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美】雷蒙德·卡佛/文 小二/译
我的这个工友巴德,请我和弗兰吃晚饭。我不认识他老婆,他不认识弗兰,这倒是让我俩谁也不欠谁的。但巴德和我是朋友。我知道巴德家有个婴儿,巴德请我们去吃饭时,这个婴儿肯定已有八个月大了。这八个月是怎么过去的?见鬼,时间都跑到哪儿去了?我还记得那天巴德带着盒雪茄来上班,在餐厅里把雪茄分给大家,荷兰大师牌,是杂货店里卖的那种。每根雪茄上都裹着一个红标签,上面写着‘是个男孩’。我不抽雪茄,但还是拿了一根。“多来几根,”巴德说。他晃了晃盒子,说,“我也不喜欢雪茄,是她的主意。”他是指他老婆厄拉。
我从来没见过巴德的老婆,但有一次,我从电话里听到过她的声音。那是个周六的下午,我没事干,就给巴德打电话,看看他想干点什么。“喂,”是一个女的接的电话。我知道她是巴德的老婆,可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了。巴德的老婆――巴德曾多次提起过她的名字,但当时我是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喂!”这个女人又叫了一声。我能听见电视的声音。而后,这女人说,“你是谁?”我听见一个婴儿开始哭叫。“巴德!”女人在喊。“干什么?”我听见巴德在说。我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就把电话给挂了。在工厂见到巴德时,我根本没提给他打电话这件事,但我设法让他说出了他老婆的名字。“厄拉,”他说。我默念了一遍,厄拉。
“没什么大不了的,”巴德说。当时,我们在餐厅里喝咖啡。“就我们四个,你和你的那位,加上我和厄拉,没什么特别的。你们七点左右过来,她六点钟喂孩子,喂完哄他睡觉,过后我们就可以吃饭了。我们住的地方不难找,但还是拿着这张地图吧。”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画着横七竖八的街道,还用箭头标示着方向。一个大大的叉子代表他家。我说,“就等着那一天了。”但弗兰对此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那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问她是否要带点东西去巴德家。
“带什么?” 弗兰说。“他说让带了?我怎么知道带什么?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她沉着个脸,冲我耸了耸肩。她常听我提起巴德,但不认识他,而且并不是很想去认识他。“我们可以带瓶酒去,”她说。“我无所谓,你为什么不带点酒过去?”她摇了摇头,长发在她的肩头晃动,她像是在说我们已拥有彼此,为什么还要和别人交往呢?“坐过来,”我说。她往我这儿移了移,这样我就可以搂着她了。弗兰是个大块头,有一头金色长发,一直拖到腰间。我抓起一把她的头发,闻了闻,把手埋在里面。她让我搂着。我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又使劲抱了抱她。
有时,头发遮住她的脸,她不得不把它撩到身后,这让她很恼火。“这鬼头发,”她说,“除了碍事,屁用也没有。” 弗兰在一家奶制品厂工作。上班时,她必须把头发盘起来。她每晚都要洗头发,然后,边梳头边看电视。她时不时威胁说要把长发剪掉。但我知道她不会那么做。她知道我太喜欢这头长发了,已经到了迷恋的程度。我告诉过她,我是因为喜欢这头长发才爱上她的。我还对她说,如果她把头发剪掉,我有可能就不再爱她了。有时,我叫她‘小瑞典’,别人是会误以为她是个瑞典人的。那些夜晚,在她梳头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常大声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希望有辆新车,这是我们很想要的东西之一。希望能到加拿大去度两周假,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孩子。我们之所以没有孩子是因为不想要。也许将来吧,我们对对方说。但在当时,我们还想再等等,有可能我们会这么一直等下去。晚上,我们有时出去看电影,有时就待在家里看电视。弗兰有时会做点吃的,我们总是一口气吃完它。
“他们也许不喝酒,”我说。
“那也带点去,”弗兰说,“他们不喝的话,我们喝。”
“红的还是白的?”我说。
“我们带点甜点去,”她说,根本不在听我说了什么。“其实带什么我都无所谓。这事你唱主角,别整出台戏来就行。那样的话,我就不去了。我可以做点树莓咖啡圈,或者做点小蛋糕。”
“他们会准备甜食的,”我说。“没有人请吃晚餐而不备甜食的。”
“他们也许会准备些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像布丁或者果冻什么的,”她说。“我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我们怎么知道她会准备些什么?如果她让我们吃果冻怎么办?”弗兰摇了摇头。我耸耸肩,她说的没什么错。“他给你的那几根雪茄,”她说,“带上它。晚饭后你们可以到客厅里抽抽雪茄,喝点葡萄酒,或者那些电影里面的人喝的玩意儿。”
