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向何去

【转载】原作者:稻田

深夜,闽西北一处狭长的山坳里,硕大的黑影高低错落,夜星般点点闪动的灯火,衬托出黑影圆形或方形的轮廓,这是客家人居住的土楼群落。与以往不同,本应沉睡的山坳却飘来含混密集的说话声,原来是土楼里的人们在准备迎接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土楼内已灯火明亮,只见一位白须的清瘦长者,神情肃穆地站在土楼高大的拱门前,身后是清一色的老少男丁。随着“子时已到”的提示,大门缓缓打开,长者念念有词,率先迈过门槛,便有青壮的男丁搬来供桌,摆上祭品和香炉,由长者带领大家朝着吉利的方向焚香祭拜,祈求神灵保佑——大年初一的开门仪式在山林夜空的见证下庄重结束。人们纷纷回到各家,准备天明时分另一个更庄重的时刻到来。

阳光照亮了群山,也照亮了土楼。清瘦的长者显然早已站立在土楼正中的中厅里,香案上摆满了供奉的各色果品,几束洁白的水仙正开着鲜艳的花朵,各户的长辈带着自己的子孙排列于中厅前,在长者的指挥下,对着墙壁上高挂的祖宗画像行叩拜之礼。这些画像平日里由土楼的长者珍藏,此时才隆重挂出,祖宗在上,容颜肃穆,目光灼灼,功德传扬,后辈子孙无不追念致敬,心有波澜。随着祭祖礼毕,土楼浩大的空间腾起欢快的声响,各家的门户开启,长辈们带着自己的儿女,沿着圆形的楼道,挨家地拜年,楼上楼下,踏声嗵嗵,笑语欢声,一片幸福的热闹和喜庆。内部互拜结束,又在楼主的带领下,到山坳里其他的土楼挨个地拜年,拜年的队伍在土楼间穿梭,祝福的话语在山林间传响,新年的吉光洒遍了整个土楼人家。

这是依据史书记述复原的客家新年礼仪的几个画面。历史倒过来翻阅查看,总会使人产生强烈的恍惚感和悠远感。这些黑黝黝的硕大土楼,被后人赞叹为天人合一的山林民居杰作,但我却觉得它们像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从天外抛来,硬生生地落在这山谷林间,明晃晃地宣示身份的高贵和性格的特立。那些庄重又亲和的面容,与他们相依的土楼一样,也像天外的来客,暂借了山坳的林地休憩,更重视同族间的相通往来。客家,当地的官府这样登记他们,当地的土著这样称呼他们,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客家”。“要问客家哪里来?客家来自黄河边。要问客家哪里住?逢山有客客住山。”客家民谣的吟唱里没有忘记自己的客居身份。他们的族群里有太多的“高贵”意识和客居观念,以至到了执拗的程度,他们只利用土著的山林和沙土,却固守自己的话语,不同地域的天涯沦落客,只在土楼内和土楼间叽叽言语,最终创造了特立独行的内部语言——客家话,依然像那凸立山坳的土楼,自相呼应,自成方圆,与当地的语言分隔开来。在旧有的方言区造出新的方言,这真是奇迹。如果不是因为自我身份的珍视和自我文化的强势和自信,又怎么可能仓皇逃亡、寄人山林却依然如此特立独行?

于是为了记住黄河、记住中原的故乡和荣耀,年年要歌颂祖辈的功德,常常要讲述先人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惊恐慌乱又沉着有序的。千年以往,八王之乱,十六年的自我杀戮引来了漠北高原游牧民族的目光,中原自乱,国力虚弱,正是掳掠杀伐的天赐良机,于是铁马弯刀,呼啸南下,中原故国一片哀嚎,“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史载西晋中原汉人骤减,几乎灭族。因此,客家的历史是从异族杀伐开始的。中原汉人“四海南奔”,聚族而迁,刀光剑影之中,必有胆识超凡之人,必有满腹经纶的智者,能带领整个家族逃离战马屠刀。据历史记载,当年南迁的汉人中许多都是身份显贵的衣冠世家,所以有衣冠南迁的说法,这是客家文化形成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窥探客家文化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窗口。千年之乱,千年迁徙,“五胡乱华”之后,南迁的路途一直没有离开过战火,自唐至清,大规模的迁徙不断出现。一路行走,一路望,万水千山遮望眼;处处欲停处处难,闽粤地偏把身留。这一停留,竟已是首次南迁七百年后的宋朝;这一停留,在闽粤赣相交的寂寂群山间忽然响起了喧闹的人声;这一停留,山谷绿野上冒出了幢幢身形奇特的土夯楼宇;这一停留,南迁的汉人有了投奔的归宿;这一停留,一个叫“客家”的民系从此显露山水。

