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送你到这了!”
“你可以找到车吗?”
“拿好车票!”
“明!”
我从传送带上搬下行李箱,理了理车票、身份证,然后抬头,寻着声音看到了她。
八月的清晨已经有了一丝凉意,麻雀站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吊嗓子”,黄色毛的土狗摇了三下尾巴后,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 一声嘶哑的“鸣叫”后,我听见往热水瓶中注水的声音。
马路两旁的杨树的叶子还是墨绿色,坐在太阳伞下摇着蒲扇的爷爷说又进了新口味的雪糕,怎么暑假就这样结束了呢?
我在凌晨三点醒来后,再无心睡眠。本着“放下手机,立地成佛”的警言,我与灰暗的天花板相顾无言两个小时。大脑暂停服务,心脏请了病假,连细胞都在秉行“计划生育”这项政策,减缓新陈代谢。
整个世界渐渐安静了。
大约五点钟,我听见房门“吱吖”被打开的声音,于是,闭眼假寐。
“明,”她坐在床沿上说,“该起床喽~”
“明?”
她又唤了一遍,我一边翻身,一边闷闷地,长长地哼了一声。
“怎么,没有睡醒。”
我坐起身,歪着脑袋,有意使微卷的长发遮住半面脸颊。
沉默了半晌,她伸手把我的头发拢在脑勺后说,“该起床了,还要赶公交车。”
我不言,再次躺下,一边伸懒腰,一边又开始闷声哼哼。
“明?”
“明?”
“起床了,我煮了鸡蛋汤。”
我单手撑着床,仰着头看她,鼻尖嗅到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不想喝~”
“不行,空着肚子坐汽车会不舒服。”
不知何时起,她与我讲话的语气里再无命令的味道,反倒多了些许“哀求”。
假期里。
她说要去店里买衣服,想让我一起去。我赖在沙发上说,不去,天气太热了。
她出去,问我需要带什么。我说,新烤的小蛋糕,要糖心的。她说好,回来时却忘记了。我说,从未向你要过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向你要了一次蛋糕,你还忘记了。她自责,已经歇业了,不然我可以再去买的。
忘记是哪个夜晚,忘记是何原因。六岁的妹妹坐在沙发上,一面抽泣,一面舔着七彩的棒棒糖。她,她躲在洗手间里抹眼泪。
电视机里,熊大、熊二和光头强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我问妹妹,为什么他们变小了。她专注的抽泣和舔棒棒糖,并不想回答我愚蠢的问题。
欢乐还在继续,熊大、熊二和光头强为各自的妈妈做着蛋糕。熊大,熊二为熊妈妈到底喜欢哪个口味而争吵。作为一个智力成熟的人,我已经猜到了熊妈妈将要说的话。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所以这两种口味的蛋糕我都喜欢。”
毫无意外,毫无感动。 似乎懂得越多,心肠越硬。
总之,那是第一次,在她落泪的时候,我没有坐在她身旁,喏喏地喊,妈妈。
“明要坐八点的汽车,可以赶到吗?”她问司机。
“可以。”
小镇的公交车,没有固定的站牌,遇人招手便停车。正值开学季,一路走走停停,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的同伴早已发消息说,在汽车总站等我。
公交车再次停下,挤上来一对母女,女孩穿着高中的校服。她脑后的顺滑的马尾辫随着车子的颠簸来回摇晃。今天才洗过的头发不仅柔滑,还有清香。那条马尾辫往左一晃擦过一个穿灰色汗衫的中年男子的臂膀,往右一摆沐浴透过车窗的阳光。突然一个急刹车,使她本就不郁闷的两条眉毛立刻不愉快地纠结在一起。站稳后,她把手中的崭新的热水瓶和脸盆递给旁边的中年妇女。
“这点东西都不拿。”
看字面是责怪,语气里却没有任何不悦,那个妇女接过东西,嘴角好似挂着一丝笑意。
我收回目光,转过脸去看她。她在看向窗外。我突然想起那个实验,与你的父母对视十秒钟,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呵!
