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三儿撑着一张破旧的竹筏,缓缓驶过湖中的明月。
循着记忆纪三在离岸不远处找到那座杂草凌乱的坟冢,唯有那在荒草中露出一角精雕细琢的墓碑仿佛在告诉看到的人这墓主生前的不一般,扒开杂草,上书”白衣卿相苏七子“。
三儿耐心地除尽坟墓周围的杂草,取出包裹内的香蜡纸钱,当然,还有那位苏子当年见他时特地提到来自红烛坊上坊空青楼的仙家酒酿红烛酿。
三儿举香一拜,万万里之外的山崖之上一道巨雷毫无征兆地力劈而下,活逾千载的迎客松当即化作焦粉,只剩根茎处一片黢黑,时不时一条条有如银蛇的细小闪电在其上迸发,斗笠男子身上价值连城的贴身软甲都被化作了灰烬,已然被劈得浑身焦黑,深陷山石之中,宛若被一拳打得嵌入了山体,男子颤巍巍将同样还银蛇乱窜的右手从山石中拔出,竖起一道中指“你…大爷…的!”
三儿插上香后,按当年苏子的的意思,将红烛酿悉数倾倒于墓碑之上。倒完最后一滴酒后,墓碑从中央开出一条缝,两瓣墓碑宛若两扇门一般缓缓向两旁打开,一道通往墓中的通道就此展现在三儿面前。一股风与站在墓前的三儿撞个满怀,本该是一阵阴风,却如春风般温暖,只是下一瞬,三儿的心脏便突然开始绞痛起来,这一次的绞痛,让本来一直都能强忍着的三儿疼得直接捂住心窝佝偻倒地,全身颤抖,仿佛一身都要蜷缩到心窝里。
暗处的李凌见状不妙,正准备冲上前去,一道锋利剑锋不知何时已经横亘在他的脖子上,耳畔传来一个调皮中带点娇媚的声音:“别动哦,这把剑可是很锋利的,李大人还是很敏锐呀,换做同等境界的其他人,刚刚一个没止住,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结果了。”
李凌背脊发凉,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几乎是转瞬出现在他身旁,毫无疑问,对方至少已经是金丹大圆满的境界,思绪急转的同时,李凌一动不动,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剑身上反射出的一张妖媚脸庞,“钩。。。”
话音未落,李凌的人头已经离开了脖颈。
“都说了让你别动啦,真是讨厌。忍冬姐姐,你可要给我作证哦,是他自己非要动的,不能怪我。”
没等一旁的白衣女子回复,一个苍老的声音率先响起
“你这个小娘皮还真是杀人不眨眼,善缘结少了有伤天和啊。”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封老前辈呀,难怪最近这娟湖的鱼儿常常都有淹死的,原来是被你搞得闭不上嘴了,这样,咱娘俩打个商量,你去那法藏寺剃个头然后为我诵经一甲子积福缘,姐姐我可以陪你在这湖水中操练操练,让你那根软虫感受感受什么叫做人间沼泽,就莫要折腾鱼儿些了,毕竟,有伤天和。”
“哼,小娘皮就喜欢逞些口舌之利。”
“好了,钩吻,别忘了正事。”一旁的白衣女子出声提醒到。忍冬转过头:“方圆八百里娟湖我和钩吻已经探查完了,封前辈,是时候去往湖心了。让楼主等久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小娃看起来已经没法行动了,就不把他送进去?”封姓老者瞥了一眼苏子墓前蜷缩着颤抖的纪三儿。
“我们家三儿就不劳您操心了,苏先生都说了,各有福缘,能不能接住是他的事,在他接住之前我们都不要去沾染因果。”钩吻抢过话头,一闪即逝。
忍冬看了一眼三儿,轻叹一口气,也转瞬没了踪影。
湖心,一幢三丈高的楼船耸立,楼船甲板上,一位丰腴女子,侧卧于美人榻上,面若夹桃又似瑞雪初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漾,身着赤金龙纹描边绛紫褙子,云纹杏红抹胸,酥胸微露,云鬟半亸,体态婀娜。红烛坊最神秘的楼阁便以她的名字命名,而她最被外界所熟知的莫过于苏子当年对她的批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封客卿,此湖大阵有劳你耗费了三年时光打造,空青楼必有重谢。”
“不敢不敢,承蒙楼主看得上小老儿这点微末道行。”