“好啦,我们把自己带去就行啦,”我说。
弗兰说,“我们带一块我做的面包去。”
巴德和厄拉住在离镇子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我们在这个镇子住了三年了,但是,天晓得,弗兰和我从来没开车去郊外转转。在弯曲的小路上开开车是很愉快的。正值傍晚,天气温暖宜人。一路上是草地、栅栏和不慌不忙地向牛棚走去的奶牛。红翅乌鸫站在栅栏上,鸽子围着干草堆打转。到处是一块块的草地,野花在开放,远离路边的地方有一些小房子。我说,“真希望我们能在这儿有块地方。”但这只是个空想,又一个实现不了的愿望而已。弗兰没吭声,她正忙着看巴德的地图。我们来到一个他地图上标着的十字路口,按照地图说的那样向右转,再向前开了整整三又十分之三英里。我看到了路左边的玉米地,一个信箱,和一条长长的、沙石铺成的车道。车道的尽头,在几棵树的后面,有个带着前廊的房子。房子上立着个烟囱。现在是夏天,当然没有烟从那儿冒出来。尽管这样,我觉得它看上去很漂亮,并告诉了弗兰。
“不就是个破镇子,”她说。
我拐上车道,两边种满了玉米,它们长得比车还高。我能听见轮胎压过砂砾发出的声音。接近住房时,我们看见花园里种着的一种绿色的东西。它们和棒球差不多大小,吊在枝子上。
“这是什么?”我说。
“我怎么知道?”她说。“也许是种什么瓜,我搞不清楚。”
“哎,弗兰,”我说,“别那么激动。”
她什么也没说,咬了一下下嘴唇。我们快到房子跟前时,她关掉了收音机。
前院立着个儿童秋千,地上散落着些玩具。我把车开到房屋跟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恐怖的嚎叫声。没错,这家是有个婴儿,但这声嚎叫对婴儿来说,实在是太响了点。
“什么声音?”弗兰说。
就在这时,一只兀鹫一般大小的东西,从一棵树上重重地飞了下来,正好落在车子的前方。它抖了抖身子,转过长长的脖子,抬起头,打量着我们。
“见鬼了,”我说。我两手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那玩意儿看。
“不是在做梦吧?”弗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真家伙。”
我俩都知道这是只孔雀,但谁都没吱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它。它抬起头来,又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把身体抖得蓬松开来,看上去比刚才大了一倍。
“见鬼,”我又说了声。我们呆坐在车的前排座位上。
这只鸟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站稳脚。那双发亮的、充满野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它的尾巴抬了起来,像一把收起又展开来的大扇子,上面闪烁着彩虹上的每一种颜色。
“我的天哪,”弗兰轻声说道,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见鬼,”我说。除了这句话,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只鸟再次发出一声怪叫,“啊-嗷,啊-嗷!”要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第一次听见,我肯定会以为是个要死的人,或者是某种凶猛的野兽在吼叫。
前门打开,巴德走了出来。他正扣着衬衫扣子,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完澡的样子。
“闭上你的嘴,乔伊!”他对着孔雀说道。又冲它拍了拍手,那家伙往后退了几步。“够了。对,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混蛋!”他边下台阶,边往裤子里塞衬衫的下摆。他穿着平时上班穿的衣服――牛仔裤和粗布衬衫。我穿着休闲裤和短袖运动衫,外加一双高级的路夫鞋。看到巴德的穿着,我对自己穿这么正式感到不太自在。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啦,”巴德走到车子跟前时说。“进来吧。”
“嗨,巴德,”我说。
弗兰和我从车子里出来。孔雀在一旁站着,那颗令人恶心的头点来点去的。我们很小心地和它保持着距离。
“好找吗?”巴德对我说。他没朝弗兰那边看,等着我给他们作介绍。
“路标得很清楚,”我说。“哎,巴德,这是弗兰。弗兰,巴德。她可是听说过你,巴德。”
他笑了笑,他们握了握手。弗兰比巴德高,巴德只好抬着头看她。
“他总在说你,”弗兰把手收回去,说。“巴德长,巴德短的。你几乎是他唯一的话题。我好像都已经认识你了。”她用一只眼睛瞄着孔雀,它已经走到离前廊不远的地方。
