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之火,恰似一场幻境
“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
这个回答令弗洛伦蒂诺措手不及,可他那位睿智的母亲却早有准备。自从六个月前儿子第一次说起结婚的打算,就开始着手张罗了。
母亲靠着杂货铺和拆旧衣服做止血药棉,带来了殷实的收入,她把一直合租的房子整撞承租了下来,又对室内的用具进行了添置,因此,结婚的物质基础已经具备了。
但母亲认为谨慎起见,还有两个条件需要考虑。第一,调查费尔明娜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的身份、谋生手段无人知道。第二,她建议儿子的恋爱期应当更长一些,这样两人通过亲身交往彼此会更了解,同时还要对此段恋情严格保密,直到已经非常确定了感情。
与此同时,费尔明娜接受了姑妈的忠告,同意在两年内保持绝对的贞洁,并建议弗洛伦蒂诺在她中学毕业时向她求婚,届时再征得父亲的同意。
之后一段时间,他们两人仍旧以一如既往的热情频繁地通着信,但不同的是,信中的口吻慢慢变得如同夫妻一般了,而且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担惊受怕了。
从此,弗洛伦蒂诺的生活变得焕然一新,因为得到回报的爱情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力量。
……
四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洛伦索(费尔明娜父亲)突然出现在电报室里,点名要见弗洛伦蒂诺。
弗洛伦蒂诺刚踏进电报室时,他立刻就认出了这位曾给他送过电报的小伙子,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年轻人,跟我来。”他对他说,“我们聊五分钟,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弗洛伦蒂诺毫无准备,脸乌青得像死人一般,因为费尔明娜根本没有提前告知过他。
事情是这样的:上星期六,费尔明娜在课堂上假装记笔记,而实则是在写情书,然而不幸的是,正好被前来巡视的校长抓了个正着。按照学校规定,犯了此错是要被开除的。于是,洛伦索被紧急叫到办公室,由此发现了自己铁一般的家规出现了疏漏。
回到家,父亲对女儿的房间进行了搜查,在一只箱子里找到了三年来积累的一摞摞信件,显然,它们是用爱写成,也是被爱收藏着。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女儿对这位秘密恋人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一个电报员和喜欢拉小提琴,再无其他。
洛伦索深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谋下,他们两人才有可能维持这种艰难的联系。于是,没有给妹妹任何解释的机会,就将她撵出了这个家。
失去了如同母亲般的姑妈后,费尔明娜将自己锁在了房间,不吃不喝。他先是直接威胁,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蹩脚的掩饰来恳求女儿,当女儿终于打开门时,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经那个十五岁的少女了,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洛伦索说尽了各种好话来打动女儿,试图让女儿明白,她这个年龄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他恳请她能够退回那些情书,回到学校去,跪下来恳求学校的原谅,他甚至还许诺说,会亲自为女儿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而且她一定会感到幸福的。
但父亲好像在对一个死人说话一样,于是,他终于失控了。就在他那些辱骂和诅咒就要破口而出时,费尔明娜把切肉的菜刀架在了脖子上,表现得异常坚定,呆滞的眼神吓得父亲不敢再发出任何挑战了。
自从妻子死后,洛伦索给自己设定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也就是在这时,他决定带女儿去旅游,为了让她忘记一切。
那是一次疯狂的旅行。最初,他们同安第斯山脉的脚夫们组成骡队,一同行走了十一天。一行人骑在骡背上,在悬崖峭壁上艰难地前行着,一时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肤干裂,一时又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
上路第三天,一头母骡子被牛虻叮咬后发了疯,连同背上的骑手一起摔下了悬崖,还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几头骡也带了下去。惨叫声在山谷和峭壁之间回荡了好几个小时,而后又在费尔明娜记忆中年复一年地回响着。
在从骡子和骑手摔下去,直到他们惊恐的惨叫声消失为止,费尔明娜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怜骑手,也不是那对粉身碎骨的骡子,而是遗憾自己骑的骡子没能和他们拴在一起。
另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就是战争,旅行伊始,大家就听到了消息说战争正在旅行途经的地方激烈地进行着。而就在某一天的夜晚,一群袭击者突然闯了进来,把枪顶在洛伦索的肚子上,叫醒了他。
一个衣衫褴褛的军官用灯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伦索答道:“我是平民。”
“算你走运!”军官说完,高高举起手上的枪,向他告了别。
