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王老汉每天十点准时出门前都会转过头跟老伴儿支棱一声,老伴儿停下手头的碗筷,双手往腰间的满是大骨朵的牡丹花围裙一抹,向王老汉摆摆手,示意他放心出门。王老汉负责这五村十乡的收破烂工作,这方圆十里无人不识。五十岁的王老汉背已经驼了,他有一辆像他一般年迈陈旧的老三轮,三轮车各处脱漆得不成样子,却依旧还是王老汉的“得力助手”,迎载着一车的丰收。
你瞧,油门一踩,三轮载着王老汉欢乐地离开了家。
王老汉没有子女,二十多年前,王老汉也曾是一个将要做父亲的人,妻子的小腹隆起来的时候,王老汉那时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是工地上强劲有力的工人。身穿蓝色的工地服装,戴着红色的厚重工帽,他正汗流浃背地扛着一块又一块的木材,想着妻子肚子里的娃娃,不知道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不过他更愿意是女娃娃,像妻子一样肤白貌美,长得俊俏便是最好。可手机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想象,手机那头的声音说道妻子摔了一跤被送去了医院。听到这话的他便慌了神,疯了似的往医院方向跑去,工地里其他的伙计全都不明白状况,面面相觑,又继续低头忙活。
可算是跑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口只有他的老母亲,带着一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坐在门口的长椅低声哭泣。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一直没有暗下来,他的心头也一直悬着一颗大石头。他还在压抑着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安抚着母亲上天自会保佑他的妻儿平安无事的。可下一秒,门“叮铃”一声开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出来,问道:“谁是张晓娟的家属?”
“我,医生,我是张晓娟的丈夫。”他伸起手来,立马站到医生面前回答。
“孩子胎位不正,估计保不了了,只能保大人,您在这签个字吧。”
他一看这病危通知书,双脚马上软下来,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时,身后的老母亲扶着他。
“医生,就不能再想想办法救救我的娃儿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们已经尽力了。孩子胎龄小,摔得太严重对胎儿伤害太大了。”
“医生,我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我有钱!我真的有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您救救我那可怜的娃儿。”他两只黑黝黝的大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颗粒般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的滑落。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请您谅解。”医生还是把病危通知书和签字笔递到了他的眼前。
满眶的泪水让他看不清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的泪珠沾湿了一大块的纸张,他的长满老茧的大手接过签字笔,在右下方颤颤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医生把笔和纸收好之后又转过身进了手术室,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再次亮起来,他终于挨不住内心的悲痛,瘫坐在地上,像一个孩子般大哭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全在手术室旁停下脚步,看一眼这个大男人,并不知晓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只是叹了叹气,大概也在感叹着这不同的角色中相同的不幸。
几个小时的手术之后,妻子被推进了普通病房,看着还在昏迷之中的妻子,他感到内疚,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能从血管中感知到她心跳的律动。再摸摸她的脸,满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就这样扑在妻子的怀里,不停地责怪自己,如果自己在家照顾着,是不是妻子和娃儿就能平安无事?妻子醒来之后瞧见他肿胀通红的眼睛,一顶的黑发几日之间竟白了不少。妻子瞧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便也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忍着身体的痛抚摸着他的头安慰他道:“没事,我们还会有娃儿的,到时候一定是你最期盼的女娃娃。”
可老天好似就爱跟人开玩笑似的,命运注定他享受不到做父亲的欢乐。那原本是一个意味着丰收的秋天,可对他而言却意味着人生的萧瑟。而他的妻子,也在那个时候被剥夺了这辈子做母亲的资格。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他还在工地上干活迟迟不见归家,村上村下的每户人家都亮起了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个大圆桌上热热闹闹地吃着饭,聊着天,瓦斯灯的光亮传递到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从屋外往屋内看,屋内的每个影子看起来都是那么快乐与温馨,不时有着清脆的笑声传出来。他的妻子和母亲已经在家备好了饭菜,两个人就这样摊着一把小木椅子坐在自家门口,东边望望西边瞧瞧,盼着他归来。
等到夜幕完全降下来,他还是没有回家,于是妻子便跟母亲招呼了一声,套上一件薄外套,带上一只小电筒就往他工地的方向走去了。于是家门口只剩母亲一人坐着在等,等到饭菜都凉透了,他的身影才出现在家门口。
母亲之见他一人回来忙问道:“晓娟咋没跟你一道回来?”
“她不是在家吗?”他边说便脱下在工地上弄得脏兮兮的解放鞋。
“坏了,她不是找你去了吗?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母亲显得有些着急了。
他一听,鞋也顾不上穿了,一拨腿就往工地的方向跑去,从他家到工地的路线有个十字路口,那里频繁发生各种事故。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祈祷着,但愿妻子平安无事,可刚跑到村口,迎面撞上村上同样火急火燎跑着的干部,干部摸了摸被撞到的脑门,抬头一看是他,便大声说道:“小王,你倒是赶紧上医院去啊,你爱人被车撞了!”
