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盐商 第六节 江湖载酒行

   船靠码头,等候已久的小厮引着许克谦一行穿过建着几座牌坊的古街,来到掩映在槐树下的盐商别院。这座别院为杨云天所有,虽是别院,但占地面积却广。卢绍绪见门楼雕饰精美,对面还有一座青石大照壁,雕有双龙戏珠和各式福字,十分气派。

       第一次参加商会的卢绍绪,随许克谦进门,继而落座。

      他环顾四周——此处乃是别院正中央的一座楠木厅,宽大的座椅依次摆放。匾额、对联字迹如行云流水,墨宝均是出自历代大书法家之手。厅堂内已经聚集有不少人,有一些卢绍绪已经熟识,更多从未打过照面。

      盐商们一一入座后,杨云天从翠松屏风后迈着步子,坐在正中的漆制雕花座椅上。

      杨云天祖籍苏州,祖上曾在江宁织造府任职,后因官府织造业逐渐萎缩,转而来到扬州经营盐业,也从事金融业、纺织业等实业。

      只见他年过四十,个子不高却身材健壮,斜斜地靠坐在那把价值不菲的椅子上。杨云天衣着华贵,用的都是时下最珍稀的布料,袍子下露出的靴子缀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散发着奢侈的财富气息。因杨云天在金钱堆里长大,本就不留意这些,反倒显得潇洒自如,颇具风采。

      除了经商才干了得、生活用度奢侈,杨云天也颇具艺术鉴赏力,收藏了相当一部分历代名家字画、古玩珍宝。

      他和他的家族把持扬州盐商话语权多年,与一些朝中大臣、两淮盐政以及盐务机构关系密切,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卢绍绪想起小半年前,在惠凤楼后院,曾瞥见杨云天与两淮盐运史邬吉的会面,他们言谈举止密切,似有很深的来往交情。

       坐在杨云天身旁的本该是总商廖怀忠,但他今日没有到来。令人生疑的是,也没有安排人代替他参加商会议事。

       正在众人对廖总商的缺席感到不解之际,杨云天开了口:“今日廖总商未能参加议事,因为……”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从后面匆忙跑出,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杨云天脸色大变:“你说的可真实?”

       小厮轻声说:“据说廖府上下已乱作一团,只派了人来向总商说明情况,人刚赶到,正在后院候着。”

       杨云天猛地站起身,走入屏风后,回来时,他强压着内心的震撼,缓缓宣布道:“各位,据廖府差人来报:鸿丙祥盐号掌柜廖怀忠于今早辰时,殁了。”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此事。扬州城“四大总商”之一的廖怀忠,叱咤风云二十年,突然就谢幕了,留下一个庞大的商业王国和一大摊棘手的家事。前些时日众人知廖总商重病缠身,已有不少商界往来的朋友前去探望,见他憔悴不堪、进食艰难,没想到没过多久,连命都丢了。

       可见人生也是无常,即使坐拥再多的财富,也得有福去享受。

       而后,众人平复心情,强打精神,将盐引提价、各盐场缴税份额之事等等加以反复研究讨论。

       如今朝廷多方要用钱,对税收占据大头的盐商反复盘剥,可这些年盐业早已由盛转衰,盐商们也是元气大伤,根本无力满足朝廷需求。无奈之下商会只得通过小幅提高盐引价格,向需要购买盐引的散商们再榨一笔,可这也只是缓兵之计,终究不能长久。盐场缴税也是令商会头疼的问题,为了增加收入,朝廷税上加税,设在盐场的盐灶也要加税。灶民们日夜辛劳却难得一饱,盐商们同样是苦不堪言。

       商会议事争论激烈,大家争利推责,许多事务无法达成一致。唯一能确定的是,如今两淮盐业山河日下的状况,已然成定局。

       议事结束后,众人暂且搁置争议,商量着如何吊唁和慰问廖总商的家人。总商辞世,尤其是像廖怀忠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商人,在扬州城可不是小事。