客家的形成源于战乱和苦难,客家人的被迫遭遇都在那些方方圆圆的土楼上做了说明。筑屋为寨,抵御兽匪,抱团聚居,保族守脉,耕读山林,志在千里,客家人的行为和刻意坚守的文化,处处显示出这个族群的“客居意识”。“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待分你我;共楼居住,出入相见,最易结重人伦。” 永定承启楼前的楹联,日日告诫后辈子孙要重视宗族之亲,和睦相处,人伦为重,同时也透露出共楼居住相处的不易和管理的繁难。“翰林显甲第,英伦造世家。”下洋中川翰英楼的这幅楹联,彰显先祖的功德荣耀,祈佑祖泽绵长。“日读古人书志在希贤希圣,应付天下事心存爱国爱民。”湖坑日应楼的这幅楹联则明白地表露了客家人拥居土楼山林的不甘,反映了中原士子无法忘怀的入世报国的经天雄心。

客家人的心怀相比于其他汉人,是要开阔得多的,对于农耕环境里生活的汉人,安土重迁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观念,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但客家人千年迁徙的经历,使他们不再被田园所缚,在客家的文化意识里,“走出”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甚至是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文化的基因,无论被动、主动,都是可以应对和接受的。早期的客家人迁徙时,已敢于突破旧俗,将祖宗的遗骨装入瓮中带走,到新的客居地再择地造墓掩埋,甚至以“九葬九迁,十葬万年”的偈语表达不惧改变的淡然和勇气。客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平凡的族群,土楼也不是客家人心甘情愿的永久家园,一旦灾难又至,一旦机会到来,率先走出“舒适区”的仍然是客家人。实际上,当客家的土楼围屋已经依山成群,客家的人民已经落地生息时,一支新的迁徙队伍又出发了,下南洋,客家人又成为了新迁徙的主体人群。迎风漂泊,艰辛开拓,多有发达,以至客家人群遍布全球,客家乡音响彻世界。

由此看来,聚族而居、守望相助,封闭隔离、自食其力,自我珍视、家传祖训,只是依据土楼特定生活环境而产生的客家文化,并不是客家文化的全部和本质;守望与眺望并存才是客家文化的特征,改变和进取才是客家文化的本质。因此,无论是客家文化内在的动力,还是外部环境所致的外在动力,都将最终引导土楼走向沉寂,让土楼以一种精神寄托和文化记忆的形象,默然静立在山谷绿野之中,在地球上任一角落的客家人心里竖立一个遥念的坐标,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又将向何处而去,不至于像断线的风筝,飘荡无着,心无归依。

写到这里,土楼迎接新年的画面又跳入我的眼帘,但那已分明是土楼遥远的影像,灯火一盏盏熄灭,清瘦的长者隐没于中厅的墙后,叩拜的子孙消失在土楼的空场,拜年的队伍化入山谷丛林,只剩下门前石阶上静坐的阿婆,只见到楼前田地里劳作的阿伯,还有三两放学归来的孩童。再没有往日的拥挤,再没有往日的喧闹。偶尔楼前的场坪出现长长的酒席,欢声笑语如群鸟飞起,偶尔又彩袖红旗翻舞,锣鼓胡琴齐响,但随即又回归更长久的安静。土楼的现在,不是一首悲歌,土楼的寂静,不是一种孤独,她的子孙已遵循了祖训,飞出了山林,飞到了更宽阔的天地里,在天南,在地北,在世界每一个有阳光的地方;他们可能也在迁徙,只是不因为灾祸,不出于被迫,只是不再由族长带领,也没有同族的队伍,他们还记得土楼、还知道客家与中原,但可能只会说当地的话语。他们的心里都有回到土楼寻根的冲动,但已不会将生活交给那温馨却封闭的土筑楼宇——他们是客家人,他们已去到多民族相处与多文化融合的广阔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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