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变革者:梁启超

1. 在世界舞台上,他更是被低估的人物,他理应进入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伏尔泰、福泽谕吉与爱默生(Ralph Emerson)的行列,他们身处一个新旧思想与知识交替的时代,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存在,唤醒了某种沉睡的精神。即使置于自己的时代,梁启超也该进入全球最敏锐心灵的行列。这些人看到一个技术、民族主义、全球化驱动的现代世界的到来,在希望与挣扎中摇摆,梁启超则从中国语境出发,回应了很多普遍性问题,对于科学、民族主义、个人精神都作出独特判断。但与用英文写作的泰戈尔不同,他未被中国之外的读者广泛认知。

2. 但边缘赋予他们特别的勇气,令他们成为既有秩序的挑战者。这也是历史迷人之处,即使人人都受制于自身环境,自由意志仍催促一些人脱颖而出,成为异端与反叛者。

3. 人性之弱点与光辉,个性之必然与命运之偶然,彼此交织。那些相濡以沫的同志,在历史考验面前也经常反目成仇,彼此疏离,然后在人生下一个路口再度交汇。

4. 梁启超的自述与惯常的中国文人不同,他用一种令人难忘的视野,把自己的命运编制进一个更广阔的时代画卷,既与中国内部的兴衰有关,也与世界性的历史事件产生联系。

5. 可以想象,他应该是个过分拘谨的读书人,将科举的失败转化成更深的道德要求,而这道德要求又经常是脆弱的,容易被现实诱惑吞没——这也是整个帝国的特征,在一套高洁、夸张的言辞背后,是一个道德坍塌的社会。

6. 礼仪与教育是日常生活的核心,族中贫户即使无力纳粮,学堂也不得拒绝其子孙入学。这种系统正符合一个农业帝国的统治方式,个人忠于自己的宗族与家乡,而不是抽象的国家,借由教育与道德语言,帝国也将教化渗透到每个臣民内心。

7. 八岁时,梁启超开始正式学习“制艺”,这是学童的一个重要时刻,意味着科举之路的开启。短短七百字的文章,要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后面四个部分各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一共八股,因此俗称“八股文”。

8. 广州改变了张之洞,他从一个沉迷于道德文章的清流派变为一位推崇洋务的地方大员,尽管自以为是的作风没有丝毫改变。

9. 广州书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那是个书院开始兴起的年代,朱熹的白鹿洞书院创造了一种新传统,学者们授课、交流学问,有图书馆可供借阅,还因地处山林获得了某种象征性的独立,只与学问有关,不受政治权力影响。广州的禺山书院正诞生于那个年代。

10. 1810年署理浙江巡抚时创立了诂经精舍,要求书院拥有自己的学术独立性,而不仅仅是科举的附庸,并鼓励学子对学问本身产生兴趣,不要沉迷于应试技巧。诂经精舍不考八股文,也不闭卷考试,除去经学、史学,还增加了算学、天文学、地理学,随即成为新型书院的表率,在它培养出的众多著名学者中,有一位叫章太炎,日后将成为梁启超的同事与对手。

11. 因为太平天国之战彻底摧毁了江南的学术传统,书院、藏书楼几乎被毁坏殆尽,学者们四处流落,甚至死于战火。广州反而成了相对幸运的地方,阮元的雄心实现了,世人在评论学术时,开始说“江浙衰而粤转盛”。

12. 顾炎武可能是这种传统的开创者,他在《日知录》中记下每日的读书、思考。这是一种严格的思维训练,分为四个步骤:首先,你要留心观察,发现事物的特别之处;其次,你要注意与词语相关的事物,将它们罗列比较;接下来,再综合这些观察,得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则是多方收集资料,来证明或推翻自己的观点。在学海堂,这套逻辑发展成“句读、评校、抄录、著述”四项训练。

13. 在漫长的岁月里,进京赶考是一个艰苦而兴奋的旅程。帝国疆域辽阔,考生依靠骑马、骡车、帆船与步行抵达京城,倘若地处边陲,往往要花上几个月时间。这走走停停的行程也会变成一场拓展眼界之旅,考生可以暂时从枯燥的典籍中摆脱出来,游览山川、名胜古迹,拜会文友,作诗饮酒,如果足够敏感,还有机会观察民间疾苦,这都是日后跻身帝国统治阶层的重要一课。

14. 梁启超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康有为,带着失落与傲慢,混杂着古今中外的奇怪学识。他痛陈时代弊病,雄辩滔滔,既能大谈孔子之道,也能描述西洋事物,比起寻常学者的木讷、低调,他似乎显得过分生机勃勃了。

15. 这是一场赌博式的战争。长久以来,意见领袖们对中国的情感颇为复杂,他们受惠于中国文化的影响,又认定它是亚洲进步的障碍,担心生殖力强、富有心计、勤俭的中国人迟早会横行全球。作家德富苏峰将战争看作日本自我成熟的重要方式:“我不主张为了战争而战争。我也不提倡抢夺他国土地。但是我坚持要求对中国作战,为的是把日本从一个迄今向内收缩的国家改造成为向外扩张的国家。”