       不久后,许之旸带着儿子许克谦,盐商卢绍绪、倪业平、程辉冰等人一同出现在夏府门前。漫天白幡、纸钱飘洒,凄凉感油然而生。廖怀忠年纪并不算大,却在他们这些总商当中最先离世,年长的许之旸心绪复杂。记得那年廖怀忠继任父亲廖九兴的总商之位,正值廖老太太寿辰,众人纷纷道贺,灯火通明,弦乐声声,如在昨日。

       廖宅曾经富丽堂皇、彩饰金装的晋式建筑如今笼罩在一片素净、肃穆的氛围里。府内设灵堂,时而传来哭丧声,时而有祭拜者跨入门内。许之旸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埃,率众人走进了门庭内。

       白色大字——“奠”在黑幕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肃穆。披麻戴孝的人跪了满满一屋,嚎声阵阵,凄凉无比。许之旸带领着众人在廖总商的灵前行了大礼,表了心意。靠前的一排近亲面色凄苦、泪痕未干,其中一名全身缟素的女子走上前,向廖总商和其他一干人等深深鞠躬回礼。卢绍绪在人群中抬起头,只见这名女子眼睛泡肿,面容憔悴,看她在廖总商的葬礼上不卑不亢地主事答谢,应是廖夫人无疑了。廖夫人四十岁上下,再看廖家其余眷室,个个哭花了脸,还不时拭泪抽泣。

        许之旸与廖夫人说了些话,廖夫人把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牵到许之旸跟前。只见那名男孩浓眉大眼,举止有礼。

       “夫人,往后可要辛苦您了。”许之旸叹道。

       “哪里的话,廖家在这扬州城积累了百余年的家业,是靠先人一代一代打拼出的,既留给了我们,定不能把它败落了。”廖夫人一字一句地说。

       “夫人真可谓是女中豪杰,您的父亲邹老先生在天之灵也会为您欣慰。”许之旸拱了拱手。

       “谢谢许总商,您和先父、先夫都是好友,请您日后多指点迷津。”

       “哪里哪里,夫人天资聪颖,又自小跟着邹老先生经营,这次定能带领廖家上下度过难关,还望夫人莫要哀伤过度。”

       许之旸说完,把一旁的长子许克谦和卢绍绪引荐给廖夫人,根据廖怀忠临走前的安排,廖夫人代管总商日后在商会会常有来往,三人一番礼节交谈,也算相识了。

       廖怀忠的第一任妻子早年过世,留下两名女儿,均已出嫁,多年后才迎娶了盐商邹老板之女,也就是如今的廖夫人。早年廖总商蓄养了一些瘦马,生育子女颇多。自从迎娶了如今的夫人邹氏,府上从此不再添新人。廖夫人虽是正房,且育有一子,但府中子女众多,一干姨太太资历颇长,又能说会道,家庭纠纷很不好处理。

       廖总商的离世,令家人们悲痛不已,悲伤归悲伤,众人已开始打起家产的算盘。几房姨太太仗着年长皮厚,连着多日得空便对廖夫人一通闹腾,称廖夫人妄图独吞家产,趁机改嫁。廖夫人强忍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主持丧葬礼仪。廖夫人虽遗嘱在握,但她不愿立即瓜分总商遗留的财产,此举不仅遭人笑话,更无法告慰总商在天之灵。

       廖夫人是个通透之人,她明白自己只是在为先夫守住生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成长起来,过些年能够担下家族重任。但如今内外形势逼人,即便是守,也是无比艰难。

       葬礼期间,廖夫人几次面色苍白、几欲晕倒,但她坚持了下来。毕竟,一名女子接替丈夫坐上总商之位,今后所要面临的困难,会远甚此时此地。

       当葬礼结束,人群散去时,廖夫人独坐房中。方格窗支开着,灰白色窗纱随风飘舞,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卢萱萱自无意中在愚园门口瞥见父亲与周义嵘的短暂交锋后,方觉得父亲的生意场并非经营盐店、收盐贩盐那么简单。父亲的脚下,乃是波云诡谲、争权夺利的是非地,不小心就会被像周义嵘这样的阴险小人所算计。她深觉父亲的不易,于是支开佩姨,自己学着下厨,煲了些红枣银耳汤,等着父亲回到家中喝一喝,补一补。

