案后得到的线索是那个歹徒应该是团伙作案,有人在前门吸引注意,有人破窗偷走孩子,行动路线还不明确,但是有一路上山的清晰脚印,他们还在侦查,我们也只能等待结果。
我把父母劝回家休息,我一个人在医院陪玉娇,玉娇睡着了还紧紧拉着我的手,因为囡囡的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我也很心焦,但又不得不支撑起家里的信心。我走出病房,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想抽根烟。刚刚抽了几口,突然听到旁边的隔间里传出一声好久没听过的声音:“许言,是我,张小酒。”我呆在原地,他又说:“你别怕,我知道你女儿在哪儿,我是来帮你的。”我说:“你怎么会在这?”他沉默,我走过去把“正在清洁”的牌子立在门口,又反身锁上了卫生间的门。他开口说:“酒和字条都是我放的,是想提醒你小心有人打你女儿的主意。”我说:“你知道是谁做的?”他说:“这个事很复杂,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去哪儿能救她,等你救到了她,我们再见面吧。”我说:“我要怎么相信你?”他说:“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是除了这个方法,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再过几天没人去救她,哪怕不被人做成药引子,也会活活饿死了。”我不说话,只是吸烟,思考他说的是否可信。他又说:“小时候我骗过你,腿上的血痕不是胎记,是我爸打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从门缝下塞出来一个信封,我想趁机抓住他的手时,他敏捷的收了回去。我站在门前问:“那你怎么走?”他说:“你出去吧,不用管我。”“那我怎么找你?”“我会来找你的。”听完这句话,我扔掉烟头,按下冲水器,又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希望用水声能掩护他离开。我回到病房,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有一张细致的地图,标注了我家的房子、酒厂和后山的小路,山上的一个山洞标着※,我知道这里就是目的地。地图的角上写着“夜晚出行,赏月观星,不问来路,不问归途。”
等父母来医院与我换班之后,我回家收拾了一些东西,匆匆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又返回医院接班。在小床上窝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过了十二点。走廊里空无一人,房里的病友都睡了,我拎上包,开车前往后山。说是后山其实离我们住的镇子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开了四十分钟终于到了。今晚天气还不错,我换上登山鞋,开始往山上走。这条路在地震之前是很好走的,周围住的人常常上山来踏青,可如今竟然是荒草丛生,尤其显得诡异。我跟着地图所示的路线爬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奇怪的是图上显示的位置根本没有山洞,只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我绕着竹林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山洞在哪,突然看到竹子中间隐隐约约投出一点点光来,我从包里掏出家里的老镰刀,也不知道这老家伙还能不能用了。用力砍出一个仅能够侧身过得小入口之后,我小心翼翼的挤进去,才发现这山里别有洞天。
山洞里面改造的像个矿工们休息的矿洞一样,堆着方便面和水,还点着小火把。最里面有一团包在一起的东西,我赶紧跑进去一看才发现竟然就是囡囡。她仿佛还在熟睡着,身上裹着的小被子也没有乱,我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身体没有问题,就急匆匆的下山了,没来得及多看看这山洞。
当晚我抱着孩子回家,父母和玉娇都喜极而泣,幸好孩子没事,大人也快痊愈了。那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要找到这个自称是张小酒的人,问清楚这些事都是什么意思。过了一周、两周他都没有出现,而我忙着照顾玉娇,虽然心里记着这事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找他。等到忙完之后,我又发现除了那个山洞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这个人。趁着月色我又一次上山,那个山洞不见了,甚至几周前被我劈开的竹子都长得密密实实的了,哪里还像是有过一个山洞的地方。我一个人站在山间的小路上,看着雾蒙蒙的山林,有些恍惚想不起救出孩子那晚的细节了。
收拾好带来的背包,我正准备转身下山,突然听到不远处穿来几声细细的狐狸叫声,我扭头一看,不远处的山上有几只皮毛红亮的狐狸正定定的看着我。我魔怔了一样朝着他们走去,等我走到他们所处的山崖边,他们又出现在更远处的小路上,又细又尖利的叫声吵得我心烦意乱,只想尽快离开却怎么都转不过身。就这样它们带着我爬过后山崎岖的一段石子路之后,我看到了一个山洞——或者叫狐狸洞更确切。很多只不同颜色的大小狐狸趴在地上抬头望月,山洞的最里面有个人影正在喝酒,我确定那个人就是张小酒。我往前走去,洞里发出的气味劝退了我——真臭啊,狐臭真是名不虚传。我只好朝着洞里喊了一声:“张小酒!是你吗?”他仍旧在慢悠悠的喝酒,然后慢慢起身往外走来。
