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列传（三）
当初时，冯谖听说孟尝君好客，就穿着草鞋来见。孟尝君问；“先生屈尊远道而来，有什么可以教导田文的？”冯谖回答：“我听说君侯喜欢名士，只有贫寒一身前来归附。”孟尝君便把他安排在下等宾客的传舍。
十天后，孟尝君问传舍长：“这名宾客平时做些什么？”传舍长回答：“冯先生真是太穷了，只有一把宝剑，还用草绳缠着。每天弹着那把宝剑歌唱：‘宝剑啊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命人把冯谖转到中等的传舍居住，每顿吃饭有鱼。五天后，孟尝君又问传舍长，传舍长回答说：“他还是弹着那把宝剑歌唱：‘宝剑啊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孟尝君命人把冯谖转到上等的传舍中居住，出入乘坐车辆。五天后，孟尝君再次询问传舍长，传舍长回答说：“先生还是弹着那把宝剑歌唱：‘宝剑啊回去吧，没有办法养家。’”孟尝君很不高兴。
这样过了几年，冯谖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供孟尝君使用。孟尝君这时担任齐国相国，在薛县封有一万多户，养着三千多名食客。薛县的赋税收入不足以供养这么多宾客，孟尝君就派人到薛县放贷款。这年年景不好，一年多后没有收上来一分钱，都没有交纳利息，眼看着供养宾客的钱不足。孟尝君很担忧这事，就询问左右：“什么人到薛县把这些贷款回收上来？”传舍长回答：“一等传舍的冯先生，看其相貌能言善辩，像是个忠厚长者，他没有什么技能，应当派他前往收债。”
孟尝君派人请来冯谖说：“宾客们不知道我田文无能，前来投奔的宾客有三千多人。薛县的税赋收入不足以供奉宾客，所以我再出钱到薛县放贷款。薛县去年年景不好，百姓都不能归还利息。现在供奉宾客的钱没有着落，愿先生辛苦一趟，到薛县把债收上来。”冯谖答应道：“好的。”
冯谖马上辞行来到薛县，计算出应收的利息十多万钱。他命人准备好美酒，买来肥牛宰杀，召集凡是贷过孟尝君钱的一起前来开会，通知能还利息的全来，不能还利息的也要全来，来时都要带上贷款券书。冯谖召集这些人一起开会，杀牛置办酒席。酒酣耳热之时，冯谖命令认真核对每个人带来的券书，有能力归还的，确定日期；贫穷不能归还利息的，当场把券书烧掉。
冯谖向众人说道：“君侯之所以贷给大家钱，是担心百姓没有本钱种地；之所以索要利息，因为君侯无力供奉宾客了。从现在开始，有钱的要按照日期归还，贫穷的烧掉券书把钱捐赠给大家。诸君只管开怀畅饮。有这样的君侯，大家怎能辜负于他！”众人一起站起身来，连续叩拜致谢。
孟尝君听说冯谖烧掉券书的事情后大怒，派人去召冯谖，冯谖很快来到。孟尝君说：“我供奉食客三千人，所以才贷款到薛县。我的俸邑太小小，大部分百姓不能按照归还利息，供奉宾客的费用没有着落，所以我才派先生前往收债。听说先生已经收到了钱，但却摆设酒宴一把火烧掉了券书，这是为什么？”冯谖回答：“事情确实是这样。不宰牛备酒就不能组织集会，那样也无从知道这些借贷人的偿还能力。有能力不贷的，已经确定了还款期限；能力不足还贷的，就是派人盯着他们十年，利息只能越来越多，他们也仍然无力归还，其结果只能被迫逃亡，那时本息全无。到那个时候，君侯对上会落下爱利不爱士民的名声，对下会落下背离君主放贷有负君主的恶名，这可不是激励您的士民、颂扬君侯美名的做法。焚烧掉那些无用的券书，捐出不能得到的虚利，这是让薛县百姓亲近君侯，从而彰显您的美名啊，君侯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孟尝君赶紧抱拳致谢。
齐王受到秦国和楚国诋毁孟尝君的影响，认为孟尝君名声高于君主，掌控齐国大权，下令免掉孟尝君的职位。众位宾客看到孟尝君被免职，大部分都离开了。冯谖对孟尝君说：“君侯借臣我一乘车，我去一趟秦国，肯定会让君侯重新在国内受到重用，还能扩大俸邑，可以吗？”孟尝君派人安排车辆和金钱，派冯谖前往秦国。