       白瓷碗装着又甜又稠的红枣银耳汤,还冒着热气,卢绍绪喝上一大口,赞叹不已。

       “萱萱,这是你自己做的?”卢绍绪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女儿第一次下厨,他要再确认一下。

       “当然,我煲了半个时辰呢。”萱萱靠在卢绍绪身边,挽着他的手臂:“父亲,您赶紧喝光呀,会凉的。”

       卢绍绪笑了笑,在萱萱期待的目光中,喝了底朝天。

       “我再盛一点?”萱萱拿起碗要进厨房。

       “不用了,我已经喝饱了,谢谢女儿。”卢绍绪笑道。

       “父亲,您肩膀酸吗?我给您捶一捶。”萱萱说着便要帮他捶肩膀。

       卢绍绪很疑惑,今天萱萱有些反常。平日里她从私塾回到家中,总是掩上门忙自己的事,也不知在鼓捣着什么,今天居然又是做汤,又是捶背,很可疑。

       “你今天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啦?”卢绍绪问。

        萱萱摇摇头。

       “是不是有什么要父亲帮助你的?”卢绍绪愈发觉得怀疑,认真问道。

       萱萱再次摇摇头。

       卢绍绪真奇怪了,什么原因也没有,这小丫头平日里不怎么勤劳,今日竟如此孝敬?看着傻笑的萱萱,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父亲,我看您整天忙于盐务,每天很晚才回来,特别辛苦,女儿想让您多休息。”萱萱说。

       卢绍绪吃了一惊,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愚园与周义嵘的对话,那时萱萱就很诧异地站在一旁,一定是女儿察觉了他这些年的不易,想要表一表孝心。

       “哈哈,父亲也没有太辛苦,倒是我的女儿还要打扫宅子,挺不容易的!”卢绍绪站起身拍了拍萱萱的肩膀,他听许宅的人说萱萱家务做得卖力,是位勤劳的姑娘,卢绍绪心中很是欣慰。

       萱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在家极少帮助佩姨和母亲做家务。马红缨喊她一起做女工,她总是乘机溜出门去;佩姨请她把闺房整理整理,她就假装听不见。只有出了家门,她才略微注意些,她觉得自己是卢绍绪的女儿,不能给父亲丢脸,所以干起活来也很认真。

       其实在卢萱萱的眼中,常与父亲打交道的盐商,并非那日在愚园所见的周义嵘那般。子菲的父亲就很好,时常与父亲在一起程叔叔、倪叔叔也很善良,他们有时会到家中来找父亲,与父亲一道去盐务会馆。

       那日,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当时家中并无旁人,萱萱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敲门声后赶紧“吱呀”一声打开木门。

       “是萱萱呀,你父亲呢?”来人正是程、倪两位叔叔,他俩神色匆匆,似乎有急事。

       “父亲一早就出门了,莫不是在店里?”萱萱回答。

       “今早好几家盐店都出事了,都快火烧眉毛了,可谁都没见到绍绪!”程辉冰一脸迫切。他性子有点急躁,如今到处寻不到卢绍绪,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父亲或许在许总商那里呢?”萱萱觉得事态挺严重,于是问道。

       “正是许总商差人在寻绍绪,我俩等不及,就先赶到这来了。”倪业平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今早的画面,前阵子盐引价格上调,各总商已跟散商们提前打过招呼,像往常一样大家咬咬牙度过这阵子就好了。没曾想,今早好几家店出现了百姓闹事的现象,其中包括许之旸管辖范围内的两家店。百姓听闻盐价上调,再加上一些积怨,说盐都吃不起,日子过不下去了,一下子集聚了数百人在店外抗议。就是许之旸的两家店铺。

       这会功夫应该已经把人劝散得差不多了,可问题还是挺棘手,就怕拖的时间一长,引发更多百姓抗议。毕竟食盐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盐价上涨,又供应不足,很容易引发恐慌。程辉冰、倪业平要赶紧把绍绪找到,一起商讨对策。

       萱萱听了个大概,对两位叔叔自告奋勇地说:“我与你们一道去找!”