“这位是我的朋友,”巴德说,“当然该谈论我才对。”巴德说完,笑了一下,用拳头轻轻捅了一下我的胳膊。
弗兰手上还拿着面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它递给巴德。“我们带了点东西过来。”
巴德接过面包,反反复复地看着它,就像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第一块面包。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他把面包举到面前,闻了闻。
“面包是弗兰烤的,”我说。
巴德点点头,然后说,“进屋吧,来见见我们的妻子和母亲。”
他肯定是在说厄拉。厄拉是这里唯一的母亲。巴德说过他妈已经去世,而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孔雀一下子窜到了我们前面。巴德开门时,它又跳到台阶上,想往家里钻。
“噢,”孔雀碰着她的腿时,弗兰叫出声来。
“乔伊,真该死,”巴德说。他用指头在它头上敲了一下。孔雀退回到台阶上,抖动了一下身子,尾巴上硕大的羽毛,随着抖动发出嘎嘎声。巴德做出要踢它的样子,它又往后退了退。巴德替我们打开门。“她让这该死的东西进家里。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坐在该死的桌子旁吃饭,躺在该死的床上睡觉了。”
弗兰在门前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玉米地,说,“你们住的地方真不错。”巴德还把着门。“是不是呀,杰克?”
“那还用说,”我说。我有点吃惊她会这么说。
“住这不那么挤得慌,”巴德说。他边把着门,边冲孔雀做了个威胁性的动作, “你还没完了,一刻都闲不下来。”他接着说,“伙计们,进来吧。”
我说,“嗨,巴德,那边种的是什么玩意?”
“西红柿,”巴德说。
“遇上农夫了,”弗兰说,摇了摇头。
巴德笑了笑。我们进到屋里。客厅里,一个头发盘在头顶、矮小丰满的妇人在等着我们。她的手摆弄着围裙,脸庞通红通红的。我开始还以为她是喘不过气来,或正为什么生气呢。她只瞟了我一眼,就去看弗兰。不是不友好,只是盯着弗兰看,脸上不停地泛着红光。
巴德说,“厄拉,这是弗兰,这是我朋友杰克,你该很了解他了。伙计们,这是厄拉。”他把面包递给了厄拉。
“这是什么?”她说,“哦,自家烤的面包。嗯,谢谢。随便坐,跟在家里一样。巴德,问问他们想喝点什么。我得看着点炉子上的东西。”厄拉说完后,拿着面包,转身进了厨房。
“坐坐坐,”巴德说。弗兰和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掏出烟来。“烟灰缸在这,”巴德说,从电视上方拿起个很重的东西。“用这个,”他说,把它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个做成天鹅模样的玻璃烟灰缸。我点着烟,把火柴丢进天鹅背上的开口里,看着一缕青烟从天鹅的身子上冒了出来。
彩电开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屏幕上,赛车在跑道上飞奔。播音员的声音很沉重,但他像是在忍住自己的兴奋。“我们还在等着官方的证实,”播音员说。
“你们想看这个吗?”巴德说。他还站在那儿。
我说我无所谓。我确实是无所谓。弗兰耸耸肩,像是在说,反正今天已经赔进去了。
“大概还剩二十圈了吧,”巴德说。“很接近。刚才有很多赛车撞成一堆,有半打的车给撞坏了,好几个车手受了伤,还没说伤得到底有多重。”
“开着吧,”我说。“就看这。”
“也许有辆车会在我们眼前爆炸,”弗兰说。“或者有辆车会冲到看台上,压扁那个卖廉价热狗的家伙。”她用手捻着一缕头发,眼睛盯着电视。
巴德瞧了一眼弗兰,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刚才的撞车很有点那个,不知怎么就撞一起了。车子、车子部件和人,到处都是。好了,你们喝点什么?有麦芽酒,还有瓶 ‘老乌鸦’。”
“你喝的是什么?”我对巴德说。
“麦芽酒,”巴德说。“冰的,很不错。”
“那我来点,”我说。
“给我来点‘老乌鸦’,掺点水,”弗兰说。“放在个大一点的杯子里,加点冰。谢啦,巴德。”
“愿意效劳,”巴德说。进厨房前,他又瞟了一眼电视。
弗兰捅了我一下,并朝电视那边点了点头。“看那上面,”她低声说道。 “看见没有?”我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眼。那儿有个细长的红色花瓶,里面插了几枝院子里采的雏菊。花瓶的边上有一块台布上,上面放着一付石膏做成的牙齿。其歪七扭八、参差不齐的程度,可以说是举世无双。那上面既没有嘴唇,也没有下巴,只有些旧的石膏牙齿,埋在那个类似牙床的又厚又黄的东西里面。
