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我的博客 己羊的梦


“小彩儿今早走了。”

“嗯。”

樱子的母亲停下刀,抬头看了一眼禾四。半截果皮落在青色地板上。

一顶吊灯于屋梁垂下,散着幽幽的光照在四周发黄的墙壁上,几道灰色手印也落在上面。房门敞着,对面房门也敞着,空荡荡的,没有人,印着浅色花纹的窗帘被风吹飞起,似一展立在船维的旗子。走廊有人推着小车向这边走来,车轮压过地板发出隆隆的声音,还有瓶子间相互碰撞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把窗帘拉开,让樱子起来吧。”樱子母亲对禾四说道。

“嗯。”禾四紧锁眉头,盯着手机,没有抬头,他的脸被映成莹莹的青白色。

“她睡挺久了,护士也该来了。”母亲继续说道。

禾四抬起头,眼睛却望向床脚。他把手机放在床头,站起来,走到窗前。眉间依然刻着一道道纹路。

窗帘背后的阵阵凉意驱赶着这间屋子包裹他的温暖,他拉开窗帘一角,熹微的光透过缝隙钻进来,接着便无影无踪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樱子,昨天是她第五次化疗,头发已经掉光,头顶上凸起几个硬硬的包,洗的发白的被单盖在她身上,似乎和身体融成一个颜色。她胸前的衣领不均匀的一起一伏,眼睛合拢却不断眨着。她已经醒了。

窗帘全部拉开,没有太多的阳光照进来,外面的天沉成了沙黄色。他把手掌贴在玻璃上,穿过肌肤的刺痛感让他感觉自己在摸一展冰面,冰的背后一盏橘色的灯将黑色背景照亮,他在冰上看到他的头发像是未修理过的草坪,杂草丛生,还有几根白发。在他身后,樱子几乎虚弱的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和冰面融为一体。他感觉到她身上透出令人心悸的冰冷,似乎冰面传来的刺骨感就是她发出来的。灯光给了这间小屋唯一的温暖,光照下来,樱子母亲的眼睛清晰可见,却也只有眼睛能够看清,他看到她的眼睛在望向自己,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留下一双空洞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和面前的他似乎交换了身体,冰里的那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他身后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自己只是虚幻的一道影子,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有,他随时幻灭,又随时出现,或者永远不会出现。没有什么关系,什么都是假的,什么又都是真的。

他把窗户打开一道缝,耳边响起了汽笛声,窗帘被震得呼呼作响,玻璃开始摇晃了起来,所有景象都虚散了,他看到杂草也飞了起来,赶忙又将窗户合上。俯身撑住窗台,抬头看到幻影背后,一颗朦胧的太阳,对面楼上几座零星灯光。

“要下雨了。”母亲盯着窗外的天。

“嗯。”几只低飞的燕子掠过,落在窗前。

“樱子,起来吧,天亮了。”母亲说着,把苹果放在桌台,拾起桌角揉成一团的毛巾,弯下腰,从床下拖出一张搪瓷脸盆,把毛巾展开又对折了三下,用干净的一边扫着水面。

禾四听到声音,回过身来,手指相互轻搓着。

“妈,我来吧。”禾四走到樱子母亲身边,低下身,接过毛巾,水面温润的划过肌肤,让他忘记了刚才的虚幻与真实,他将毛巾轻轻拧干,弯下腰,贴近樱子的脸。一股潮湿的味道飘了过来,他近距离凝视樱子,她的腮好像比前几天更凹了下去,眼下青黑色的眼袋也更重了,苍白的脸色下隐隐透出一种乌青色,肌肤松弛的贴在脸上。禾四想起以前,他喜欢伸出食指,用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腮部,然后他就会感觉到樱子的肌肤会将他的指尖轻弹回来,他每次都不敢用力,生怕她的肌肤像气球一样破开。现在他也不敢用力触碰她的肌肤,她的肌肤真的会裂开。

毛巾拭过樱子的脸,沾水后的皮肤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细细的绒毛不断张开,在灯光下晶莹剔透。