       程、倪两位盐商,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萱萱已然跃出门外。她锁好门,朝两位叔叔眨眨眼,又一个健步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留下他俩面面相觑。

       萱萱冲出门,直奔冶春茶社。

       她想起父亲前两日似乎说过,周义嵘邀约,在冶春茶社商谈事务。虽然周义嵘在许宅数次与他为难,但他不想有所耽误,还是去了。

       在冶春茶社,卢绍绪已知道了盐店出了事。

       “盐店出事,急也得是他们掌柜着急,你急什么?这么想向我舅父邀功献媚,好让他再给你划地盘儿?”周义嵘见卢绍绪要走,露出了无赖本色。

       “周老板,这样的话从您口中一再说出,让我对您不能高看。”卢绍绪环视整个包厢,见周义荣已经露出无耻嘴脸,另外几个人都是周义嵘的心腹,此刻同样不怀好意。

       “难道我说错了嘛,卢老板,你该识相些,这是许家的生意,你一外人总在里面掺和,合适吗?”周义荣更加阴阳怪调,眼看着就要有所行动,把卢绍绪扣下了。

       卢绍绪已不需再跟他们作口舌之争,若是冲出去,也无太多胜算,只能找机会突围。可他被堵在里面,无太多把握。想着想着,卢绍绪的身体渐渐往门口移动,周义嵘的手下顺势要压住他,汗珠从卢绍绪额头上沁出。

       正僵持在这里,突然门从外面砰地打开了。

       “父亲!原来你在这儿,快跟我走!”卢萱萱站在门外喊,她跑得头发都乱了,着急招手让父亲赶紧出来。

       从天而降的机会到来了!卢绍绪整个身子飞扑出去,撞上了桌椅,他逃也似地从包间窜了出来,按着萱萱的肩膀低声说:“快跑!”

       周义嵘还有手下在走廊里,但来往人越来越多,茶社里送茶水的、送包子的络绎不绝,卢绍绪和卢萱萱父女俩乘着路窄人多,见缝插针,呼呼没了踪影。

       周义嵘紧紧握拳,本来今天是个很好的机会,先扣他两天,一旦事态发酵就把责任全部推到卢绍绪身上,没想到居然让他跑了。手下们没有追上卢绍绪,又纷纷回到周义嵘身边。

       “老板,让他给跑了。”为首的手下点头哈腰。

       “饭桶。”周义嵘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父女俩跑出了楼外,大街上如往常一般车水马龙,他们跑到一处安全地点,见没人追赶上来,才敢长长地出气。

       “父亲,听程叔叔、李叔叔说有几家盐店出事了。”萱萱抬着头对父亲说。

       “我已经知道了,不是周义嵘拦着,我早就赶过去了。”

       “听说许总商爷爷也在找您。”

       “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得去许宅看一看。”卢绍绪突然停下脚步,对萱萱说:“萱萱,今天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得先回去,免得你母亲找不着你。”

       被夸奖的萱萱很不好意思,她渐渐停下脚步,看着父亲匆匆远去的背影。那阵子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紧找到父亲。她一口气跑到问月桥的冶春茶社,打听到父亲就在里面,想也没想就直奔顶楼。果然,千钧一发之际,帮卢绍绪解了围。

        萱萱一路走回家,她长舒一口气,觉得特别欣慰——虽然自己年纪小,但紧要时刻也能发挥用场,以后跟母亲马红缨可以好好表一表。

        当卢绍绪满头大汗赶到许宅议事厅的时候,周义嵘竟已在厅内和众人气定神闲地附耳商谈。见卢绍绪到来,大家忙让出道,他几步走到许之旸座前,而一旁的周义荣仿佛没见过他一般。    

        “绍绪,情况你都知晓了吧。”许之旸对卢绍绪抬了抬手。

       “总商……”他撇头看了看周义嵘,但周义嵘的身子偏到一边。刚想开口,许之旸阻止了他,示意程辉冰把情况再陈述一遍。

        “今日买盐者聚众闹事的两家,均在许总商的管辖范围,聚众人数还挺多。”一旁的程辉冰把前后情况都跟绍绪说了一遍。

        盐价向来是由盐务衙门通过盐商操纵的。经过商会决议,有时会有一定幅度的提高,按照往年惯例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这次却意外地引发骚乱。虽然当时集聚的人已被劝散,但保不齐还会有人继续到店铺闹事。

       “卢老板,你去商会参与协商此事,不会没有考虑过上调盐价会引发骚乱的吧!”一名盐商开了口:“别的店铺安然无恙,只有我们总商的出了事,且不论造成多大损失,让总商面子往哪搁?!”