冯谖西行去劝说秦王：“天下的游说之士驾车向西赶到秦国的，无不想强秦弱齐；驾车向东赶到齐国的，都想强齐弱秦。秦国和齐国，就是雄雌之国，势不两立，胜出的肯定能得到天下。”
秦王听完后，直起身子问：“有什么办法让秦国避免处于下风？”冯谖反问：“大王也听说过齐国废掉了孟尝君吗？”秦王回答：“听说过了。”冯谖说：“能让齐国重于天下的人，只有孟尝君。现在齐王免掉孟尝君的职位，孟尝君心中生怨，肯定会背叛齐国。如果他来到秦国，那么齐国的国情和人事都会带到秦国，秦国很快就可以占领齐国，那时秦国怎么能满足于单单压倒齐国称雄呢！大王赶紧派人带上重金，悄悄地去迎接孟尝君，不要错失良机。如果齐王幡然醒悟，重新启用孟尝君，那么秦国和齐国间的雌雄之争，难以预料。”秦王十分高兴，下令派遣十乘车装载一百镒黄金，前往迎接孟尝君。
冯谖提前告辞先行，回到齐国后，他对齐王说：“天下的游说之士驾车向西赶到秦国的，无不想强秦弱齐；驾车向东赶到齐国的，都想强齐弱秦。秦国和齐国，就是雄雌之国，势不两立，胜出的肯定能得到天下。臣我在私下里听说秦王派遣十乘车装载一百镒黄金来迎接孟尝君。孟尝君如果不西行罢了，如果他西行进入秦国担任相国，那么天下就会归秦，那时秦国为雄而齐国为雌。一旦秦军兵临淄和即墨，齐国就彻底完了。大王为什么不赶在秦国使臣到来之前，恢复孟尝君的职位，增加他的封邑向其道歉？孟尝君肯定会高兴接受。秦国虽然是强国，但怎么可以进入别的国家去迎接别国的相国呢！这样击破秦国阴谋，断绝其霸强方略。”齐王说：“说得好。”
齐王马上派人来到边境截击秦国使臣。秦国的车辆刚刚进入齐国境内，齐国派出的人赶紧返回报告齐王。齐王召回孟尝君，恢复了他的相国职位，返回他原来的封邑，又增加了一千户。秦国的使臣听说孟尝君恢复相位后，就掉头返回了秦国报告。
自从齐王免掉孟尝君的职位后，他的宾客一哄散尽。齐王下令恢复孟尝君的职位后，只有冯谖前往迎接。还没有赶到都城，就遇到了冯谖。孟尝君长叹道：“田文我平时好养宾客，遇到宾客不敢失礼，食客有三千多人，这些事情先生全都了解。宾客们看到我被免除职位，马上都背离我而去，没有一个人来照顾我。现在全赖先生，我得以恢复职位，那些宾客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我田文？如果再有来见的，我肯定要把唾沫吐到其脸上去羞辱他们。”
冯谖下马，躬身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住，说道：“先生这是替宾客们致歉吗？”冯谖说：“我这并不是替宾客道歉，刚才君侯所说的话不对。万物有必然规律，事情也是这样，君侯知道吗？”孟尝君说：“我很愚笨，不知道这事。”冯谖说：“有生必有死，这是万物的必然规律；富贵多士，贫贱寡友，这是事情发展的必然。君侯难道没有看到人去市场吗？每天早晨，人们都争相进入，摩肩接踵；日暮之后，前往市场的人们摔着手臂头也不回。不是大家喜欢早晨而厌恶日暮，因为人们所购买的东西，市场上已经没有了。君侯失掉职位之后，宾客们全都散去，这不能抱怨士人，从而断绝了宾客之路。我愿君侯和原来一样待客。”孟尝君再次拜谢谢说：“我恭敬地听从先生指教，哪里敢不听从先生教诲。”
太史公曰：我曾经到薛县，那里乡间街道的年轻子弟多数崇尚暴力，与邹国和鲁国大不相同。我询问其中缘故，有人说：“孟尝君曾经在这里招纳天下豪侠，因犯罪逃到薛县的大概有六万多家。”世人都说孟尝君好客自喜，确实名不虚传。
司马迁有诗赞曰：
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强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谖。如何承接，薛县徒存！
黄其军
作于2020年7月17日（古历庚子年五月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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