空青抬眼看了一眼月色,随即手中幻化出一块罗盘,抛向封平,“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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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近乎要麻木晕厥的纪三儿强提一口气,循着被汗水淹没而导致模糊的视线往前艰难爬去,每多靠近一丝,疼痛便加剧一分,纪三感觉自己都快要咬碎了自己的牙齿,鲜血滴滴从口鼻中漫出,反而越靠近越疼痛让纪三儿感觉到希望更大。
同时三儿也害怕自己会支撑不住,循着自己平常呼吸吐纳的法门,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站起往前一撞,借助自己倒下的惯性,跌入入口,坠落到墓穴底部。墓穴底部尤其宽阔,完全不是一座墓穴大小可以涵盖,更像是另外一处空间。四周与混沌交融昏暗朦胧,分布着零零散散的高大石柱支撑着这方空间,空间上方是一个圆形穹顶,镌刻着周天日月星辰,一圈神龛围绕着一处石台渐次亮起,石台之上有一把长剑插入其中。
纪三的身体一阵抽搐,手足之上隐隐有鳞片浮现,伴随一阵咔咔如瓷器碎裂的声音,纪三儿竟成了一副蛇身人首的模样,原本的6尺身高,不算那长长的蛇尾,站立之后都有足足有8尺高度,一双渗人竖瞳,一对幼角,面部以及正面通体与蛇腹一致苍白并带着冰裂纹,手掌则变得似龙爪一般。这个“纪三”握了握双拳,拧了拧脖子,似在适应这个身体,随即便“滑”向石台。
“纪三”用一股轻蔑的神态端详了长剑片刻,剑长4尺,剑刃银白,细看之下有铸铁纹理,剑身中央则为玄色,其中又有赤色龙纹隐约可见,仿若活物,剑首似盘起的龙尾,剑茎似动物脊骨,剑格处则像是铸造了某种犄角獠牙异兽的头颅,那诡谲的剑身宛如其从口中所吐的长舌。就是这把剑散发出的压胜气息让这个“纪三”感受到一股本能的恐惧,让它不得不将纪三的精血强制吞噬,提前占据纪三的身体而呈现出这具形态,以此来抵抗这把长剑的气息。
让它没想到的是,当它的视线略到那犄角獠牙的剑格时,一道血光蓦然在眼前闪过一下子便陷入到一片炎域之内,一头巨兽如顶天立地一般,头颅与剑格别无二致,如公牛角一般的双生犄角,狭长尖利似狐狸耳的耳朵,头似虎却有剑齿獠牙,颈部赤红色的鬃毛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浑身布满鲤鱼般的鳞片,两只前爪似鹰爪,两只后足又似虎足,尾部则又与龙尾一模一样,浑身缠绕着水桶粗的铁链,每一个链环上都有斗大的符文。
“纪三”的肉身如同瓷器一般开始龟裂,那原本渗人的竖瞳,已然放大到占据了整个眼珠,一股本能的恐惧,活生生将自己吓得形神碎裂,可怜的是,它甚至不知道这个令它恐惧的巨兽究竟是什么。纪三的意识也逐渐恢复清明,除了与“纪三”见到同样的场景之外,他还看到“纪三”的头颅上有一条细微的金线,一直往外延伸至苍穹,纪三尝试着穷极目力,就像将金线另一头的存在硬生生拉扯了过来,是一位正在打坐的中年面容的男子,身披半黑半白的古怪法袍,黑色的一边一个白色勾玉图案,白色的一边一个黑色勾玉图案,而中年男子的神情竟然也与“纪三”别无二致。
那条细微的金线,在纪三与中年男子对视的瞬间便从男子体内被硬生生拔了出来,中年男子也从纪三的视线中彻底消失。
胜神洲一座密室内,纪三所见到的那黑白勾玉法袍的中年面容男子,一双竖瞳消散,恢复为了正常模样,一口黑血吐出,原本神光满面仙风道骨的男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衰老,仿佛气血被吸食一空,皮肤褶皱,皱纹密布,沟壑纵横,身形佝偻,神气全无。一盏本命灯也变得明灭不定,分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一位同样装束的老者突然现身,与中年男子的长相颇为相似,将一支银针刺入其眉心。本命灯中火焰依然虚弱,但终于不在闪烁。
老者掐指一算,一时竟寻不到任何脉络,不应该啊,柳三变遮蔽天机的手段绝不可能让老夫都无法探查!