       该盐商平日里与卢绍绪没有太多交集,没曾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却发了难。

       卢绍绪看着这名盐商,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要遭遇困境了。

       “总商,卢绍绪并未对此事作出提前预案,得负起责任!”他一个箭步迈上前,对许之旸拱了拱手,有一股与明日里不同的凛然正气,态度也异常坚定。

       话音刚落,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频频点头,议事厅氛围变得微妙。

       卢绍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脑海里拼命回忆那一日在高邮湖畔商议时的情形——廖总商突然逝世的消息传来,大家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后来商议了定价之事,为再次力挺朝廷财政,盐价不得不涨。诸总商估算好上涨的合理时间和范围,决议就此通过。

       盐价上调,哪怕只是轻微调整,许多百姓也会因家中日常囤积少而引发恐慌。

      “是啊,卢老板,这事儿是你去商定的,现在出了问题你又这么姗姗来迟,你也该解释解释啊。”人群中又一名盐商站出来,指了指卢绍绪,又迅速退了回去。

       众人再度陷入哗然。

       “绍绪,你一早去哪儿了?”倪业平在卢绍绪身边小声地问。

       卢绍绪有苦说不出,但面对几个人的咄咄话语,他觉得还是要为自己寻一线机会。

       “带头闹事的人抓住了吗?”卢绍绪问道。

       “抓住了,是几个贫民,家中揭不开锅,已多日没吃到咸味儿了。本想着攒了银子这几日买点盐,没想到赶上店里伙计说盐价上调。”倪业平把情况大概描述了一下。

      “后来有人造谣生事,说不仅盐价上涨,盐仓存量也已不足,有钱都买不到。那几个人一激动,说日子没法过,冲上去就把店给砸了,同时还有一伙人开始哄抢。”程辉冰跟着说道。

       卢绍绪听了个大概,事实是有人在盐价上涨之际砸了盐店,但在这议事厅里,另有一伙人想把罪名往自己身上引。他听得吵吵闹闹中,有一丝清晰而真切的声音让他从长计议,他无法分辨声音来自哪里,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地,别无他法。

       “盐价上调乃是一段时期的合理行为,如果就这么归咎于哪个人,我觉得不妥。况且我也与绍绪一同参加商会,这么说来,我也该负起同样的责任。”许克谦开了口,此前他一直在饮茶。

       “哎,小总商怎么会有过错呢,是有人考虑问题不周,能力不够,这不出问题了吧!”之前一直盘问绍绪的那名盐商说道。

        许克谦轻哼了一声,搁下白瓷杯。那名盐商自知无趣,也就不再开口。

       “通知所有店铺,增派人手应付特殊情况,近期一旦出现问题迅速采取措施。一定要告之前来买盐的人,盐管够,让大家不要恐慌。”许之旸站起身来要离开议事厅,大家纷纷让到一边,一直在旁暗暗观察的周义嵘突然站出来。

       “总商,刚提价两家盐店就被砸了。全扬州城都知道了,总得有人为此负责吧,否则恒春岳的招牌往哪里搁,总商的脸面往哪里摆呢?”周义嵘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他一直在观察全场,但眼看着雷声大雨点儿小,一出好戏俨然要鸣金兵收了,他再不出来助推一把,火势就烧不起来了。

      “有人负责?”许之旸转过头看了看发难的周义嵘,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店,我先负责。”

      周义荣嵘而不舍:“总商,盐价上涨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如果当初卢老板有预案,与各位多多商量,妥善处理,也不至于猝不及防生出这些事端。”