两天以后,他们下了山,来到了一个坐落在明亮平原上的小镇里,那是费尔明娜的舅舅家,此行前,洛伦索就打算寄宿在此。
舅舅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亲戚,骑着最良种的马前来迎接他们,以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情悉心照料他们。经历了长途跋涉后,费尔明娜此刻被这热情扰得心烦意乱,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个僻静的地方,痛快的哭上一场。
而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比她年长两岁,从看见费尔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为她自己也在经历着一段莽撞爱情的煎熬。
半夜十分,客人散去,终于,房间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表姐插上门,从床席下取出一个信封来,将自己那神秘的爱情全数向妹妹坦诚了。她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而且已经有妻室的男人,而她们之间这种没有未来的炽烈爱情却只能通过暗送秋波来聊以自慰。
受到表姐的震撼,费尔明娜鼓足勇气,打算继续给弗洛伦蒂诺写信,而正好此时,弗洛伦蒂诺通过四处打听,了解到了她们的整个路线,一封封写满深情思念的信,已经在追随费尔明娜的路上了。
一天晚上,她像往常那样散步回来,惊愕地听说不仅没有爱情能够幸福,而且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因为一位表姐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父母和洛伦索的谈话,洛伦索打算把女儿嫁给一位家财万贯的男人。费尔明娜认得那位完美无暇的男人,她将他与自己记忆中的弗洛伦蒂诺,那个坐在小花园杏树下,可怜兮兮,骨瘦如柴的小伙作了一番对比,心里头没有感到一丝犹豫。
那些日子里,在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怂恿下,她们一起拜访了一位料事如神的女巫,算命的纸牌告诉她,未来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挡她享有一段长久而幸福的婚姻。
这个预言让她松了口气,因为她根本没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命运的人并不是她此刻爱着的这个人。对未来有了把握之后,她兴奋不已,开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于是她和弗洛伦蒂诺之间的电报往来更频繁了,她们甚至定下日子,明确了方式,决定无论如何,在下次见面的时候,直接结为夫妻。
接下来的日子里,费尔明娜恪守着这份誓言,以至于父亲允许她参加第一次成年舞会时,她认为不征得未婚夫同意就出席舞会是不贞的表现。
那晚,她联通七个中转站,只为了寻求参加舞会的许可,但得到许可后,费尔明娜却不满足于这个回复,反而要求证明线路那端操控发报机的确实是弗洛伦蒂诺本人。
受宠若惊的他发出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义起誓。”
正是在这个时期,弗洛伦蒂诺开始为她们两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因而准备打捞传说中那艘沉船里的财宝。往后,他又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男孩,在男孩神话般的描述下,弗洛伦蒂诺甚至计划要筹建一家大公司,专门打捞沉船里的财宝。
正当弗洛伦蒂诺欣喜之际,男孩突然消失了。弗洛伦蒂诺也终于醒悟过来,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幻境,但这些幻想并非全是徒劳,至少在和费尔明娜分离期间,帮他减轻了不少相思之苦。
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传来了费尔明娜归来的消息。
……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双眼两尺远的地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如他第一次站在银杏树下能听她的呼吸那样,但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
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他只不过是一个一直占据在自己心间的幻影。
弗洛伦蒂诺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忘了吧。”
那天下午,父亲睡觉时,她偷偷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简单的两行字: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自此,他再也没有机会单独见过她,在他漫长一生的几次相遇中,也再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
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她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才再次向她重申了自己忠贞和不渝的爱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