就在老者打算进一步运功来延缓衰朽男子的生命流逝时,男子抬起手,示意老者不用再有所动作,然后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强提一气,嘴中吐出一字,其本命灯随即熄灭,男子也转瞬灰飞烟灭。
银针落地,老者慎慎无言,仿佛听到一声震动心神的脆响。
古籍有载:“犼,喜食龙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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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首蛇身的“纪三”被那根金色细线包裹缠绕,如结茧一般,最后化作一颗透明的琥珀色圆球,其内有一条蟠螭。纪三将圆球握于手中,这么多年来,原来就是这条长虫在作祟,还有那特殊样式法袍的人?
纪三捏着圆球,福至心灵,盘坐在地开始吐纳,又如抽丝剥茧一般,一道道光华延着纪三的手臂蔓延,直至纪三的身体将圆球吸噬待尽,仅剩那蟠螭的躯壳,十八年来长虫仅靠其精血便由蛇化虬,由虬化螭,如今这原本就属于纪三的力量复归,纪三从未感觉自己的心脏能跳动得如此坚实有力,身体之外依旧光华流转,那中年男子的修为凝练狂暴,纪三无法也不知道该如何吞食。但是纪三意念微动便能控制这已经算得上实体化的修为如龙蛇般游走或形变,纪三看着那蟠螭的躯壳,若有所思,一下子所有光华都钻入到蟠螭体内,
原本是死物的蟠螭竟然像是有了生气,从纪三掌心大小,膨胀到足有三丈,一股威压转瞬扩散开。距离最近的空青楼船所有修士无不心头一震,尤其是空青感受最为深刻,这股威压让她气息都为之一凝。空青眉头一皱,担忧地望向苏子墓的方向,以心声传递众人:“加快开阵!”。
而蟠螭散势的一瞬,那把长剑突然自行从石台拔出,一剑刺入蟠螭眉心,蟠螭的身形又急速萎缩,被长剑吸收得一干二净,然后长剑径直钉到盘坐的纪三面前,堪堪插在跨前。纪三下意识动动下体,嗯,还好,还在!纪三盯着眼前的诡异长剑就是一顿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老子吃不了的你就给老子吃了?!老子辛辛苦苦忍痛18年的利息就这样拱手送给你了?!还他妈吓老子,想断我子孙根?!”一顿宣泄让纪三消解掉受惊的情绪,这才回过神来,这把剑就是苏子所说的造化?纪三伸手握住剑茎,脑海中映照出四个字,而后身体一个抽搐,从地上醒来。
环顾四周,狭窄的墓穴,摇摇欲坠的灯火。“是一场梦?难道是跌下来的时候撞到头了?”
纪三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对于天地灵气的流转感应非常清晰,身体如同破开了一层薄膜,就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一般,而最重要的是,那一直存在的锥心之痛荡然无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浑身精力充沛。纪三想起脑海里的那四个大字:“大夏龙渊”,一阵灼痛从胸口传来,感觉自己的衣服都要被燃烧一般,赶紧扯开衣襟,却看到自己胸前一把与“梦中”所握之剑一模一样的刺青。
“原来不是一场梦!”
