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姥姥家离我家三十多里路,那个村叫云白常村,在沭河岸边,离沭河很近,我姨说过沭河发大水的时候,有一年淹没过村庄,村庄成了汪洋大海。我母亲就生长在那个村庄。姥姥家是非常普通百姓人家,种地为生,祖辈贫穷,我妈是家里姐妹里老大,上边还有个老大是我大舅。

我姥爷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没有任何留下的老照片之类可供回忆的东西,我对我姥爷完全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听我妈说过我姥爷因为受人欺负,气出气鼓病死的,后来那欺负他的人家院墙塌了该砸伤了那个人,他托梦给我大姥爷家大舅说:“大侄儿,老天爷可替我报了仇了啊!”这些当然是我妈告诉我们的。姥姥留给我印象也不多,个子很矮,有点儿虚胖,圆脸,脸色很不好,青黑菜色,成年痨病害得,脑后一个发攥儿,别根旧木钗,头发稀疏灰白,穿那个时候大洋粗布(自己家织的那种)自己盘扣子的斜襟大褂,后来卧床不起,每次我去姥姥家,她总想叫我到跟前,她眼里闪烁着慈爱,可是她越叫我,我却越往后躲,我害怕她那倍受疾病折磨变得难看的脸,地下床头有个小葫芦瓢里全是她吐的痰,倒了一会儿又很多,她总是咳起来没完,我年幼不懂事不知道照顾老人,心里总嫌弃脏。姥姥五十多就没了。看不起病,遭着罪硬是熬尽了灯油。我姥姥姓什么我至今不知道,穷人也讲究不起排场,所以如果如今突然论起成分,肯定就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实在是没听说两边祖上出了个翰林啊大官什么的,实打实的草根家庭。我母亲就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怎么能不是大地一样的人呢?!

我妈出嫁早,也就二十出头就嫁给我父亲了,我父母亲的媒人是我姨奶奶,我奶奶的妹妹,我奶奶家在我妈家后面那个村,姨奶奶嫁到我妈家村。生我哥我妈才二十三岁,很年轻。年轻时的妈妈很好看,无论从老照片看还是现在回忆起来她年轻时候样貌都属于很俊的人,就是个子不太高,腿还有些弯,我父母那一茬人从小缺乏营养,平均身高也都矮,再到我们这一茬,比他们高了,可是下一茬孩子辈平均又比我们高。

我妈是家里老大,又是百姓人家,所以非常朴实无华,妈妈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也没上过学,老了后每每说起来都是泪。我无知的时候常想隐隐怨:为什么我的妈妈就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能给孩子当个宝儿一样,好像在我父母那里全找不到那种爱,他们就跟头老牛一样,只是不停歇地干活,好像就会默默地干活。直到大了,我理解了!如今的社会人没健康没法活,其实父辈不更如此?假如没有好身体直接后果就是丧失了活的权利,有好身体的就需要辛苦地土里刨食终日劳作才得糊口。这还是指没有病和灾的情况下,所以,有时候想想如今说看病难,得不起病,不敢生病,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我妈嫁给我父亲后,连续六七年时间里先后生了四个孩子,我哥、我、我大弟我小弟,平均差两岁,我离我哥稍微大些,跟我大弟却挨得很近,我是头年九月大弟转年十一月,所以,我妈老是说我能活下来也不错了,说我吃了三四个月奶屁股刚长出腚窝窝,接下来的怀孕让她没了奶水,也买不起奶粉,只好打面糊喂我,刚过百天的我开始我根本不吃,后来饿急眼了也就吃了,听我二姨说喂得我小肚儿圆圆,她们就逗我小蛤蟆肚儿,我也只是憨笑。看来我也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呀!老天爷是怜惜小孩子的,他从不让小小的孩子有什么痛苦烦恼,哪怕挨饿受冻。我妈心疼也无奈,后来我妈说早实施计划生育,她肯定不要下边的弟弟们了,太累了,我小弟弟出生山东开始计划生育严起来了,我父亲做了绝育手术,我妈生孩子苦算是受完了。可是生了后要养大,路还长着呢。