“醒醒,樱子,护士该来查房了。”禾四把腰弯得更低,凑到樱子耳前低语。温热的风让樱子的身体抖了一下,她几乎看不到的点了点头,眼睛眯开一条缝,眼珠转向禾四。

禾四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手伸进被子,温暖潮湿的空气将他的手包裹起来,而后他摸到一根枯瘪的树枝,上面的木纹粗糙的划着他手心的皮肤。他把它拿出来,没有血色,骨头的形状从皮肤下露出来,关节连接的地方将要裂开,张牙舞爪的向皮肤外生长。手臂末端,手指的血管已经伸展到皮肤外,轻轻一触就会爆开。

“你今天好看多了。”禾四在樱子耳边说着。

樱子笑了,她脸上几乎没有了表情,只是将嘴角上扬一些。她把胳膊往回缩,想从禾四的手里挣开,可能是他触碰到了什么敏感的地方。

母亲扶着床边站了起来,捂着腰弯下身子,把桌上的毛巾丢进水里,端起脸盆走出病房。

樱子把头慢慢转向门口的方向,对面的木门已经受潮,风一吹,就会发出吱呦声。昨天那间病房里还围了许多人,昨天半夜,樱子在梦里听到母亲和禾四的哭声,醒了过来,醒来后发现母亲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没有醒,还在睡着。哭声是从对面房间里传来的,一开始只是轻声抽泣,到后来声音渐渐增大。樱子睡不着了,她自从搬进这间医院后就会经常睡不着觉,她知道,小彩儿走了。

她第一次见到小彩儿的时候并不是在这间医院,那间医院要比这里先进的多,最起码看起来是一家医院。不像这里,站在医院外面看着斑驳的墙面,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废弃的大楼。那时小彩儿还扎着两个马尾,她哄小彩儿说唱首歌就给她一颗巧克力吃,不过巧克力似乎诱惑不了这个六岁的孩子,她骄傲地把头扭过去蹦跳着走了。没过多久她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她也离开了那家医院。她再见到小彩儿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了。她已经没有了意识,她也再没有力气去逗她开心,只是有时还能看到她,就觉得心里似乎也有了点劲儿。

现在对面的病房门被风吹的虚掩起来,窗纱飞起。昨夜值班的护士已经将那间屋子收拾干净,似乎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住过,也从来没有小彩儿这个人。可能也从来没有樱子。

母亲提着脸盆走进来,走廊里车轮的声音也到了门口,护士和医生跟在母亲身后。往常只有护士会来量一下体温和血压,简单的和樱子说几句话。昨天樱子刚做完化疗,所以医生这次也跟了进来。

禾四接过母亲手里的脸盆,把毛巾挂在了床边,把脸盆又推回了床下,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揣在口袋里,向医生点了一下头,就和母亲一起离开了病房,把门也轻轻带了过来。

病房里冷冷清清,长长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天花板上的灯也像屋里一样昏暗,一根半截拖把立在墙根,拖把头上的布子已经干到发硬了。禾四背倚着墙,手扶在墙壁的瓷砖上,冰冷的温度再次刺到了手心,他揉了揉鼻子,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感觉自己鼻子有一些痛痒。樱子的母亲站在门前,踮着脚,透过门上的小方格窗户往病房里望着。

“血压和体温都挺正常的,樱子,你感觉怎么样。”医生在本子上随笔写着什么。

樱子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护士弯下腰,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樱子也冲护士抿了抿嘴。

门外的禾四眉头又紧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向上翻着屏幕,拨通了一个电话,用手拢起来捂着嘴,一边说一边向医院门口走着。

母亲把头扭向禾四离去的方向,她知道他为什么离开。

她寻思应该让禾四去买个小蛋糕,今天是樱子生日,虽然樱子平常并不过这一天生日,她不知道半个月之后……

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摘下眼镜,掀起白袍的一角擦拭镜片。

母亲回过头来,盯着医生的眼睛,她看到医生的眼神有些恍惚。

医生把眼镜带好,看了一眼怀里捧着的本子,又看了一眼樱子母亲。

“大娘,没事,樱子今天挺稳定。今天她生日,可以稍微庆祝一下,但别吃油腻了。”

母亲点了点头。

“禾四呢,我有点事情要和他说。”