就在这时,厄拉走了进来,她已经脱掉了围裙,手里拿着一罐杂拌干果和一瓶根汁汽水。她把罐子放在茶几上,紧挨着那个天鹅,说,“自己动手吧,巴德在为你们准备饮料。”厄拉说话时,脸又红了。她在一把旧藤摇椅上坐下并摇了起来,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着汽水。巴德端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有弗兰的加了水的威士忌和我的麦芽酒,还有瓶为他自己准备的麦芽酒。
“你要个杯子吗?”他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他轻轻碰了下我的膝盖,然后转向弗兰。
她从巴德手里接过酒杯,说了声,“谢谢。”眼光又被那付牙齿吸引过去。巴德看出了她在看什么。赛车在跑道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拿起麦芽酒,把注意力转向电视。这牙齿与我无关。“这是厄拉的牙齿,在戴整牙牙箍前的模样,”巴德对弗兰说。“我已经习惯了,我猜它们看上去很可笑。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着那个。”他瞧了一眼厄拉,然后冲我眨了眨眼。他在他的La-Z-Boy上坐下来,把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他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看着厄拉。
厄兰的脸又红了,她拿着那瓶根汁汽水,先喝了一口,然后说,“它是用来提醒我我欠巴德的到底有多少。”
“你说什么?”弗兰说。她正在干果罐里挑着腰果。弗兰停了下来,看着厄拉。“对不起,没听见你刚才说的。”弗兰看着这个女人,等着她的下文。
厄拉的脸又红了。“我有很多值得感激的事情,”她说。“这就是其中的一件。我留着它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欠巴德的。” 她喝了口汽水,放下瓶子,说,“你有付很漂亮的牙齿,弗兰。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但我的牙齿,从小就长得不整齐。”她用手指甲敲了敲她的几颗门牙,说,“我父母花不起整牙的钱,我的牙长得歪七扭八的。我的第一任丈夫不在乎我长得什么样。他根本就不在乎!除了他的下一杯酒在哪里,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他的酒瓶。”她摇了摇头。“后来巴德出现了,他把我从泥潭里救了出来。我们在一起后,巴德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把这付牙整整。’那付模子就是在我们刚认识不久,在我第二次去见牙医,装牙箍前做的。”
厄拉的脸一直红着。她看着电视画面,喝着汽水,似乎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个整牙的医生肯定是个高手,”弗兰说。她回头看了眼电视顶上放着的、恐怖电影里才见得着的牙齿。
“他真了不起,”厄拉说。她从椅子上侧过身来,“看见了吗?”她张开嘴,再次让我们看她的牙齿,一点也不害羞。
巴德走到电视跟前,拿起那付牙齿。他走到厄拉身旁,把它平放在厄拉的脸旁。“过去和现在,”巴德说。
厄拉从巴德手中拿过模子,“你知道吗?那位整牙医生想把它留下来。”她说话时,模子一直放在腿上。“我说没门。我让他明白这是我的牙齿。他只好照了几张模子的照片。他告诉我他会把照片登在一个杂志上。”
巴德说,“不难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杂志,肯定没什么订户。” 他一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
“牙箍拿掉后,我笑的时候还是用手捂住嘴,就像这样,”她说。“我现在有时还这样,习惯了。一天,巴德说,‘厄拉,你不用再那样了,那么漂亮的牙齿,不必把它们藏起来,你现在有一付非常好看的牙齿。’”厄拉看着巴德,巴德冲她眨眨眼。她开口笑了笑,随后垂下眼来。
弗兰在喝她的酒,我喝了几口汽水。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弗兰也一样,但我知道过后会有她说的。
我说,“厄拉,我往你这儿打过一次电话,是你接的。但我把电话挂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说完,就开始呷我的饮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那件事。
“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厄拉说,“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时候了。”
“不记得了,”她摇了摇头说。她用手指触摸着放在腿上石膏牙齿,看了一眼赛车画面,又在摇椅上摇开了。
弗兰转过头来看我。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巴德说,“嗯,还有什么新鲜事可说?”