多年未见的人突然出现,但是光是看那眼睛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有些奇怪——一张嫩如孩童的脸出现在一具成年人的身体上,怎么看怎么奇怪。“你真是一点没老啊!”我不知怎么的说出这么句话来,他笑了一下又低下头说:“我不会老的,我的寿命比人类长很久很久。”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但是想到他替我救了孩子的事,我又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我指指不远处的一块空地,说:“到那儿去坐会?”他点头。坐下来后我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踌躇再三说:“谢谢你救了囡囡。”他说:“不用,谁让他们又打孩子的主意?这门喝人血的生意早就该断绝了。”我说:“他们是谁?什么喝人血的生意?”他掏出烟,点上一根,又示意我抽一根,我摆摆手说不了,他说:“这个故事讲起来会很长呢,抽一根提提神。”我只好接过来点上。“张家的酒之前可有名了对吧,所有人都觉得是那个坛子里封存的秘方和年年岁岁存下来的原浆在起作用,其实根本不是,是因为张家的酒用人血做引子,尤其是小孩的血是最鲜美的。那天他们偷走你的孩子也是想东山再起,这不就撞到我的枪口上了。”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是有点大,我一时间还反应不过劲儿来。“张家不是地震之后就彻底断了吗?怎么会又有人呢?你们家当年的事故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是人了?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他仿佛早就知道我想问什么一样,缓缓开口讲出一桩耸人听闻的旧事。
张家酿酒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了,从张家民国时期搬到这里的第一代人就开始做酒的生意。后来张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家族逐渐壮大起来,到张小酒的父亲这一代同辈的兄弟竟有百人了,但是张家到底还是高门大户,家族中也一直不曾发生过兄弟阋墙的事,直到张小酒的父亲作为家族长房长子接过家里的传家宝——千金坛的时候很多事就变了。小酒的父亲叫张延年,论年龄算是同辈兄弟中的小孩,但是他的父母是老来得子,对家里的小儿子甚是宠爱。张延年也很争气年纪轻轻就对家族事业很有担当,是家族长辈们眼中最认可的人选。他三十岁那年正式接过家中的酒厂,也接过封存着祖辈心血的千金坛,但是当他在酒窖中准备破开封口往其中注入新一年的头份原浆并且参考秘方进一步改良技术时,他的父亲告诉了他用幼儿的心头血做引子酿酒的秘密。对家族秘密的惊愕和失望使张延年开始思考要怎样扭转这个局面,他很清楚的知道家里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做出市面上一流的好酒,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幼儿的心头血”,与其说“幼儿的心头血”是酒的引子,不如说是这些老古董的心病的药引子。于是他瞒着家里的长辈开始偷偷的更换所谓的引子,事实证明新法酿造的酒色香味俱全,与原来的成品并没有任何的差别。张延年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暗自琢磨着等他能够独立做主后一定要将新法推而广之,使家族品牌免受封建迷信思想的荼毒。
但是新法酿造到底还是没能瞒住家里的人,尤其是他的一众兄弟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族长之位。新一年的头份原浆封存仪式上,他正要将原浆注入坛口,堂兄张贺年突然冲上来,将这杯酒洒在千金坛的外壁上,酒液顺着坛壁直直流了下来。张延年的父亲不顾年迈的身子快步走上前细细查看这酒液,又沾了一下放进嘴里尝尝。整个大厅的人都静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突然他扬起手狠狠地将张延年打倒在地,张延年捂着脸说:“爸!你打我干什么!”老爷子气的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指着躺在地上的他说:“你个不孝子!张家酒业的配方和招牌迟早砸在你的手里!谁让你私自换了材料!”话还没说完,老爷子就晕倒了,家里人又是一阵忙乱的找医生,给老爷子做急救。这一夜过去,老爷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病床上握着张延年的手说:“我们的方子自有我们的奥妙啊,咳……咳……,你还太小,还不懂……可我没时间等你了……真正的张家酒洒在千金坛的外壁上是会顺着外壁一圈一圈螺旋着下来的,倒入其中会挂在内壁上,时间久了坛子内壁就会结晶出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酒浆精华……唉……孩子,爸爸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是想你好好壮大它……可别一时冲动,动摇了张家的百年根基啊……”不久后张老爷子去世了,家里的人前来声讨张延年的不是,他一个月闭门不出,等再出来时便主动请辞了族长一职离开了。