他一听到“医院”这两个字,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连话也顾不上说就忙往医院跑去。再次来到医院的他百感交集,他曾在这失去了他的孩子,如今妻子再次进手术室,生死未卜。这些年来他每次听到“医院”就会害怕,晚上夜夜做噩梦,梦里全是娃儿的哭声,他小心细微地照顾着妻子,可还是保护不了她。他用双手使劲地捶打着自己,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每一秒钟都如此地煎熬,像无数把尖刀利刃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剐着。
门开了,医生告诉他妻子的手术很成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他稍微放了放松,可医生的下一句话顿时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上次的流产加上这次严重的撞伤使得她的子宫已经坏掉了,你要做好她这辈子不能再怀孕的心理准备。”空气里只剩下瘆人的沉默,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红血丝布满整颗眼球,宛如一颗红宝石般。他想起上次流产之后妻子一个人默默地把娃儿的小衣服全收拾到柜子底下,她一遍又一遍地折叠着那些可爱的小衣服,时不时地笑一笑,然后就大哭起来,而在门外的他听闻她的哭声,也只能捂着嘴哽咽着。
“医生,医生,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他跪下来了,使劲地磕着头,一阵又一阵磕头声回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一阵比一阵响,医生和护士们都拉着他,劝他,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心那一刻好像突然荒芜了,于是他最后也晕了过去。
他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妻子,她刚从鬼门关回来,脸色依旧是那样的苍白,白得像一张刚制成的纸张,她握着他的手,脸上挂着哭笑说道:“兴许这辈子就只能咱俩相依为命了,我只有你了……”他和她都哭了,两行清晰的泪痕在妻子的脸颊上是那样的突兀,他伸手抹了抹,笑着跟她保证道:“这辈子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肇事司机给他们赔了二十万,他们把那些可爱的小衣服和十万块钱全部捐给了贫困地区的小孩子,剩下的钱留着夫妻俩生活。他向工地队长说明了情况后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工地,回家之后他买了一辆小三轮,也就是现在这辆陈旧的老伙计,干起了拾破烂的工作。就这样一干就是十多年,每天早上十点出发,晚上六点准时到家。他的头发全部白了,大家都叫他王老汉,他也挺乐意,日子过得平凡踏实。
可今天,王老汉也没想到会捡到一只小猫咪,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蜷缩在垃圾桶的一角。他的双手在垃圾桶里麻利地来回翻找时,耳朵听到一阵又一阵微弱的“喵喵”声,他走近一看,是一只猫。他的眼睛有些老花,看不清具体的样子,等他从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老花眼镜,摸索着戴上去的时候,他看到它的小腿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还不小,直往外流血。王老汉赶忙抱起它来,抱到怀里朝四周说道:“谁家的猫?谁家的猫儿受伤了?”没有人应,人山人海中没有人往这瞧上一眼,王老汉有些难受了,破烂也不收了,把它放在小三轮里就开着车往家赶。
熟悉的三轮车声在家门口响起时,妻子好奇地往外走着,王老汉今天回家这么早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可等妻子刚到门口,老汉突然抱着猫儿出现在她眼前,她有些惊讶,又带着欣喜。妻子一向是喜欢小动物的,尤其喜爱猫儿。这黑白相间的猫儿倒是有些瘦,眼睛是金色的,痴痴地望着他们夫妻俩。妻子往下一瞧,才发现猫儿身上有伤,忙接过猫儿抱在怀里喊老汉进屋拿药箱来。他麻溜地把药箱递到妻子眼前,夫妻俩一个抱着猫儿一个不熟练地包扎着伤口,看王老汉这大汗淋漓包扎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妻子便抢着要动起手来了。女人就是要比男人细心,只见她先是把原先包扎的拆了,轻轻地往上涂抹着药水,再小心地把纱布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不一会儿就包扎完毕。
猫儿又能在地上慢慢地走了,可它还是一直叫唤个不停,妻子转身钻进厨房拿出今天早上剩下的肉片,全扔给猫儿吃。夫妻俩一人一个小木椅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泛起了笑容。王老汉不由得感慨,该有多久没再看见妻子的笑容了。
王老汉在那个垃圾桶旁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帮猫儿寻找主人,可一周之后王老汉还是不见一丝动静,于是他把那张纸撕掉了,猫儿就留在王老汉的家中。妻子为它取名为娃娃,他一听这名字就晓得妻子的心思,但也不拆穿,新生命的加入为这个原本沉寂的家庭增添了活力。娃娃每日都陪着妻子,无论妻子上街买菜还是下地耕作都一路陪伴着。娃娃是一个极其听话可爱的猫儿,惹得村上村下的小孩子天天赖在王老汉的家里和娃娃玩耍,老汉一下子慌了神,眼前朦胧起来,用手一抹眼睛,是一把眼泪。
王老汉还是每天骑着他的老伙计小三轮出去拾破烂,而他的妻子和拾来的一只娃娃安心地等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