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的三重主题

  我第一次对约翰·斯坦贝克的名字产生印象,是在蒋方舟的微博上,就像我第一次对蒋方舟的名字产生印象是在大学思政课的美女老师课堂上那样惊喜。我找了斯坦贝克的电子书,但还没读上。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购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翰·斯坦贝克作品系列”,总共七本书。

  我按顺序读,第一本是《煎饼坪》。说实话,那本书并不吸引我,那一群游离社会的珀萨诺斯人开口闭口都是酒的故事只是一开始有趣,后来我几次三番打开书,却总是读不了几章,最终也没把小说读完——《人鼠之间》是我读完的第一本斯坦贝克的小说,读罢掩卷,感到既生气又伤心,在踱步沉思时看到边上的椅子,有一种想要踹上一脚的发泄冲动。

  这部中篇小说写的是农场工人的故事,但极富象征意义,你是随便哪个公司的白领、金领,或者单位的小白、工厂的技术工或管理层,你都可以从那群农场工人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你都会从人物关系里面发现自己的人际关系,你也可以从主角命运上面发现自己的“别无选择”。

  小说写的是乔治和莱尼流浪到一座农场。他们梦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一小块土地,本来以为永无休止的流浪生活总算到了尽头,但梦想也到了尽头。

  小说开篇是环境描写,以温柔的笔调描绘出一副沉静幽丽的风景画,碧潭、金黄色的山丘、柳树和悬铃木丛生机勃勃的河谷,有野兔、浣熊、野鹿乘凉饮水的活动痕迹——这里并非人迹罕至,悬铃木上平直的矮枝早已被人坐得光滑无比,有人为踩出的小径,还有一摊经无数篝火积累起来的灰烬堆——这里是农场的孩子游泳的乐园,也是疲惫的流浪汉露宿的营地。

  农场的孩子与疲惫的流浪汉是一对充满张力的形象,正如沉静幽丽之地最后却发生了枪杀案一样让人震撼。

  主角出场了——两个流浪汉,“两人都穿着工装裤和配着黄铜纽扣的工装外塔,戴着变了形的黑帽子,肩上扛着紧捆着的毛毯卷。”乔治长得矮小,但是有棱有角,“整个人都那么线条清晰”,他聪明,心地好,却绝不是好惹的主儿;莱尼则截然相反,身高两米,但整个人看起来是囫囵的一团,跟一头冬眠的棕熊一样,力气大得吓人,心智却像个孩子——全书讲的都是大人,只有这个莱尼有一点“孩子”的形象。这个“孩子”也是经常闯祸,也有单纯美好的想象,而且也喜欢摸柔软的东西。

  这个大个子绝不止是乔治对外说的“一点都不聪明”,而是智力残疾。小说中还提到另外两个“残疾人”,就是乔治他们即将去到的新农场老清洁工坎迪和马厩老黑卡鲁克斯。坎迪是右臂“整只手掌都不见了”,卡鲁克斯是脊椎歪了——他还是个备受歧视的黑人。

  这三个“身心不全”者引出了小说一个重要主题——个体的价值。坎迪在听到乔治和莱尼憧憬他们的梦想时很直率地说:“他们很快就会开了我。等我扫不了工棚,他们就会让我去领救济金。”——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农场主一家。坎迪的右手就是在这家农场断的,获赔两百五十元。虽然还能留在农场当清洁工,可是坎迪自己很清楚,只要自己连工棚都扫不了,他就会被开掉。如果一个人由于身体的原因,能做的事很少,那这个人还有什么价值呢?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现代主义的工具理性这一套东西可以给你一个答案。如果人不是目的,而仅仅是手段、是使用工具——像一辆豪车上面的一个轮子,一栋别墅上面的一块砖,一座跨海大桥上面的一根绳索,或者是扳子、斧头和千斤顶,只要有一点损坏,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换掉——淘汰。所以,乔治在跟农场主介绍莱尼的时候,不敢将莱尼心智不成熟的情况袒露出来,而只是强调莱尼是个扛麦包的好手,一个人能顶四个人。卡鲁克斯想加入乔治、莱尼和坎迪的梦想团队,说的也是“我的残疾没那么厉害,我只要想干,干起活来还他妈是一把好手”!坎迪养的那条老狗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那条狗老了,路都走不动,还发臭。它的牙都没了,眼睛也看不见,什么都没法吃。所以,农场的其他工人很嫌弃这条老狗,认为这条狗活着也没意思,对人也没用,所以都想要从后脑勺给它来一枪——把它毙了。坎迪从这条老狗的下场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当他连工棚都扫不了被开掉之后,他也只能希望有人能毙了自己。