而墓室中央的棺椁之上有一只竹编鱼篓,纪三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暖风的气息便都来自于这只鱼篓,而且这只鱼篓内部如汇聚一片磅礴灵气,还伴有与那条蟠螭同源的一种气息。纪三伸手触碰鱼篓,一股灵气汇入纪三的手臂,转瞬就在纪三的身体中运转一个大周天,体内凝结如冰面的气海出现轻微的松动,一道道细小的裂痕蔓延向混沌处。十二年前那令他印象深刻的嗓音再度在心湖中响起,鱼篓中生出一团雾气,随着心湖中的声音不停变幻出语言所讲述的景象。
“东仙,十二年前正是我灵智初开之时,你与我有道缘,因此我赠了你一个名,但同时你身上牵扯的因果过于繁复深重,那时的我还不敢妄加出手。你在幼年时被人在心湖种入龙种,此人用一种极其歹毒的术式以你为炉鼎养龙。这长虫经年累月以你的精血以及气运为食温养自身,使你无法聚气凝神,而此龙又与你的心脉合一,大道息息相关,如若根除,则会一陨俱陨。
有鳞一类,在灵气充沛,自身资质极好并且无天灾人祸的情况下,自然成长得以化身为虬、虺历时需千年,虬、虺五百年可化螭,螭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龙又五千年化角龙,再万年化应龙。
而蛟化龙后便再无法孕育龙种,传说中只有真龙能孕育子嗣,这些化螭化蛟的龙族,都统称为业龙。龙族又喜好吞食同类,因此血脉珍惜,数量罕有。
所以如果换一种方式,那么这个于你是劫难的事情就会变成你的天大福缘,于是我期盼着你可以与龙伴生,多忍受一段时日的苦痛,说不得可以走出一条与蜀皇一般的登天之路。按照我的估算,以你的厚重气运,十二年后的今天,这条幼龙应该已经初俱灵智,接近到化身为螭的阶段。
我为你留下的是一只龙王篓以及一部养龙决。前者可帮你在虬化螭的关键时刻将此虬掬出心湖,后者可以让你弱化那人的歹毒术式,让此龙的境界反哺流转一部分到你的身上来,这样便能让你正常修行。等你跻身金丹境我再来寻你。到时候,师兄带你去见见师傅,彻底为你根除隐患。”
随着话音消散,雾气最终凝聚成一个长衫大袖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凝滞片刻又溃散成一个个细若蚊虫的文字,然后一股脑钻进纪三儿的眉心。
三儿回想起已经被斩杀的蟠螭,不免有些神色古怪,刚刚那不是梦的话,养龙决岂不是成了无用之物?三儿立即盘坐于地,意识进入识海灵台,灵台上的文字仿佛活物一般开始依次进行排列,每排列完一章,便又重新组合出新的一章,直至三儿的意识完全览尽,所有文字便都化作充沛的灵气散于识海,化作识海的一部分。
而从苏先生留下的注释让三儿得知,养龙决是胜神洲人皇早年所创,仅有盛神、实意、心相、分威、散势五篇,是一种与人族境界起始相同但终局不同的修炼法门。从分威起便开始了人、龙相互反哺的阶段。其中又有养龙、驯龙、斩龙三个小章,分别是讲述炼神、锻体、攻伐的手段。古蜀国本是龙族起源之地,万年前蜀皇以龙族气运成道,让其皇族世代受龙族庇护,成就八大洲中最大洲胜神洲的人皇,可谓独树一帜。此后龙族的地位便越发超然,在人族之中从弑杀暴虐的凶兽逐渐流传为瑞兽,胜神洲的人族以龙为图腾,经过万年来的天时转换,气运互通,龙气与皇气相生,兴衰与共。
纪三的元气经过被幼龙吞噬转化而后又在复归于自己体内,反而更加适合进行养龙决的修炼,甚至称得上是事半功倍。如果是在胜神洲这种受天地大道认可的地方,可以更加如鱼得水。
纪三准备钩动天地灵气时,蓦然发现四周竟没有丝毫灵气波动,想来应该是墓穴的原因。纪三揉了揉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恨恨记下那个勾玉法袍的身影。准备走出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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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将至中天,封平手中开始快速结印,念念有词,一道道灵符以其为中心往娟湖的四面八方飞去,一到湖岸边界,便仿佛撞进一堵透明的墙,掀起淡淡的涟漪。随后又以指间逼出一滴精血进入罗盘,一座由赤金符文构成的圆弧形牢笼,如覆钵盖于娟湖之上,封平的气机随即一衰。
结界显形之后,空青气势陡然一变,在湖面化身出一尊高达数十丈的巨大法相,法相头戴华冠,红裳大袖,法袍龙纹流转,珠帘下一张冷漠的绝美容颜,眉眼微闭,宛若一尊不怒自威的女帝。
空青睁开眼眸,竟是一对如翡翠般斑斓的眸子与幽黑竖瞳!
纪三儿背后的墓碑缓缓闭合,正好见到湖心处那尊赤金牢笼内神祇一般的巍峨法相。
只见那尊神祇腾空向湖面压下一掌,湖水似纷纷躲避与这手掌接触,沿着赤金牢笼由下往上“流动”,瞬间便形成一个包裹住那法相的巨大的水球,
而赤金色的符文随着水球的凝成,向内一缩,收入了水球之中。水球开始缓慢旋转,逐渐变得一片漆黑,月光好似都将其避开。
纪三慎慎出神,仿佛听到一声野兽的哞叫,湖水又缓缓下落,最终全部复归湖床,湖边的芦苇轻轻摇曳,风平浪静。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这夜的宁静,“我靠!真他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