“再来点花生瓜子,”厄拉说。“晚饭一会儿就好。”
从屋子后面的房间里传来了哭声。
“又是他,”厄拉对巴德做了个鬼脸,说。
“老儿子,”巴德说。他靠在椅背上,我们看完了剩下的三、四圈赛车,没有声音。
我们不时地听见一、两声,后面房间里传来的婴儿恼人的哭声。
“不知道怎么搞的,”厄拉说。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眼看着就可以吃饭了,我只要把肉汁准备一下就行了。不过,我最好还是先去看看他。你们干吗不先去餐桌那儿坐着?我一会儿就好。”
“我想看看小宝宝,”弗兰说。
厄拉手里还拿着那付牙模。她走过去,把它放在电视机的顶上。“现在有可能会刺激他,”她说。“他有点认生。让我试着把他哄睡了。等他睡着了,你可以过来瞅一眼。”说完,她沿着过道向一个房间走去。她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把身后的门关上。婴儿停止了哭叫。
巴德关了电视,我们进了餐厅,在餐桌旁坐下。我和巴德聊起了厂里的事情。弗兰听着,还不时地问个问题,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无聊。或许刚才厄拉没让她看孩子,冒犯了她。她巡视着厄拉的厨房,东看西看地来掩饰自己的不满。
厄拉回到了厨房,说,“给他换了尿布,让他玩橡皮鸭子。也许他会让我们安心吃一会儿,不过,别太指望这个。”她打开一个锅盖,把锅从炉子上移开,向一个碗里倒了些红色的汁,再把碗放在桌子上。她打开其他锅的盖子,看看是不是都煮熟了。桌上有烤好的火腿、红薯、土豆泥、利马豆、带杆的玉米和绿菜做的沙拉。弗兰的面包被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紧挨着火腿。
“忘拿餐巾纸了,”厄拉说。“你们先开始吧,喝点什么?巴德每餐都离不开牛奶。”
“牛奶就可以,”我说。
“我来点水,”弗兰说。“让我自己来倒吧,你已经忙了半天了,不能再麻烦你了。”她做出要从椅子上起来的样子。
厄拉说,“请别起来,你是客人,让我来。”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我们把手放在腿上,坐在那儿等着。我还在想那付石膏牙齿。厄拉拿来了餐巾纸,我和巴德的牛奶,以及弗兰要的冰水。弗兰说,“谢谢。”
“不用客气,”厄拉说。而后,她坐了下来。巴德清了清嗓子,低下头,说了几句谢恩的话。他的声音非常小,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个大意,他在为即将被我们消灭掉的食物,而感谢上苍。
“阿门,”厄拉在他结束后说。
巴德递给我放着火腿的盘子,给他自己加了点土豆泥。我们就吃上了。我们不怎么说话,除了巴德和我会说上几句,“这火腿真好吃。”或者,“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甜玉米。”
“这面包很不一般,”厄拉说。
“请再给我来点色拉,厄拉,”弗兰说,比刚才略微放松了一点。
“多来点这个,”巴德把盛着火腿的盘子,或盛着红色浇汁的碗递给我时会说。
时不时的,我们会听见婴儿弄出的响动声。厄拉会转过头去听一听,响声不大,她也就放心了。她会回过头来接着吃她的饭。
“宝宝今晚不太对头,”厄拉对巴德说。
“我还是想瞧瞧他,”弗兰说。“我姐有个小宝宝。但她和宝宝住在丹佛。我哪天才能去丹佛?我有个从没见过的甥女。”弗兰停下来想了会儿,又接着吃起来。
厄拉叉了点火腿到嘴里。“希望他早点睡着,”她说。
巴德说,“所有的都剩下这么多,大家再来点火腿和红薯。”
“我一点也吃不下了,“弗兰说。她把叉子放在盘子上。”太好吃了,但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留点空间,”巴德说。“厄拉做了大黄派。”
弗兰说,“我想我可以来一小块。等大家吃完再说。”
“我也一样,”我说。我是为了礼貌才这么说的。我从十三岁起就不喜欢大黄派,和草莓冰淇淋一起吃时,会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没一会儿,又听见那该死的孔雀了。这家伙现在跑到房顶上面去了。我们能听见它就在我们头顶上的瓦上走来走去,弄出些踢踢踏踏的声音。
巴德摇摇头。“乔伊要不了多久就会倒下了,他折腾累了后就会去睡觉。”巴德说。“他睡在一棵树上。”
孔雀再次发出一声嚎叫,“啊-嗷”。谁都没吭声。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停了一会儿,厄拉说,“巴德,他想进来。”
“唔,他不可以进来,”巴德说。“我们有客人,如果你还没忘记的话。这些人不想和只老鸟待在一个屋子里。那只肮脏的鸟和你那付旧牙齿!别人会怎么想?”他摇了摇头,笑了。我们都笑了,弗兰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一点都不脏,巴德,”厄拉说。“你这是怎么啦?你喜欢乔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他脏啦?”