  当一个人深深感受到自己只是一件随时会被换掉的“工具”,在社会这个坐标轴上没有位置只是一个随时会被擦掉的点时,人就会紧紧抓住外界的东西——更坚实、更固定、更长久的东西。即小说中乔治他们梦想的“一块地”。这“一块地”是他们的安全感、他们的归宿和他们的自由。坎迪就说过:“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不用太大,只要是属于他自己的就行。”这里的“属于他自己的”很值得玩味。自从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之后,人的理性大大抬头。曾经的认为上帝创造了人类,人是属于上帝的,到十九世纪思想家们大举“权力意志”和“重估一切价值”的旗帜,人就不再是属于上帝的,也不是属于父母的,而是属于他自己。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工业社会剥夺了个人的主体性,个人变成了机器、市场、国家甚至是某种主义的附庸。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从精神上,个人都失去了坚实的内核——身体的控制权和自由意志。所以乔治他们无比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乔治说:“那地方是咱们的,没人能解雇咱们。如果咱们不喜欢谁,就可以说给我滚。上帝在上,他就只能滚出去。”法律保护的私人财产权给了乔治他们一种坚实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土地。在这一小块被法律保护的地方,他们能获得安全和自由,可以在那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种属于自己的粮食,养属于自己的兔子和狗;有人相依相伴,有人养老送终。

  ——“一块地”的梦想不仅仅是乔治他们三人的,卡鲁克斯说他见过好几百人,“他们来这儿干活,然后辞了工再去别的地方,每个人脑袋里都他妈装着那么一小片地。他妈的没一个人能实现。就像天堂一样。”卡鲁克斯觉得没人真能去天堂,也没人真能得到一块地。那块地只存在于他们的脑袋里。

  也许,从这样“一块地”上面,他们最终追求的是生命的情感关怀。

  生命的情感关怀是什么呢?我想先引用小说中公认最睿智的人物斯林姆的话:“不过没什么人会结伴出行。我几乎从来没见过有哪两个人是结伴出行的。”这里的“结伴出行”指的是流浪打工赚钱的人,也就是小说一开篇就提到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都是孤身上路的,而乔治和莱尼让人怀疑或感兴趣的恰恰就是“因为我有你来照顾我,你有我来照顾你”。这是莱尼说的,因为乔治早就跟他说了无数遍:“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有未来的人。咱们还有彼此可以说话,互相关心。”

  与乔治和莱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说中的另一个悲剧人物,也是小说中唯一的女性——柯利的老婆。这是一个被夺去了梦想的可怜女人,也是一个对生活不满和抑郁而无处诉说的孤独女人——在小说中她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斯坦贝克只称呼她“柯利的老婆”“姑娘”“她”。她梦想着去好莱坞演电影成为明星,最终希望落空,嫁给柯利。柯利是一个轻量级拳击手,色厉内荏,热衷于谈论拳击,从没真正关心过她——柯利关心的只是这么个美貌的老婆有没有跟别人偷情,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是时时处处地监视着她,不肯让她与农场的其他男人单独相处。农场的其他男人显然也极力避免跟她说话。她终日生活在一个满是男人的农场里,没有人可以说话,“孤独得很”。她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从没得到一丁点的情感关怀。“他们没人在乎我怎么活着。”她不习惯农场的生活,可是她别无选择——正如乔治最后从后脑勺毙了错手扭断“柯利的老婆”的脖子的莱尼一样,斯林姆也说“有时候一个人别无选择”。

  这正是我读完小说后生气又伤心的原因。渴望被人在乎出人头地过上好生活的女人被一个“老是干坏事,但没有一次是故意的”莱尼错手杀死了,两个最具悲剧色彩的角色上演了一出悲剧。“柯利的老婆”死得无辜,莱尼死得凄凉——死在好友乔治手下。从情感关怀的层面来看,“柯利的老婆”显然是更不幸的,因为莱尼虽然是个心智不全的流浪汉,但从小一直有乔治的陪伴和照顾、关心,而“柯利的老婆”虽然貌美如花、嫁给农场主的儿子,却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在死于莱尼之手前,她终于能把心里的不满和孤独倾泻而出,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不能理解她的话的对象,还是一个即将错手杀了她的对象——让人唏嘘。

  斯坦贝克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讲到:“作家有责任揭露我们许多沉痛的错误和失败,把我们阴暗凶险的梦打捞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利于改善。”这就是文学的道德力量:求真、爱美、向善。在看见个人、承认个人价值的前提下,让个人能找到坚实的归宿,使个人在有限的生命里感受到情感关怀。

  这就是《人鼠之间》的三重主题。

  文学是什么呢?《人鼠之间》这个书名来自英国诗人彭斯的诗句“人也罢,鼠也罢,最如意的安排也不免常出意外”。希望个人不仅能够在文学中得到情感关怀,在生活中也能遇到一个互相关心的人。要求世事顺心如意不免虚妄,但体验到倾诉和陪伴的温暖,大体上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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