这“目的不良”的实验!
我就是在刻意忽略她的脆弱,一边任性一边自责,不再敢去注视她的眼睛……
时光无情地穿透她的身体,无声而过。时代的列车气势汹汹地前进,轰隆隆,轰隆隆,却独独落下了她。
她转过脸,微微起身,扬着嗓子,“小华啊,都七点多了,我姑娘要赶八点的汽车,快来不及了。”
“赶得上,赶得上。”
她环视了车子一周,从她一双暗黄的眼球里,我读取不到任何信息。 那双眼睛里的世界,是我儿童时最向往的世界。而今,我实在不忍心透过那窗户去体会那种人生。
“我同学已经到了,她会帮我占一个座位。”
她说,“那就好。”
明明是放松的语气,我却从她的脸色中看出着急。
不敢再想太多,我低头打开手机。某对明星好像恋爱了,某个新剧要开播了,某只猫咪真可爱啊……
“这里没有抹匀。”她用拇指在我的左脸颊上轻轻磨擦。
我不自觉地用余光看她,去年染的酒红色的头发下新生了些许白发,暗黄的眼珠旁缠绕着几根血丝,手指甲又变厚,变硬了一些。
我想,指甲间的污垢肯定更难清洗了……
这几年,我总是有意的忽视她,忽视我已成人,她已老去的事实。但是她的模样,我却清晰地记得。越想忘记,越是清晰。岁月欺凌她,时代抛弃她。越是成长,我越是清楚地绝望着。
我怕自己没有能力给她一个安详的晚年,我更没有信心把她送上时代的列车。我很怕,当我注视那双眼睛时,从里面看到的不仅仅是她艰辛的一生,还有无能的自己。
她坐正身子,“以后细心点。”
“没经验。”
她笑,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看着我。
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自己那张肥嘟嘟的脸,余光注意到她的大腿。我转脸看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心脏如万蚁侵噬。
当我到达车站时,距离发车不到十分钟。 同伴打电话催促我快些检票,但十二号处的检票员却不在。大约过来三分钟,穿制服的女人回到岗位,瞬间一大批乘客涌上前。
“先检SS的车票。”
不是我要坐的汽车。
距离发车时间越来越近,队形开始散乱,有人越过检票员,挤过通道。我也随着步伐像前靠拢,扬起手里的车票,企图引起检票员的注意。她突然坐下,数了数手里的票根,不理好多个像我一样扬着车票的学生模样的人,也不理直接拖着行李箱,挤过通道的人。
同伴再次催促我,马上就要出发了!
我拖着行李箱,试图挤过那条不过一米多一点点的通道,检票员却突然发话。
“SS的车已经满员了。”
眼看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关闭,我却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头,像我招手。
不知那里来的能量,我挤进人群的里围,扯着嗓子,努力盖过其他人的声音,“阿姨,HH的!”
“HH的好像也满员了,你自己去看吧!”
我终于走过那扇门,她接过行李箱。汽车前也围着很多人。
“没有座位了,明天再来吧。” 一个妇女说到。
“不行,我姑娘明天就要上课了。”她说着拖着行李箱走向汽车两侧的后备箱。确实满员了,后备箱里也放不下了。
同伴下车来,“行李能放下吗?”
我说,“好像不行。”
又尝试了两遍,还是找不到位置。
她说,“你们先上车吧。”
“一会儿,你怎么回去?”
从我家到汽车总站要乘坐近一个小时的车,而那辆公交车的班次少得很,速度也让人急得磨牙。
“没事,先送你上车。”
她推着我的肩膀,把我赶上汽车。
我坐在座位上,鼻尖和额头开始冒汗 ,整个人极不舒服。她两个膝盖上的那团油,汗和土日积月累形成的污泽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明!”
大约五分钟后,她出现在车门口,我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
我扬起手,微微起身看到了她。
“行李在右侧!”
“哦。”
“我就送你到这了!”
“到了给我打电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