       话音刚落,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嘈杂。大家交头接耳,讨论纷纷。

       过了片刻,周义嵘还想再说些什么,许之飏摆了摆手道:“还原真相,追查问题不急于一时,先把把每个店安排好,防止这段时间再发生类似事件。绍绪、辉冰、业平,你们三人随我来。”

       说罢,许之旸已经跨出了议事厅,卢绍绪等人紧紧跟上,阳光透过许宅议事厅的七彩玻璃,把五颜六色的斑驳光影投在许氏旗下诸商身上。须臾片刻,众人散去,只有周义荣的神情变幻莫测。

        一行人走在庭院内的鹅卵石小道上,许之旸突然停住脚步对三人说道:“这次事件很突然,目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卢绍绪等人也纷纷驻足,听从许之旸的分析与安排。

      “绍绪,到目前,此事与你关联最深,查明事实真相方是上策。”许之旸接着道。

      “总商,我定会将两家店铺的发生骚乱的原因查清楚。”卢绍绪抱了抱拳,感激于许之旸对自己的信任。

      “辉冰、业平,你俩与绍绪一同参与调查此事。好好查,把闹事的人一一盘问,去店里问清楚他们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有疑点的一概不要放过,事实真相往往存在于其中。”许之旸一一吩咐。

       “是,总商。”程、倪二人向许之旸深鞠一躬,他俩本就把绍绪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又得许之旸口令,更是上心。

       许之旸慢进了休息所匠雨轩,他知道卢绍绪还在原处凝视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在许之飏遥远而清晰的记忆中,自己的经营曾发生过两次较大骚乱。

       一次是三十多年前,扬州城乃是太平天国祸乱严重的地区之一,朝廷举兵围剿,又逢洪涝灾害。长期高位的盐价令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围攻数家盐店,抢夺存盐。彼时恒春岳盐号尚是妻家产业,许之旸作为其中一份子,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帮助总商守住经营,熬过祸乱。

       另一次,是旗下运商遭遇了盐枭,船只被劫,自家门店的盐供不上,引发冲突。

       许之旸捻了捻胡须,踱到形如花瓶的雕花窗棂下。他的身影已略显岣嵝,但还是有一股子精神在的,站立之处,总有一股力量,让人信服、追随。他挺过了风雨,也阅遍了世事。

       许之旸缓缓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泛光的台面,拿起一卷前朝著作《传习录》。在他的计划安排中,长子许克谦会逐步接手许氏的庞大产业。许克谦虽是个极聪明的人,但到底身体底子薄,不能思虑过度,所以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在旁扶持。

       见到卢绍绪的第一眼开始,许之旸就认定了他就是那个可堪重任的人。他帮助卢绍绪经营,给他安排盐号,分配盐场、盐灶,带他共商盐务。时间一久,许之飏愈发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卢绍绪性格坚毅平和,踏实稳重,有能力却不急于表现邀功,时常能够给许之旸恰到好处的建议,帮助许氏定下许多商业经营的重大决策。

       这与此前一直参与盐务的周义嵘恰恰相反。周义荣在许之旸父子前殷勤伺候,离开了他们便以许总商近亲身份昂然自居,不仅在许氏盐商内部结党营私,在整个扬州城也是营来利往。这一切,许之旸早已看在眼里。

       周义嵘不仅与许氏旗下盐商来往密切,还善于跟官府、盐政衙门打交道。盐商们需要向盐运司、盐引所、盐务总栈等各层各级机构打点,才能获得最大的便利。此前私下捐送的大量银两、古玩字画、奇珍异宝,许多都是经由周义嵘安排。

       周义嵘的许多行为,许之旸都是知晓的,也包括他与杨云天私底下的来往——想到此处,许之旸把翻了几页的书卷撂在桌上,闭上眼,一缕购自越南的沉香在房中缓缓升腾。

      卢绍绪匆匆回到家中,招呼来不及打,便沿着窄小的阶梯上了天井偏角处的小阁楼,程辉冰、倪业平也一前一后爬了上去。萱萱见父亲回来,一下子溜到外面,抬头见大人们神色匆匆,似有要事商量,接着听得阁楼里传来高高低低的讨论声。