“什么事,医生。”

“没什么,等回来我再和他说吧。”医生望向禾四离开的方向,然后点了下头,就向门外走去了。护士推着车从病房里走出来,告诉母亲她可以进去了,就跟着医生离开了。

走廊里又变得空荡荡了。母亲转身回到了病房,樱子的手背上已经扎上了吊瓶,病房里的酒精味让母亲打了个喷嚏。

“禾四出去了,他去打个电话,一会就回来了。”母亲仰头看着悬挂的玻璃瓶中滴落的药水。樱子把头扭了过去,望着窗外,外面的树梢垂了下去,窗玻璃被飞吹得震个不停,风透过窗户上不知哪里留出来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哭泣。

一时无话,一个静静坐着,一个静静躺着。

禾四回来了,他的脸似乎是被风沙包裹了一般,脸和脖颈交接的地方皲裂出一道道纹痕,他的眼也被风吹红了。他进到屋里也先打了个喷嚏,然后就看着樱子。樱子知道他回来了,没有回头。

“妈,你跟我出来一趟吧。”禾四轻声喊着樱子母亲。

两个人先后走出门外,禾四回过身来把门合上。

母亲冲着病房,站在禾四背后,佝偻着腰。

“医生刚才找你了。”

禾四转过身,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拉着母亲的手往旁边走了走。

“妈,你还有钱吗。”

没有回答。

禾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他的这双鞋子穿了好久。他不敢抬头,他怕触碰到樱子母亲的视线。

“又该交医药费了。”

没有回答。

禾四往前看去,他看到樱子母亲裤管摇晃着,一双长满了斑的枯瘦的手攥着自己的大腿。老人看着禾四,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禾四觉得她的眼泪可能已经哭干了。老人什么也没有了,家里的土房卖了也没值几个钱,一把年纪欠了一身债,已经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们了,都知道她的女儿病了,老人这个岁数,将来如果老人入了土,这笔钱该找谁要。

“我……我再想办法,凑凑,凑凑能凑出来。”老人哆哆嗦嗦从嘴里冒出来几个字。

禾四又椅在了墙上,他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根烟卷,包着烟丝的纸已经张开,他用食指沾了点唾沫,抹在烟卷里侧,将烟卷合上,吊在嘴里,用牙齿咬着,口腔里盈满了淡淡的烟丝的苦味。

“我们把樱子接回去吧,医生说治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禾四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再凑凑,凑凑。”老人只顾喃喃自言。

禾四不再说话了。

“我还能……还能凑凑。”老人的瞳孔似是散碎一般,没有方向。

“妈,医生说……”

“医生……医生刚才说樱子状况好多了,还有希望。”母亲眼睛里重新回来了一点光。

“我们凑不了了,没人借钱给我们,我们一点钱也没了。”禾四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把烟从嘴里摘出来。

“能凑……能凑,”母亲的眼睛开始四下张望,漫无目的的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你还有个房子,你把它卖了,我们就能够了。”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们只剩这套房子了,才四十平,卖了的钱不够在医院里住两个礼拜。”禾四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樱子真不在了,我们住哪。我们拿什么还别人的钱。樱子现在还能回家,把房子卖了,我们最后总要把樱子接回去,到时她住哪?”

母亲听完,身子抖了起来,全身失去力气,膝盖颤巍巍的弯了下去,她扶着禾四的手,另一只手撑在地板,膝盖落在地上,瘫软地趴下身子,她像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又像是跪在禾四面前。“禾四,妈求你了,你把房子卖了,把医药费交上。我以后一定给你把钱还上,你说樱子没了,她还要房子有什么用。我就这一个女儿,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

禾四也跪在了地上,他把头低下去,把脸埋在地里,他觉得这地板似乎软绵绵的没有力量,自己身子将要陷了进去。

一个年轻护士站在走廊尽头,望着这里,窗外微弱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禾四抬起头,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扶着母亲站起来。他还是觉得脚下松松软软,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

“我出去一下。”说完,把烟把塞进嘴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摩擦着打火石向外面走去。