离开家后张延年便访名川大河,想要四处去学酿酒的技艺,他坚信用自己的新法一定可以做出更好的酒,从而证明给家族那些老古董看看。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张延年和兰卿卿的相遇,兰卿卿就是张小酒的妈妈,那个十里八乡著名的大美人。兰卿卿家中父母早亡,一个人出来讨生活。说来她也是个奇女子,身体皮肤一年四季都透出自然而然的桃花粉色,洗过头发的水也散发着桃花的清香,张延年平常只关心酒窖里的事,哪儿见过这么明丽不俗的美人,而兰卿卿见到一表人才的张延年时也心不已,就这样两人顺其自然的坠入爱河。因为之前家里发生的事张延年不敢贸然带卿卿回家去,卿卿也不恼所有事都听他的安排。两人琢磨着在桃花山中建造了自己的爱巢,拜天地为父母,结为连理,一起酿酒一起劳作。婚后兰卿卿向张延年坦白自己根本不是凡人,而是桃花山中的一株桃花树,白日悉心照料附近的花鸟虫,夜里吸纳天地灵气,日子久了竟得上神垂怜,允许她将精元托生为人,真身仍做一棵荫庇幼小生灵的树。在这人世间她遇到张延年才起了结婚成家的想法,想要像个真正的人类活一世,也不枉自己百年修行。张延年听后并没有任何的惊异恐惧,仍旧像从前一样待她好,细心呵护她的心。一天早上兰卿卿洗酒坛时不小心把手划伤了,几滴血落进了旁边还没封存的酒糟里面,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直到第二年春天开封,一股清甜浓郁的桃花香气传来,而坛子里的酒竟然是殷红如血的红色,煞是好看。两人欣喜不已,最终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浓稠的伤感和烦闷,张延年不愿意用卿卿的血入酒,也不愿意再酿酒了。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张小酒的出生打破了本有的平静,小酒像他母亲一样,通体粉红白皙,散发出淡淡的桃花香气,不是寻常人。张延年再三考虑后还是决定带着妻子孩子回家,不想令他们成为遗落在外的张家人。
讲到这张小酒仿佛是困了,低垂着头突然沉默下来。我问他怎么不说了,他看着远方的山狠狠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到:“我小时候早慧,一岁就会说话了。你以为我是小你一岁出生的对吧,其实大你一岁呢,不过长得看不出来。我们回这边的时候我已经一岁多了。我妈之所以装作有孕闭门不出,是不想街坊邻居来打扰,也不想在家族中多生事端,就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过她为了让我爸能够扬眉吐气,在家偷偷地用自己的血做引子,我爸知道后跟她大吵一架,还说如果她再用自己的血,两人之间就恩断义绝。但是用了血的酒卖的确实很好,甚至比原来的古法还要好。我那个抢了我爸族长位置的堂兄为此很恨我爸,逼我爸说出秘方,但我爸咬死了说就是新法,所以那个人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几次设计我险些让我丧命,我小时候的不是老受伤嘛,就是他打的,说我调皮就家法伺候。”我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小酒居然经历着这些寻常人不可想象的事,心里泛起一些酸意。
“后来我爸回到桃花山去找有没有替代人血的东西,还真找到了一味藏珠草,入酒精制可以发酵出一模一样的酒来,我爸把新的配方交给那个堂叔,希望他不要再滥杀无辜取血了,结果我堂叔不仅没有听我爸的反而在我爸上山采药的时候把他推下山崖。我爸死了,我妈看到尸体的时候就疯了,用手蘸着我爸的血在张家的牌匾上写满了诅咒,诅咒张家人不得好死。我妈带我离开的当天夜里,天上轰隆隆的打雷,几道闪电劈下来张家的酒厂就着火了,越烧越旺,等到后半夜已经烧干净了。我妈带着我连夜回了桃花山,幸好当时的屋子还在就勉强住了下来。谁成想没过几个月,我妈也病倒了,没日没夜的咳血,好不容易安稳睡一会的时候又昏昏沉沉的念我爸的名字。临终前她跟我说是她用尽了心血跟老天爷交换的结果,用她的后半生换张家人灭族,那夜的雷不仅劈开了张家,也把桃花山上她自己的真身劈死了,她在人世间活不了多久了,唯一放不下的是我。”说到这,小酒抬手抹了抹眼角,又笑着说:“我后来把我爹妈都葬在了那棵桃花树下,永生永世不会再让他们分离了。地震前我偷偷回张家酒窖把千金坛拿走了,之所以放你家门口是因为张家还有几个遗落他处的人想要效仿古法取人血酿酒,还要那中元节当天满月的孩子的心头血,说什么煞气最足可以克住我妈的血。找来找去没想到他们找到了你女儿头上,我就将计就计来一招引蛇出洞,故意让他们来偷孩子,实则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保护你们家。不过你夫人的事我还是很抱歉。”听到这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张家从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到一夜之间死伤遍地不过区区十几年,若不是他们祖祖辈辈积累的恶行,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地步。“那你抓到那几个人了吗?”我问他,他说:“当然。我养的狐狸总得有吃的东西吧。”“那我救回孩子的山洞怎么又不见了呢?”“这天地之间除了好人坏人,还有山灵神仙呢,借用了人家的地方救人,人家肯定就搬走了呗。别去找了,对万物生灵心存敬畏,安安分分的活着比什么都踏实幸福。”
说完,张小酒站起来抖抖衣服,朝着山顶慢慢走去,越来越远的走进月亮里,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大大小小的狐狸们,身影融进月影里渐渐消失了。“明年给你送桃花酒,快回去吧……”。
一阵夜风吹过,山谷里的桃花尽数落了,旧时走过的人都消失在山野间,只剩下这漫山遍野的桃花芳菲不知在等待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