我父亲这边的家庭也是根正苗红的一穷二白穷得叮当响的草根家庭,一点儿家底子没有,就连我妈嫁给我父亲后都没有自己的半间草房,借了别人家房子住,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两小间很低矮的草房子,我父亲个子高,好像进门就低头。我们住东屋,那个屋大一些,西屋很小。靠西墙一张床,靠东墙一张床,靠北墙是一张小木头简易吃饭桌子,桌子边几个简易小板凳,桌子上摞几个白碗,那种二碗,粗瓷的,不光滑,屋子冷,冬天的时候,过了一夜,碗底都会有冰粘在一起,一到早晨吃饭妈妈就拿热水烫开来。那房子矮,又是草盖儿,有一年冬天下冻雨,满屋檐挂满了长长的焦黄的冰溜子,似乎我伸手都能够到,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也挂满了长长地冰溜子,就是它的冰溜子漂白白,地下满满是镜子般的冰,煞是壮观。屋里冷,可是生不起炉子,那是要花钱买煤的!早晨起床太冷了,我妈就抱了柴草点把火,烤烤我们的袄袖子棉裤腿,趁着温和,让我们穿上。小弟弟最小,妈妈要对他特殊照顾点儿,每天早晨就是粥,烧开了水,地瓜面子泡匀下锅,像是淀粉勾芡般,我是不爱吃的,我想吃大米,真的有大米饭,那是姥姥家给的,给我最小弟弟的,我们哪有那口福,妈妈用一个小纱布口袋装一些大米在粥锅里,每到粥好了大米也熟了,捞出来倒在一个碗里,给我小弟弟吃,我们眼看着心里也馋,却没有一个出声说要吃的,我妈也总是夸我们从小懂事不争不抢,的确如此,好几个孩子的家庭出来的大多都这样。记得那个家的厨房就是在院子里一个角落用木头搭一个棚子,棚子下支起泥土做的锅台。逢下雨天,地下淌水棚子漏水,再加上只是个敞棚子,有点儿风就往潲雨,到处湿漉漉,点火都不好点。

母亲进了我们老明家门除了忙就是忙,一年一年又一年。父亲在院子里捡石头垒了个简易猪圈,母亲除了养一帮孩子还养了一头猪,又养了一群小鸡,没分田到户的时候,母亲要白天下地挣工分,晚上我们都睡了,大半夜还要起来去队里豆腐坊做豆腐,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到第二天早晨,看我父亲喝着做完豆腐后那黄浆水,那个时候太缺吃喝了!一碗点完豆腐后剩下的浆水父亲喝起来比如今人喝啤酒还香甜。另外母亲还要为一大家子做饭洗衣服做衣服,我们的衣服鞋子无论冬夏全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纳出来,那种千层底的布鞋曾经是让我感觉最土气不过的,可是到了母亲手里,同样是鞋子,母亲做出来的就又好看又合脚而且给结实扛穿,母亲亲手做出来的衣服也总是针脚均匀,剪裁合身,因为我记得母亲说过我奶奶,我哥是我奶奶大孙子,不是有句话叫“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吗,我奶奶也不例外,偏疼他们大孙子――我哥,有一次我奶奶扯了二尺花布,(那时候都是扯布做衣服,)给我哥缝了一条花裤子,我妈跟我后来闲说话说过,那针脚都恨不得一拃长能拴大蚂蚱。我妈说的是真的,那条裤子我哥穿着没几天就成了开裆裤,我都笑话我哥过。

有母亲在,我们的家里一年到头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什么东西放哪就在哪,按母亲的话叫有埝有窝,母亲也让我们养成这样的习惯。我们的饭桌上一年到头总是有稀有干,虽说决不是多好的饭菜,母亲尽可能让我们吃得好些穿得体面些,如果说高贵,这也就是高贵了。母亲不识字没文化,但她常说我姥姥教育过她们衣服不管孬好,只要穿得干净利索,那就好,所以,哪怕衣服有补丁,我母亲也总是缝补得很熨帖,哪怕穿别人给的衣服,母亲也会洗得干净,而不会让我们邋遢,这一点我大舅的话可以侧面证明,我大舅说我妈好好的衣服洗坏了,嫌母亲洗得太勤了。