回来的时候禾四看到母亲还在病房门口站着,手依然哆哆嗦嗦的抓着大腿。禾四走到她背后时她没有听到,眼睛瞅着病房里,腰完全弯了下来,禾四看到她全白的头发里还藏了几根半黑的头发。

“妈。”禾四的声音像是撕裂了一般。

樱子母亲的身体抖了一下,回过头来,望着禾四,她的眼神又散开了。

“咱们让樱子自己决定吧。”禾四伸出手要去扶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手还是一抖一抖的攥着裤子。禾四也不说话了,他上去撑住母亲的胳膊,他感觉母亲的身体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母亲挣开禾四的手,走回屋里,禾四跟着走了进去。樱子还在望着窗外。已经有雨珠沾在了玻璃上。

母亲的布鞋踩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音,禾四也没有声音。他跟在母亲身后,脚步很轻。走到樱子面前。樱子看他回来了,微微咧开了嘴。她的牙还是像以前一样白。

樱子的枕头湿了,他没敢告诉樱子母亲。

他弯下身子,想和樱子悄声低言几句,却每句话都如鲠在喉,就只好挤出一个笑容。

母亲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玻璃杯,杯中轻轻摇晃着的水升起一缕白烟,轻飘飘的,圆角玻璃上也罩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她把水杯递给禾四,扶着膝盖蹲下,从床下抽出一个手轮,摇了几下,将床稍微摇高。

禾四接过水杯,一瞬间他觉得玻璃上的雾气寒意沁入肌肤,指尖肌肤下的骨头被冰针刺痛一般。接着皮肤上泛起了烧灼感,手指的肌肤从白色变成了红色,又变成了紫色。杯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轻轻吹着水面,烟雾倾斜。带着烧灼感的那只手插到樱子身下,隔着像潮湿的纸片一样的衣服,他摸到樱子的背也凹了下去,两个肩胛完全突了出来。

樱子用嘴唇沾了下水,就把头挪开了。

“再喝点水,你的嘴唇都裂开了。”母亲站了起来,靠在樱子身前说道。

樱子的嘴唇几乎看不到红色,浮着一层白霜的嘴唇上裂开一道道小纹,裂开的口子透出紫色的斑迹,刚刚沾过水的地方,颜色略呈鲜红色,也稍微饱满一些,一滴水划过嘴唇印下一道无色水纹,似乎将一面布满尘土的面具染净。

禾四的鼻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使劲咬了咬牙,不敢再看樱子,头扭向了一边,把樱子放回床上,杯子放回桌子上。

“我出去一趟。”他清清嗓子,一边向外走着,一边把手揣进了后面的口袋,然后又抽出来。

病房里又没了声音。樱子母亲搓着樱子的手,樱子也不去看母亲,盯着头顶的吊灯出神。

脚步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禾四回来了,他几根粘着水珠的头发扭成一绺,身上零零散散染黑了几处。

一个透明小盒,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上面沾着几滴水珠。盒子里一枚三角蛋糕上抹满了白色奶油,奶油上顶着半颗草莓。他扫了扫头发,飘起,跌落,晶莹剔透。静静走到樱子床前,把蛋糕放在床头柜上,打开上面罩着的透明塑料罩,突然想起忘记要一副刀叉了,就从床头柜下面的小抽屉里掏出一把小勺,用手抹了抹。斜插进蛋糕里,往外轻拨一下,挖下一小块蛋糕来。在往樱子嘴边递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妈,你吃吧。”说着,把勺子递给樱子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蛋糕,摆了摆手。禾四又把蛋糕递到樱子嘴边,轻轻戳到樱子的嘴唇。樱子抿了一下, 伸出一点舌尖将嘴唇上的白色奶油舔净。摇了摇头。禾四抹去樱子嘴角的碎屑,把蛋糕放回盒子里,扣上盖子。

然后静静坐着。

雨下开了。像是鼓槌敲击鼓面发出的声音,雨砸在窗户上。

禾四扭过头去,他看到冰中的自己被雨水冲刷的四分五裂。那里只剩下自己,樱子和母亲似乎随着雨水滑落而下,从那座真实的世界中消失了。外面太阳已经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模糊,最终只留下零星灯光映成光晕将禾四也抹杀掉了。