16. 在日本人心中,唯有恭亲王与李鸿章符合谈判的资格。这是一次注定被唾骂的出使,朝廷不可能让皇胄宗室陷于这样的窘境,耻辱必须由汉人大臣来承担。

17. 这次接连上书是清代历史上的创举。常年的政治高压与自我审查下,读书人不能议论朝政,更不能结党行动,这一次,屈辱感战胜了恐惧与谨慎,无疑是对禁忌的成功挑战。他们在圣贤书上读到了崇高的道德理想,突然有了某种表现渠道,这肯定是一种奇妙的新体验。他们第一次作为政治力量出现,“虽其言或通或塞,或新或旧,驳杂不一,而士气之稍伸,实自此始”。

18. “经世”一词虽出自《庄子》,后来却代表了中国文人参与天下治理的彻底入世精神,与修身一样,是儒生不可推卸的责任。

19. 问题一定出现在对人才的选拔上。这也是中国传统改革哲学的核心:相信存在着某种完人,来驱动一切变化。以洋务著称的张之洞,也将注意力放在军事、经济、教育领域,而避开政治制度。

20. 知今而不知古则为俗士,知古而不知今则为腐儒。欲博古者莫若读书,欲通今者莫如阅报,二者相需而成,缺一不可”。

21. 变法者被两种弊端所困:官僚系统的贪腐无能,以及对西人的盲目崇拜——相信任何变法必须要依赖西方人。

22. 这些文章都展示出梁启超对“民智”的强烈信念——“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倘若人人都能拥有正确的知识训练,中国必定变得强大。而在他的心目中,正确的训练是孔子学说与西方知识的融合。

23. 甲午战争改变了整个社会情绪,同样重要的是,印刷术正在重组中国人的政治与日常生活,公共舆论蔚然兴起。梁启超不再依赖奏章、幕僚式的建议,开始诉诸报刊。不同时代曾孕育出不同的写作方式:阮元推崇“文选”式的写作,借此来打破考据家过分干涩的表达;曾国藩热衷于桐城派,相信这才符合重建一个被摧毁的时代的道德需求。梁启超面对的则是一个政治觉醒与知识爆炸的时刻,他要将士大夫的忧患意识与这新知识版图融为一体。他还创造了一种新文体来表达这个理念,像是对流行的桐城文体的反动,梁启超的行文“不是收敛的而是放纵的,不是简洁的而是蔓衍的”。

24. 官方以不信任的姿态看着这个新事物,普通中国人则抱有猎奇与轻视的情绪。新闻从业者很少认真看待自己,他们都是无法获得功名的文人,只能投身于这个边缘职业。

25. 一个叫夏瑞芳的印刷工人从中看到机会,创办了自己的印刷厂,因为不知该起什么文雅的名字,干脆就叫商务印书馆。

26. 谭嗣同对现实的批判才是用意所在,他否定三纲,批判君主制,更倡导男女平等,他认定所有人际关系中,唯有朋友一伦值得保留,这才是真正基于平等与自由选择的关系。

27. 经由中日战争,张之洞已成为众望所归的头号洋务大员,他也乐于将自己塑造为维新领袖,号召四方之才,尽管他并不善于使用这些人才,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收集欲。

28. 四千名报名者中最终有四十人被录取。慈利人李炳寰考取第一名,第三名考生蔡艮寅才十三岁,据说是从邵阳徒步走到长沙赴考的,他日后将以蔡锷之名著称,刚毅性格小时候已经有所显露。

29. 梁启超终于有一个实现教育主张的机会。在《湖南时务学堂学约》中,他将教学目的分为立志、养心、读书、穷理、经世、传教、学文、卫生、治身、乐群。在读书与穷理两项中,他将中国的经史、先秦诸子学与西方群学并在一起,相信这些知识中存在某种公理;在经世中,他将治理国家视作专门的学问,要“上依人理,下切时务,穷则建言,达则任事”,也要有顾炎武与范仲淹的忧患意识;他也重申孔子作为儒家教主的身份,认为只有树立这样的教主,才可能对抗西方之入侵。治身讲究对行为的控制,学生不应有“名士狂态”,也不要染上“洋务膻习”。学文是修辞学,卫生是体育锻炼,乐群则是结社、合作的训练,是“群学”的一部分。

30. 梁启超笃信,意志的塑造比知识训练更重要。

31. 金融政治是支配世界的新工具,成为军事、外交的延伸,汇丰银行之于英国,德华银行之于德国,东方汇理银行之于法国,花旗银行之于美国,横滨正金银行之于日本,都是借用金融与政治权力捆绑一起。

32. 作为皇帝,他被要求全知全能,从淮河水患、江西的教案到西北的暴乱,都必须即刻作出批示。这套专制系统是为头脑敏锐、精力旺盛的皇帝设计的,比如无比勤政的雍正,到了光绪这里,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冗长的奏折上批注“知道了”,“着照所议办理”。他还要面对一个迅速变化的世界,大清帝国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它被迫进入一个新世界,还要迎接一连串的屈辱。与历任的先皇不同,他不仅要精通满文与汉文,还试着学习了英文。

33. “倘若剽窃一本书,人们谴责你为文抄公;然而倘若你剽窃十本书,人们会认为你是学者;倘若你剽窃三十本书,则是位杰出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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