母亲不惯着我们任何一个孩子,从我们小时候,母亲就让我们干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虽然我听说别的小伙伴在家里不干活,曾经暗暗怨恨过,到如今想想很感谢母亲培养我们好习惯。使我们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不怕穷,有很强的独立能力。

那个年头,母亲缝被子的线总是细心拆了,顺头顺脑理好,洗干净,然后再用,直到物尽其用,什么东西都是,硬是靠这样过法,我父亲当民办老师那点微薄的工资和她的工分养活我们长大,后来分了地,我们全家一起干活,谁也不会偷一点儿懒也不会吵吵累。

母亲天天忙着顾家里几张嘴,从来顾不上自己,到了冬天,母亲的手粗糙得跟树皮一样,三十多岁的年龄,裂的口子一道道一道道!母亲只是买那种最便宜塑料皮包着的小圆棍的凡士林油擦手。母亲的那双手啊!我曾经怨恼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早早干粗活害得我的双手手指头都粗丑,可是,要是跟母亲比,我又哪里敢伸出手来呢?!那是一双变形了的手!

前边说过我姥爷我才出生那年就没了我姥姥也在我不大的时候去世了,我嘴里的“姥姥家”,也就是我两个尚未出阁的姨她俩的家,可怜的两个年轻的姨!一个是三姨一个是四姨,我如今想那时候的她们该暗地里流过多少心酸泪!

我三姨后来也得出嫁了,嫁到了后边村子去,只有四姨怎么办啊!有三姨在姐俩还可以相依为命,我妈妈这时候决定接我四姨到家里去,那个时候我二姨闯关东了,不在家,我妈觉得是大姐义不容辞。于是,我妈收拾一下我家小西屋,里面安了一张床,让我和我四姨一起在那屋住,直到四姨有了自己家。

我父亲后来民办考上了公办,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些了,母亲依然得攒钱因为眼看着孩子大了,给三个儿子成了家,再家家又添小孩子,操不完的心。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真有老天爷,老天爷那也有点儿太狠心了,来不及让苦命人享一点福。在父亲四十八九岁的时候,查出来乙肝病毒携带者,原本日子刚开始有点儿甜头,这下子又塌了半边天。那两年我们的家里笼罩着浓厚的阴云,即使父亲母亲强颜欢笑。最终山一般高大的父亲倒下了,永远不会回来,在他从教生涯第三十二年的暑假,父亲虚岁十九就做了老师……母亲还是大哭了,从小到大,我一向没见过母亲哭过一次,父亲走后,她一下子崩溃了。……

人生谁都有痛苦。躲也躲不过的痛苦,我不敢娇性,有父母再前面比照着,我依然不敢。只是我想我母亲这茬人也太苦了太累了!这也几乎是那一辈人共同的命运,他们跟共和国同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三年的自然灾害,所以,他们过日子格外节俭,如今的“断舍离”在他们那里可以说从源头到结尾就不存在的,他们爱惜每一样物件,一根针一根线都不会糟蹋。也不会乱花钱买没有用的东西。我也打算尽可能不祸害东西。但是即使同一时代人与人个体命运也还是很不一样,差别很大。有时候我想也许该服命吧!什么唯心不唯心的,谁又能解释清楚人间各种疾苦为什么无端施于无辜的人?!

……

一年一年,渐渐的,母亲老了,曾经那么好看的母亲,脸上也有了老年斑,曾经乌黑油亮的头发变得花白,母亲两条腿胎带来的缺钙变形弯曲,后来变形更厉害,弯得更厉害了,年轻时落下爱腿麻的毛病也越来越厉害,一度烦恼不已。而我因为叛逆跟了别人跑到离她几千里远的地方……

回忆起来眼睛热热的,总想流泪,,要写的一下子写不完,慢慢回忆着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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