咱们回家吧。

沉默。

禾四把视线移回到樱子身上,母亲原本低着的头也抬起来,看着禾四,她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雨越下越大,昏昏沉沉。

樱子看了一眼禾四,闭上眼睛,然后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护士手里握着一个药瓶走了进来,屋子里有了一些动静。

禾四看着吊钩上旋转的药瓶,上面的英文字母逐渐变得模糊,他感觉眼皮上像是坠了千斤锤。他也好几天没有睡觉了,昨晚上他在家,翻来覆去,总是感觉背后僵硬的发直,身下的床板硬的像是一块石碑。他睁着眼等到天亮。

旁边病床上铺着他或者樱子母亲平时睡觉的褥子,上午没有人整理过那张床,床单皱皱巴巴的圈在一起,被子掀开一半。他就和衣躺在上面,闭上眼睛,眼皮却一直在跳。他就把眼睛睁开,双手插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淡黄的天花板上没有一颗手印,只是这天花板总也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天花板垂下的吊灯也开始旋转。然后他听到一个哭声,一个男孩的哭声,声音很远,哭声似乎有些熟悉。声音越来越低沉,嗓音越来越沙哑,那个男孩也越来也近,最后他就站在自己的耳边,只哭给他自己听。哭声慢慢把他笼罩了,他完全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珠也像石子一样重重砸在窗户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傍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外面的天空连成一片红色,天空尽头黑色蔓延而来将要把自己笼罩,他就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只有自己,而整个世界的声音也只剩下墙头的一个钟表还在每隔一秒跳动一针。

他想坐起来,吊顶的灯光晃得他眼晕。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他闭上眼让黑暗包裹着自己,等待旋转的床停下。

他还在医院,旁边是妻子,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肺里像是插进无数根细针,针尖在不停刺破自己的肌肤。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他的手甚至攥不起来。他想低一下头,脖子却支撑不住头部的重量,他只能放弃。他只道自己睡了太久,麻木了身体,却感觉手背上丝丝凉意传来,就垂眼往手臂末端看去。他的手上插了一根针管,滴液顺着针头流入了身体里。他正觉得奇怪,病房里的空气似乎是黏糊的胶体,将他完全黏在了这里的空间和时间里。他向旁边扭过头去,樱子不在床上躺着,床铺整整齐齐,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他开始慌了,大声喊着樱子的名字,喊着樱子的母亲,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听不到了还是发不出声音,整间屋子里只有他自己,房间似乎还在扭曲着,他被夹在中间,要被撕成碎片。

樱子去哪了?她已经办完出院手续离开了?现在是几点,自己睡了多久?现在似乎还没有到晚上,但是外面阴沉的天让他分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又开始喊,他想喊护士,却发现依然是徒劳的,他抬手去按墙上的铃,手抬不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大片大片的淤青,碰触起来却也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

门外响起了谈话声,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虚无缥缈,却每一个字都真切的落入到了禾四耳中。他舒了一口气,那是樱子母亲的声音,沙哑,却让外面的世界与这间屋子连通了起来,不再让他有被撕扯的感觉了。

还有一个声音,比樱子母亲的声音更低,梦中低语一般,陌生,熟悉。

“我说了不行。”樱子母亲的声音略微大了些。

什么不行?

另一个声音消失了,母亲也没有继续说话。屋外的世界又断了联系,雨声将刚刚还萦绕在禾四耳边的话不知驱赶到何处去了。令人发昏的吊灯直刺禾四的眼睛,散开的瞳孔将照射的光全部吸进了他的眼睛里,他被无边无尽散漫的黄色包裹着,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温暖。他冷极了,针头输入进血管的液体像是冷凝剂从他的手臂开始将寒冷扩散到了他的全身。

“娘,我就这一个丈夫,你让我再试试。”

樱子的声音。

为什么会是樱子?很久没有听到过樱子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医生说她的神经受到了损害,可能今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樱子的话是什么意思?禾四的思绪犹如一团绞在一起没有丝毫头绪的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一动也动不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樱子会站在门外用他熟悉的声音为他祈求着,笼罩着他的黄色越来越浓。樱子的话却如同一条温热的小溪,从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流淌进来。

