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村。
天祁十二年。正值金黄九月，风吹麦浪。
趁天未全亮，洛家村男女老少全都出动，前后脚来到自己的稻田。
大伙儿挽起袖子，男人哼哧哼哧挥动手中的镰刀，女人也手起刀落，娃娃们围着田边追逐打闹。
入秋后，日渐干燥，即便太阳不似夏天那般烙人，但阳光落到身上，依旧觉着火辣辣。
时至中午——
“哎哟，枝山...你，你快来。”麦浪中，传来妇人吃痛声。
大家循眼望去，是枝山的妻子——桂灵，她挺着大肚子，左手扶腰，右手还紧握着镰刀比划。
旁边的妇人走过来，很快得出结论：“她这是要生了。”看着她手里挥舞的镰刀，又谨慎后退几步。
枝山急忙夺过她的镰刀，扶她坐在麦田上，问道：“你先歇一歇，能否撑着回家？”
见枝山嫂艰难摆摆头，枝山犯起了难，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呢。
正为难，方才晴空万里突然变黑，从遥远的天际一寸寸蔓延开。
众人呼喊着要下雨啦，连忙抢着把割下来的稻谷垒作一团，三两下，田地里的人都散去了。
枝山夫妇见状十分害怕，可没办法，人命关天，好在稻谷并未打下。
不消半刻，天全然黑了。雨并未落下，反而刮起一阵清凉的风。
天空始终乌漆漆，没有一点亮可以透进来。枝山只能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笨拙守着她。
她的惨叫声像利刃，一下下划开天空。
声音乘着风，穿梭在田野上方。
仔细听——风声中，似有人无语凝噎；似有人呵斥怒骂；似有人狂笑欢呼。
不知过了多久，桂灵没了声音，枝山摸索到妻子的鼻子，颤抖地探了探鼻息。
“尚有气矣。”枝山紧提起的心放下来，他又顺着血腥继续往下探。粗糙的手掌碰到一团软绵。
“哗啦”一声，有水流出，似有什么东西碰到自己的脚踝。
枝山慌张抱起，一摸，有手有脚，有鼻有眼。
他想再次探鼻息，一声婴儿啼哭让枝山回到人间。
天空随着婴儿啼哭由黑转红。
枝山脱下外套，小心翼翼把孩子包裹起来，红色也慢慢褪去，天空一点点放晴。
似乎方才无甚异象，不过是乡间普通一女子最常见的生儿诞女罢了。
可枝山夫妇知道不是。因为，洗三那天，他们发现孩子颈后有一团红，鲜翠欲滴，如火如荼。
洗三过后百日，洛家村连降暴雨，神奇的是，并无积水，只有湿润的土地及雨后清新的空气。
枝山多年后，跟她说起近日情景，只说，“那一片红色，如鲜血倒灌万里长空，像专程为你而来。至于黑色，我实在看不清。”
每每此时，洛川就会站起来，伸手刮一下父亲的鼻子，笑着喊一声“笨老爹”，然后蹦蹦跳跳逃出家去。
为什么要逃？
因为，再不逃，母亲的棍子随后便跟上来。
洛川在雨水浇灌中，一寸寸长大。一晃到了五岁，还未取名，平日里只唤“丫头”。
枝山说，孩子聪明，名字便由她来取吧。所以一直拖到五岁，启蒙了，洛川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洛川上了几天学堂，便回家说，“老爹，老娘，还有我，合在一起，那就是‘川’。”
枝山一把搂过她，用胡茬大剌剌蹭着洛川的脸，开心道，“我孩儿，真聪明。”
桂灵在一旁缝补衣服，笑道，“但依我看，她是想从笔画上躲懒，做功课时，少写几笔罢了。”
枝山一听，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当真聪明！”说罢，他便带着洛川一旁玩闹去了。
洛川骑着枝山背上，右手握着毛笔，左手抓着枝山发辫，双脚夹紧，“驾！”
“嘶。”桂灵看着一大一小的顽童，一时恍神，针线扎破食指，渗了几滴殷红。
“罢了，惯着就惯着吧，只得一个孩子，宠些是有的。庄稼人，从来就没有思前想后过日子的，且顾着眼下吧。”桂灵放下针线，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枝山问道，“洛川啊，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今年上了学堂，可有交好的伙伴，喊来一起热闹？”
“嗯！自然是有的！”洛川大喜，转而可怜巴巴向枝山挤眉弄眼，不住暗示枝山，母亲桂灵定是不肯。
桂灵起身，装作听不到，转身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功夫。
灶台上炊烟袅袅，桂灵叹息连连。
枝山来到身旁，净手后，拿过桂灵手中的菜刀，在光洁的大石头上迅速划拉十来下，再用清水清洗干净。伸手在梁上挑了块肥瘦相间五层的猪肉，猪肉经过长时间烟熏，呈深褐色。
桂灵欠身望向屋外，只听得洛川爽朗的“哈哈”笑声，遂问道：“洛麒琛来了？”
“是。还有他妹妹，洛麒珠也一起来了。”枝山刀功了得，一大块腊肉被切成薄片，均匀摆在碟子上。
“呵，是吗？那待会儿你可要替我看紧了碗碟，这个月已经置了第三套碗碟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是有钱买米，没钱买碗了。”桂灵打趣道。
“这样才好。他们打打闹闹，能让你有片刻宽心。”枝山放下菜刀，准备掌勺。
想了想，转身看着桂灵，认真说道：“旁人拿怎样的心思打量洛川，我们管不着。但洛川是咱俩的孩子，流着我们的血脉，她是怎样的人，我们自然也是怎样的人。即便来日，真生出事端，我们也要替她扛下，也不枉这辈子的亲情缘分。”
桂灵心头一动，羞愧难当，当即红了眼眶：“是的。旁人那样看她已然不甚公平，自己作为生育她的母亲，竟也像旁人一样视她为异类。”
“无妨，她，不曾放在心上。我来掌勺，你来烧火。”枝山与桂灵在厨房忙前忙后。
半个时辰后。
香气扑鼻，他俩陆陆续续端出炒好的菜。
桂灵喊道：“洛川！招呼你的朋友们洗手吃饭了。”
洛麒珠一听：“哼，我跟她才不是朋友。”洛川在旁边听着，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洛麒琛黑脸，遂道：“那你回去罢，别留在此处。”
“不行不行，母亲叮嘱，我要看好你，别让你......”洛麒琛适时打断妹妹的话：“住嘴。”接着，他站起来微微欠身：“婶娘，实在抱歉，我们先行回家。”
桂灵连忙上前拉住二人：“不妨事不妨事，都是孩子玩闹，坐下来吃顿饭，只是这次别再摔碗摔碟就好。”
洛川站在一旁，看着洛麒珠憋红了脸，忍不住哈哈哈大笑。
有了饭前一顿发作，这顿饭倒也吃得相安无事。枝山偷偷在桌底对桂灵竖起大拇指，对她方才一顿操作表示认可，一致认为碗碟可以平安渡过今日。
桂灵打心眼喜欢洛麒琛这个孩子，明明只比洛川年长三岁，行事稳重，如同小大人一般，一言一行，端方有礼。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偏喜欢跟我们洛川玩呢？”桂灵才问出这句话时，紧接就被枝山用手爆头，“我们的洛川，配得上这世界顶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