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

话说大清年间,正是一朝新辟,虽是满清入关,可前朝之体制多还沿袭着。瞧,这新一年的科举又将开始了,谁知新科状元又花落谁家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远在镇江的娄秀才若不是个奇人,恐怕也没人担得起这二字。时年五十,却只在二十三年前考中个秀才。

原本以为一条腿迈进了飞黄腾达的大门,自己能像故事里那样,进士,会试,殿试一套流程下来,不是个朝廷命官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却没曾想后半生如同点了导火索的哑炮,一声不响。

不过此人也是头犟驴,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呢,偏不。年年都要参加科考,考试的结果就是名落孙山,不了了之。

平时呢,他就把门一关,书从早读到晚。饶是读了这么多书,功名却没有,连那城门口的守卫见了他都要笑话半天,甚至是城里才高八斗的无业游民们,还编了些顺口溜来:

  镇江城,长江口,娄秀才把鱼来数,

  科举考,三十年,进士没中少白头。

  阅五经,读四书,孔圣朱子替他愁,

  大半辈子不回头,何年何日居榜首?

有人劝过娄秀才,但他每次都只是咧开嘴无声地笑笑。

科举的日子近了,这节骨眼却出了件大事——“名人”娄秀才出名了。这名却不是恶名——娄秀才捡到了那遗失了百年的《千里江山图》。

这可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京城。皇帝大喜,急急宣娄秀才进京献图。镇江百姓一听都炸了锅,这娄秀才真是傻人有傻福,这么好的事咋就没让自己遇上?就这样,娄秀才在一片艳羡和唏嘘声中来到了天子脚下。

娄秀才好吃好喝,在驿馆一连待了三四天,真真是几日看尽长安花,本想好好觐见,不辱使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圣前一天晚上,亲王秘密会见了他。

就因为咫尺一图,娄秀才便得以见到这么多太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大人物,他心中不禁自嘲起来。

“阁下只需将图交由本王转呈圣上,这该你的一分也少不了,包你衣食无忧,如何?”王爷如是说道。

即便面前的是亲王,不知怎的,娄秀才竟一点不怕,或许他是真的科举不成考疯了,什么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他没说话,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亲王倒没有发怒,反而一笑,“若是本王没有记错,今年科举就在三月之后罢?本王记得阁下至今科举连考二十余年,仍未中进士。”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看来他手里的图的价值竟大到可以被当今亲王威胁。亲王位高权重,很多话不明就里,可娄秀才可听出味儿来了:亲王这是要拿他手里的东西干大事,什么大事他不敢说,但由亲王献上千里江山图,这是干大事少不了的一环。

亲王等待着娄秀才的回答,娄秀才多少年后也忘不了亲王在月夜中的目光如炬。

或许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娄秀才活在程朱理学八股文里大半辈子,如今他只想做一回自己。他对亲王说:“王爷,你可知这《千里江山图》为何而作?”

亲王见其答非所问,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为早日收复宋朝失地而作,然这只怕是空梦一场罢了。”

“王爷所言极是,富国强兵,收复山河;那不仅是希孟一人之志,更是上承天子,下达百姓,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愿。王爷可知若要一统山河要多难?要庇佑这片疆土的民有多难?即便是这天下早已易主,不属汉家王朝;然今天子坐堂,我等自是要如众星拱之。

“如若冲撞了王爷,娄某命贱,人穷志短,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偿的。若您执意要图,未尝不可,鄙人愿为鱼肉,任人宰割!”说罢,娄秀才双膝一软,跪在王爷跟前。

王爷睨了娄秀才半晌没说话,四周静得出奇。

就在娄秀才以为王爷气得都说不出话时,王爷低沉出声:“不错,贱命一条,于我股掌之中顷刻变成烟尘。但我要你这条命又有何用?

“你生来无用,死后做了鬼又能干出什么大业不成?于我不过徒增业障而已,滚回去罢——若是今夜之事敢说半个字,小心着……”

“谢王爷成全。”娄秀才现在已是冷汗如雨下了。

就在娄秀才要出门时,亲王叫住了他:“平民冲撞本王,本王宅心仁厚饶你一命,只是做错了事就该有个教训。今年的会试你不必参加了,考了注定无果。”

娄秀才回身回了一揖,“王爷大可放心,娄某再不科举。”说罢,扬长而去。

“怪不得进士都考不中,你永远不可能中举,因为你本就不属于京师。”

半月后,《千里江山图》重现世人眼前,天子开宴三日,将其收入国库,保山河太平,河清海晏。

又是三年,皇榜贴出,镇江的百姓走近一瞧,“果真今年也没娄秀才啊,看来传言真是真的!……”

再后来,就没人见过娄秀才了。有人说他病死了,有人说他疯了,不知流落何处,总归是再没出现过。久而久之,娄秀才也被镇江的百姓淡忘了。人生不过一梦,谁知那紧闭的通往富贵荣华的科举朱门背后,又掩着多少悲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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