       “你父亲和朋友们回来了吧。”马红缨忙着手中事问。

       “是啊母亲,父亲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叔叔们都上去了。”萱萱回答道。

       “你去厨房让李妈多炒几个菜,把柜里最底层的青瓷瓶小心取出来,这是上次家里人从安徽带来的泸州老窖,中午让你父亲和叔叔们喝点。”马红缨对着萱萱点点下巴,让她快去。

       “好咧!”萱萱飞快跑进天井,一头扎进小厨房。

       “小心着拿啊,别摔了!”马红缨又叮嘱道。

       “知道啦!”萱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三人在楼上阁楼的商谈了很久,马红缨和孩子们早已吃完,留了几道精心准备的菜肴,凉了,又重新热了一遍。

       她让萱萱上喊三人下来,萱萱正要去瞧,三人蹭蹭下了楼。快到地面时,倪业平踩在湿滑的苔藓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把卢绍绪一惊,赶紧伸手去扶,年份久远的木台阶吱呀作响。

       倪业平哈哈大笑:“卢兄,可得建所豪宅,才配得上你的雄才大略。”

       卢绍绪知道倪业平在打趣,也笑着回道:“我和这小宅正相称。两位老兄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地动山摇啊!”

       “哈哈哈!”众人笑声爽朗。马红缨正领着儿子们在客厅外等候,晋恩粹恩见到两位叔叔,纷纷行礼。一阵寒暄过后,绍绪、辉冰、业平三人围着八仙桌吃菜,觥筹交错间,这瓶陈酿很快就喝得精光。

       三人神态自若,已不复此前的紧张与急促。

       在小阁楼时,他们把情况再三分析,决定由程辉冰把闹事者身份背景查清,程辉冰的姐夫在扬州府衙做捕快,请姐夫帮忙查明原由。而两家店的现场情况,由卢绍绪、倪业平分别去查问。

       卢绍绪相信如果许之旸父子,还有自己都觉得此事颇有蹊跷,那里面必定疑点重重,只是需要时间去一一挖掘。此事一日不查明,自己始终负面评价缠身,卢绍绪要还原事实真相,也还自己清白。

       卢绍绪心里特别感激程辉冰和倪业平。这些年,除了许之旸的赏识与提携,程、倪二人如弟兄般的感情也令绍绪倍加珍惜。二人常年行船走马,在扬州城中的时日并不多,但只要回到城里,就必然与绍绪相见。此次稍歇了下来,便又义不容辞地一起查探真相,这等情义,已然十分难得。

       是夜,繁星点点。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卢绍绪向两个儿子把事情前后陈述了一番,兄弟二人已略熟悉盐务,对父亲的处境也有所了解。二人与差不多身高,晋恩略壮一些,敦实宽厚,身形外表与卢绍绪颇为相似。粹恩则身材颀长,一副英俊潇洒的青年模样,眉眼间颇有马红缨的风采。当卢绍绪的手触碰到儿子们厚实的肩膀时,他深深感受到兄弟二人已不是当年在屋檐下,跟着自己朗朗读书的少年了。今后的兄弟二人,将会是他坚强的左膀右臂。

       卢绍绪踱着步子离开客厅时,瞥见小儿子亚恩正独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外如水的夜色。

       对于亚恩,卢绍绪内心一直是愧疚的。亚恩出生后没多久,他就背井离乡去了富安盐场,后来马红缨带着孩子们与他团聚,他又一直忙于公务,仅仅偶尔过问一下亚恩的功课。好在亚恩懂事,聪颖,一向不需要他们操太多心。

       在卢绍绪心目中,亚恩是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安静孩子,不过此时看着亚恩,也是一副大男孩的清秀模样了。他个子渐渐蹿高、手脚伸长,听马红缨说穿的袍子须得常常换,否则很快就露出手腕脚踝。前阵子书院的夫子说,亚恩的功课非常优秀,眼界与格局俨然超越他的两位哥哥。

      这些年,卢亚恩也在默默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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