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边兰

 

窗前的银边兰呀,它在风中摇曳,枝边从深绿蔓延开来,渐变成草绿。从众多银边中抽出的新枝,嫩得能掐出水来,硬挺些的枝却像极了饿死鬼,吸饱养分,崭露头角,使劲探出盆外,在末端又开出一朵朵小银边兰。多骄傲啊,那些它不曾触及的领域眼看就要一睹为快了,可它不仅仅只局限于此,它的野心大着呢,它要源源不断生长,要尽情与这盆外的世界周璇!你看它的银边,多亮呢,与窗外一派萧条的山林植被相比,它的日子仿佛四季如春。一想到这,它的银边全摇起来了,像是为了庆贺这蓬勃生命而不得不摇起来!摇吧,将一切可怕的过去抛诸脑后。

窗外的寒风多知趣,它钻入窗户缝里,银边兰摇得更欢了,有时候,我都担心,它要扭断它那刚冒出尖儿的新枝。

要知道,几个月前,这株银边兰差点就死在“荒野”了,那时,它个头矮小,虽然现在它也没长成一株大高个。它长得正盛的时候被推土机从黄土地里连根挖起,又被不屑一顾地压在黄土地。过了整整一夜,它发现自己的个头更小了,再过一夜,它觉得黄土地便要将它永远地埋下去。在一个傍晚接近夜晚的时候,对,就是如现在这样的时刻,风从山湾吹来,拂过黄土地,吹着奄奄一息的它,它摇不起来,那些黄土,死死地压住了它的银边。

住在不远巷子的老陆,它见他从山道上走来了,它盼着老陆能救它,老陆没令它失望,从黄土里将它弄了出啦,它离开黄土地了,它竟然离开了,哈哈哈。那会儿风是秋风,吹过老陆的脸,它见老陆挺直了腰杆,紧紧抓着它。它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季节经历这一切还不算太糟糕,至少即将到来的寒冬能挨过去了。

它长得多丑啊,银边沾满了土渍,颜色绿不像绿,黄又不黄,根系萎缩,全无生气。邻居正想寻一株银边兰,老陆便见着了它,可惜,它实在令老陆送不出去。怎么能送一株看似活不过三五日的银边兰呢,太煞风景。就这样,另外的银边兰代替了它被送出去的命运。

从秋到冬,它获得了新生,成了老陆家所有植株里最招摇的家伙。它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同它一样,稍稍幸运些,就能见到春天,否则,便活得艰难或是就此消失,就像老陆家曾住过的清河巷,它没这么幸运。

此刻,风消停了,银边兰也摇累了。

巷子里开始叽叽喳喳,看着银边兰,我又想起了清河巷。冬天的傍晚将近夜晚的时候,对,就是银边兰获得新生那天的相同时刻。可惜,清河巷不是银边兰,它的寒冬最终没能熬过去。

后门山一派萧条时,清河巷垂垂老矣。它的老先从一池的水葫芦死亡开始。水葫芦开得最好的时候,那一方池塘算是除了村口的清水河外,清河巷的第二景。路过清河巷的人都要夸上一句,这花开得真好。事实上,清河巷人养水葫芦只是当做猪草而已。

这些猪草,的确惹人爱,它们生长迅疾,不消几日,就将池塘铺了一层绿毯。再过几日,这块大绿毯上,便伸出了串串紫花。这些紫花蜂儿也爱,蝶儿也爱,就连蜻蜓也在傍晚成群结队在池塘上空低旋,忽而停于花尖,一动不动。于是,捕蜂蝶的孩子,就着晚霞,开始伺机而动了。他们朝那花尖儿扔小石子儿,蜻蜓抖了个机灵,飞走了,她们追蜻蜓,追蝶儿,唯独不去惹那蜂。被孩童抓到的蜻蜓可就遭殃了。池塘根底下,蚂蚁正在劳作,被肢解的蜻蜓由壮观的蚂蚁队,有序运进了洞。而那针大些的洞外,匍匐着三五个于蚂蚁而言的巨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时而将它们扛着的蜻蜓部件捏到洞口,时而将一只蚂蚁拨到队伍外头。好不容易看这批蚂蚁将蜻蜓运完了,他们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拍拍膝盖,又去寻思下一只倒霉的蜻蜓了。

池塘的一角在水葫芦大面积死亡的一天,突然倒了。清河巷的雨,下得厉害。但凡厉害的雨,都是对村庄是否坚不可摧的考验。代替水葫芦的是长得比池塘还高的芦苇,夏天还算耐看,虽不来蜂,但蜻蜓仍光顾这里,这时的它们大可不必担心落入孩童之手,被肢解进蚂蚁洞了,清河巷的孩童长大了,走得差不多了,巷子冷清了起来,这种冷清不同于过去清河巷午后巷里空无一人时,看似也“冷清”的境况。过去,清河巷人的白天是属于土地、工厂、事业单位的,尽管巷子少有人走动,但到了下午,家家户户的炊烟便事先将这无人之境搅散了。这种冷清是死气沉沉,是等到下午,也不见几缕炊烟。人越来越少,到了秋天,这种颓败就更加明显,池低沉积了一年又一年的颓败,最终,成了一块平地,永远将清河巷的第二景埋葬了。

另一处衰老从后门山那棵最大最高的柿子树开始。尽管清河巷消失以后,它仍在,但光秃得啥也不剩。枝条上悬着的麻袋远远就能瞧见,清河巷的养猫人家,猫没了,便挂在树上。站树前,见那清河巷各厝的炊烟从瓦砾间升起,屋顶的望风猴背对着我。那个时刻,我可不曾想过,这个地方会像炊烟一样,升至高空,越飘越远,最终无迹可寻。

后来的柿子树,全年秃着了,就像清河巷,再也长不出叶来。

我说过,但凡厉害的雨,都是对村庄是否坚不可摧的考验。清河巷没经受住这场考验,尤其是它的衰老,加速了它消失的进度。尽管过去,在无数场大雨中,它曾屹立不倒。但在大雨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势下,清河巷败下阵来。那些居住已久的旧厝,那些被雨淋塌的土墙,都宣告了属于清河巷的日子一去不返。

即便如此,我像老陆抓住濒临死亡的银边兰一样,抓住了关于清河巷辉煌时的几缕记忆碎屑,我想,对我往后余生造成巨大影响的清河巷,此刻也该如银边兰一样,骄傲地摇起来了,至少它该庆幸,有人记得它,且永远。

你可能感兴趣的:(银边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