“从他在地毯上拉屎开始,”巴德说。“原谅我的脏话,”他对弗兰说。“但我得告诉你,有时,我真想把那个老鸟的脖子给扭断。他都不值得我去杀,是吧,厄拉?有时,深更半夜的,他的叫声会把我吵醒。他连一毛钱都不值,对不对,厄拉?”
厄拉对巴德的胡说八道摇了摇头。她拨着盘子里的几棵豆子。
“你们怎么会想起来去养一只孔雀?”弗兰很想知道。
厄拉从盘子上抬起头来。她说,“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张孔雀的照片。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只孔雀。我觉得它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我把那张照片剪下来,贴在床头。这是我保存最久的照片。后来,巴德和我住到这儿来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对他说,‘巴德,我想要只孔雀。’巴德觉得我的想法很可笑。”
“我只好去打听了一下,”巴德说。“我听说邻县有个老人养这玩意。他叫它们‘天堂鸟’。为了这‘天堂鸟’,我们花了一百块钱,”他说。他用手拍了一下前额。“老天爷呀,我娶了个品味很高的女人。”他冲厄拉咧嘴笑了笑。
“巴德,”厄拉说。“你知道不是这样。别的不说,乔伊可以看家,”她对弗兰说。“有了乔伊,我们就不需要看家狗了。他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如果不景气的话,这是很可能的,我就把乔伊放一大锅里,”巴德说。“连皮带毛一起煮。”
“巴德!这一点也不好笑,”厄拉说。但她还是和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让我们再次欣赏到她的牙齿。
婴儿又哭开了。这次哭得很厉害。厄拉放下餐巾,站了起来。
巴德说,“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厄拉,把他抱出来吧。”
“我这就去,”厄拉说,转身去抱婴孩。
孔雀又开始哀嚎,我感到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我看了眼弗兰,她把餐巾纸拿起又放下。我往厨房窗户那边看了看。外面全黑了,窗户开着,外面装着纱窗。我好像听到孔雀在前廊发出的响动声。
弗兰把眼睛转向过道,她在等着厄拉和婴儿。
过了会儿,厄拉抱着它走了出来。我看了一眼婴儿,不由吸了口凉气。厄拉抱着婴儿在桌旁坐下。她的手插在它的胳肢窝里,好让它站在她的大腿上,面对我们。她看着我和弗兰,脸没有红。她在等着我们的评价。
“呃,”弗兰说。
“什么?”厄拉很快地说。
“没什么,”弗兰说。“我好像看见窗口有个东西,好像是只蝙蝠。”
“这里没蝙蝠,“厄拉说。
“也许是只飞蛾,“弗兰说。“是有个东西。嗯,”她说,“真是个不一般的小宝宝。”
巴德看着婴儿,而后,他看了看弗兰。他把椅子向后翘着,点点头,说“没什么,别担心。我们知道他目前还赢不了选美比赛,他不是克拉克•盖博。但给他点时间。有点运气的话,这个嘛,他会长成他老爹这个样子的。”
婴儿站在厄拉的腿上,转着脑袋看着我们。厄拉已把手移到它身体的中部,这样一来,它就可以在他的肥腿上前后摇晃。这是我见到过的最丑的婴儿,可谓绝无仅有。丑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是指它有病或是有残疾什么的。没别的,就是长得丑。它长着个又大又红的脸,泡泡眼,大背头,加上肥厚的嘴唇。根本见不着脖子,下巴下面有三、四层的肥肉,一直挂到耳朵那儿,耳朵在光头上支楞着,手腕上挂满肥肉,手臂和手指头上也是肥乎乎的。说它丑都像是在夸奖它了。
这个丑婴儿发着怪声,在它妈的腿上又蹦又跳的。然后,它停了下来,身体向前倾,用它的胖手来够厄拉的盘子。
我是见过婴孩的。我没成年时,我的两个姐姐一共有六个小孩子。我小时候常和小孩子在一起玩。我也在商店之类的地方见到过小孩子。但这个小孩子实在是太绝了。弗兰也在盯着它看,我猜她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个壮小子,是不是?”我说。
巴德说,“老天保佑,他很快就会对足球感兴趣。他可是个一顿饭也不能缺的主。”
像是为了确定这点,厄拉用叉子挖了点红薯,把它送到婴儿的嘴边。“他是我的乖宝宝,是不是?”她对这个胖东西说,对我们的存在一点不理会。