他想起第一次在心里记下这个声音时候。那时樱子还只是一个新搬来的邻居,他骑了一辆忘记从哪里顺来的别人没锁的单车,载着樱子。也许是因为春天,樱子在后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迎面吹来都是温热的风,他感到冬天残留在躯体的寒冷,正被他甩在身后。

“不行,我们没钱了,能借的都借过了,没人会再把钱借给我们了。我一把岁数,也要用钱,到时候入了土,欠的钱也会带到土里去,谁还会借。能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还有……还有一套房子,把房子卖了,还能不少钱。”樱子声音有些急促。

“不用想。我跟你说句实在话,禾四这个样,就算治,也活不多久。你就剩这一套房子,你把房子卖了,你将来住哪,你总不能拉扯个孩子住在街上把。而且你那套房子才值几个钱,用不了半个月,钱又得花光,到时候还得把禾四接出去,然后住哪,谁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这样的人。”

孩子,为什么会有个孩子?禾四听到了小声的抽泣声。

门口玻璃上一个倒映出的黑色身影矮了下去。算了,樱子。

“娘,求你了,禾四走了,我也不想……”

“糊涂啊!”

“我们让禾四自己决定吧。”

影子又重新落在门窗上。禾四赶紧将头扭了过去,看着窗外,雨真的好大,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禾四。”樱子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禾四没有回头,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娘,我来说吧。”樱子从门外追了进来。

樱子妈在禾四身后住了脚,禾四看不到她现在什么样。

“娘,你先坐下,我来和禾四说。”

樱子走到了禾四身前。禾四还在望着窗外,他不敢看樱子。但他还是用余光瞟到了樱子,他猜到了,一头乌黑浓发如黑色瀑布一般垂至腰间。樱子在生病以前从来就以自己头发自豪,又粗又亮,所以她很少剪头发,可是病了以后,禾四就亲手把她的头发绞了,樱子望着镜中的自己,笑着告诉禾四,短发原来也可以很美。

现在他看到樱子的头发,他就知道了。原来一切真的都是虚幻的,病倒的从来都是自己,没有什么是真的。他望向窗户,他想看看那个真实的自己是不是站在冰中望着自己,他的脸上是不是还能露出笑容。镜子破碎着,水花碎成了冰渣,那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他就在那里面,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忘了。他想笑,能再见到樱子真是太好了。他笑不出来,最后的结局还是像这破碎的冰面一样,樱子将在这温暖的世界继续生活,而自己将化成烙着一道道纹印的冰花。

樱子坐在他的床头,扶起他的手腕,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禾四闭上眼睛,他还是不敢看樱子。他闻到了樱子身上的味道,像春天盛开又凋落的樱花,伴冬季的积雪融化。

“四儿,咱回家吧。”樱子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禾四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笑,他要让樱子看到自己开心。他知道快要结束了。

“四儿,你是不是不想回去?”樱子婆娑着眼泪问。

禾四点了点头,他不想回去。他想留住樱子,仿佛并不是他,而是樱子将如凋落的花瓣一般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他听到了身后站起来的声音,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了樱子母亲紧皱的眉头。

“我再问你一遍,你回家吗?”

禾四摇了摇头。

“你太自私了。”樱子挡在了禾四身前,噙着泪,绽放出笑容。

这吊灯刺眼的黄色实在太漫长了,禾四被完全笼罩了起来,最后什么都消失了,无边无际,天地又旋转了起来。

他把眼睛闭上,等待周围一切停止。

渐渐地一切静止了,他睁开眼睛。樱子母亲在旁边的那张床尾坐着,眼睛望着窗外,还是漫天的黄色,雨声弥漫着这间屋子。

樱子在病床上躺着,堆积成一团的头发落满了枕边。

禾四站起来,他的眼里一直都湿润着。

他走到樱子身前,他想告诉樱子,我还能在你的身边陪着你,陪你度过这个冬天,等到樱花凋落的那一天。

而樱子,也湿了眼眶,点头,她一直笑,那笑就像樱花,飘落。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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