婴儿身体前倾,张口来接红薯。厄拉把红薯往它嘴里送时,它伸手去抓厄拉的叉子。它一边嚼一边在厄拉的腿上蹦着。眼睛鼓鼓的,像是被硬塞进去的一样。
弗兰说,“他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宝宝,厄拉。”
婴儿的脸被弄得一塌糊涂,它又开始闹上了。
“让乔伊进来吧,”厄拉对巴德说。
巴德把椅子的前腿放回到地板上。“我想至少要问问这两位,看看他们是否介意,”巴德说。
厄拉看了眼弗兰,又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上了。婴孩在她腿上又蹦又跳,扭来扭去地想下地。
“都是朋友,”我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巴德说,“厄拉,你想过没有?也许他们不想和一个像乔伊这样一个老笨鸟待在一起。”
“你们介意吗?”厄拉对我们说道。“能让乔伊进来吗?我觉得那只鸟今晚不大对劲。宝宝也一样。他习惯了睡觉前和乔伊玩一会儿。今晚这俩一个都不安生。
”
“不用问我们,”弗兰说。“我不介意他进屋来。我从来没靠这么近地看过,但我不介意。”她看着我。我猜她是想让我说点什么。
“嗨,没事,”我说。“让他进来。”我端起杯子,把牛奶喝完。
巴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走到前门,把门打开,顺手打开了院子里的灯。
“宝宝叫什么?”弗兰想知道。
“哈罗德,”厄拉说。她又喂了哈罗德一点红薯。“他真的很聪明,精得跟鬼似的,你对他说什么他都知道。是不是呀,哈罗德?弗兰,等你有了孩子后,你就知道了。”
弗兰呆呆地看着她,我听见前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他是有点聪明,”巴德回到厨房时说道。“像极了厄拉的老爸了。那可是个聪明透顶的老家伙。”
我看了看巴德的身后,能看见孔雀待在客厅里,头转来转去的,就像你在转一个手镜。它抖了抖身子,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另一个房间里洗一付牌。
它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我能抱一抱宝宝吗?”弗兰说。口气像是在央求厄拉。
厄拉隔着桌子把孩子递给她。
弗兰想把婴孩放在自己的腿上,但婴孩开始扭来扭去,并发出怪叫声。
“哈罗德,”弗兰说。
厄拉看着弗兰和婴儿,说“哈罗德的外公十六岁时,决定把百科全书从头到尾读一遍。他做到了。读完时,他二十整,正好在认识我妈前不久。”
“他现在在哪儿?”我问道。“在做什么?”我很想知道,一个当年立下这么个志愿的人,现在究竟怎样了。
“他死了,”厄拉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弗兰,弗兰正把婴孩面朝上地平放在她的腿上。她咯吱着它众多肥下巴中的一个,并开始和它咿咿呀呀地说了起来。
“他在森林里做工,”巴德说,“伐木工人放倒的一棵树把他砸死了。”
“我妈从保险公司得了点钱,”厄拉说。“但她早就把它用光了。巴德每月都给她寄点过去。”
“没多少,”巴德说,“我们自己也不富裕,谁让她是厄拉的妈呢。”
这时,孔雀的胆子大了起来,它开始慢慢走动,蹒蹒跚跚地向厨房走去。它的头昂着,但有个角度,红色的眼睛盯着我们。 它的冠,也就是几根翘着的毛,在它头上方几寸的地方立着,羽毛从尾部张开。它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站定,打量着我们。
“看来这天堂鸟不是白叫的,”巴德说。
弗兰没抬头,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身上,她和它玩上了拍手游戏。小东西很开心,我是说,至少它不再哭闹了。她把它抱了起来,对着它的耳朵咕哝了点什么。
“好了,”她说,“别告诉任何人我说的。”
孩子瞪着泡泡眼睛看她,它伸手抓了一大把弗兰的金发。孔雀往桌前走了几步。我们都呆坐着,谁都不开口。婴孩哈罗德看见了孔雀,它松开弗兰的头发,用它的胖手指指着它,一边蹦上蹦下,一边怪喊怪叫。
孔雀绕过桌子,飞快地朝孩子跑过来。它用它的长脖子来缠婴孩的腿,把它的冠伸进了婴孩的睡衣里,它的呆脑袋前后晃动着。婴孩蹬着他的小腿,笑个不停,扭着身子,从弗兰的膝盖滑到了地上。孔雀还在不停地顶婴孩,像是在玩游戏。婴孩使劲向前挣,弗兰拦腰搂着他,让他靠在她的腿上。
“我真的不敢相信,”她说。
“这孔雀脑子有毛病,这就是问题所在,”巴德说,“该死的东西不知道自己是只鸟,这是它最主要的问题。”
厄拉笑了,又一次露出了她的牙齿。她看着巴德。巴德点了点头,把椅子向外推了推。
这真是个奇丑无比的婴孩。但是,我觉得巴德和厄拉并不太在意。即使在意的话,他们也许会这样想:好吧,就算它很丑,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并且,这只是一个阶段,很快就有另一个阶段。有这个阶段,也会有下一个阶段。从长远看,在经历了所有这些阶段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很可能是这样想的。
巴德把婴孩举过头顶,不停地摇晃他,直到他大声尖叫起来。孔雀在一边看着,身上的羽毛竖了起来。
弗兰又摇了摇头。她把衣服上婴孩坐过的地方抹抹平。厄拉拿起叉子,吃着盘子里剩下的几颗豆子。
巴德把婴孩移到身后,说,“还有咖啡和甜点。”
在巴德和厄拉家度过的那晚很不一般,我当时就感到了。我对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恨不得马上就能和弗兰单独呆着,告诉她我的感受。那晚我许了个愿。我坐在桌旁,闭着眼,认真地想了许久。我希望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但这是个给我带来厄运的愿望。当然,在当时,我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杰克,想什么呢?”巴德对我说。
“随便想想,”我说,冲他笑了笑。
“一笔钱,”厄拉说。
我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从巴德和厄拉家回来的那晚,我们钻进被子后,弗兰说,“宝贝,用你的种子来填满我!”听她这么一说,我全身为之一振,边喊边释放了出来。
后来,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诸多的变化,添了孩子,还有其他等等。弗兰会把在巴德家的那一晚,看成是这些变化的起因。但她错了。变化是后来的――它来临时,与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完全一样,但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
“你该死的朋友和他家的丑八怪。”晚上看电视时,弗兰会无缘无故地说上一句。“还有那只臭鸟。”她会说。“老天,谁会养那样的东西!”弗兰会说。她现在常说些这样的话,尽管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见到过巴德和厄拉。
弗兰不再去奶制品厂上班,她早就把她的长发剪掉了。她也开始发胖了。我们不谈这些,有什么好谈的?
我还是每天和巴德在工厂碰面,我们一起上班,一起打开午餐饭盒。我要是问他的话,他会对我讲讲厄拉和哈罗德。乔伊已不是话题了。有一天晚上,它飞到树上后就了结了,再也没下来。也许是太老了吧,巴德说。后来,猫头鹰把它给解决掉了。巴德说完耸耸肩。他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对我说哈罗德会成为一个后卫球员。“你真该瞧瞧这孩子现在的样子,”巴德说。我点点头。我们仍然是朋友,这一点都没变。但我和他说话不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了。我知道他察觉到了,并希望能不那样。我也这么希望来着。
难得有一、两次,他会问到我家的情况。如果他问的话,我会告诉他一切都好。“一切都很好,”我说,合上饭盒,取出根香烟。巴德点点头,呷一口咖啡。其实,我的孩子的性格是有点问题的。但我不谈这个。就连同孩子他妈也不谈,特别是同她,什么都不谈。现在,我俩之间话越来越少了。大多时间里,闷坐着看看电视。但我忘不了那一晚。我记得那只孔雀怎样抬起灰色的脚,在桌旁一点一点地挪动。后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在门口和我们道别。厄拉送给弗兰几根孔雀毛做纪念。我记得我们大家握手拥抱,说着告别的话。上车后,弗兰靠着我坐着,手一直放在我腿上。我们就这样从朋友家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