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睡去

（一）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蓝得耀眼的天空，灼灼的日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有些眩晕，神情恍惚到几近晕倒。来来往往医院的人很多，大都脚步匆遽，没人在意她。
她手里攥着被揉成纸团的报告单，紧咬着嘴唇，硬生生地不让眼泪流出来。门口停了一排排候客的的士。坐回家的公车需要走过那段长长的天桥。她思量了很久，还是朝着天桥迈出了步子。
父母的身体不好，医院便成了她三天两头要跑的地方。她会细心地保存好父母亲每一次检查的各项报告单，记录好下一次复查的日期，叮嘱好父母再忙也别忘记吃药。她是家里的长女，所有的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没有抱怨什么，父母生她养她，含辛茹苦大半辈子，而如今，该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母亲的老胃病二十多年了，已经萎缩，身体羸弱，瘦得皮包骨，像是随便来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大把大把地吃药，中西药都试了，可就是不见好。而她一向强壮的父亲，也在半年前检查出了慢乙。医生给她讲的时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之前只听说过这种疾病，对她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她委实没想到，平常都不怎么感冒的父亲，竟然得了这病。
当医生告诉她，要父亲终生吃药的时候，她和父亲都沉默了——这无疑是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添凄风苦雨。
一步，两步，三步……以前她怎么没感觉，这天桥的台阶是这么的长，好像永也走不完似的。她的双拳仍紧紧地握着，汗津津的。站在天桥的栏杆旁，俯视着滚滚而去的车流，想起她来这座城市已经十一年了，还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下雨忘记带伞的深夜，她一个人骑着单车飞奔，夜空轰隆作响，倾盆大雨将她淋透，脸上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那一刻，她好生羡慕那些有男朋友开着车来接的同事。想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那委屈和心酸的泪啊，流啊流，没有哭出声，任凭泪水直流，无声又无息。
过路的人，只是回头看看这个伤心的人，继续路过。
空腹了一个上午，回到出租屋后，她已经饿得没多少力气了，趿拉着拖鞋，将自己狠狠地丢在了沙发上。不想动，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想睡下去。就这样睡下去吧。
她是被微信的视频铃声吵醒的。那会她正趴在沙发上。她眯了眯眼，伸手从茶几上拿到了手机。是妈妈打来的。她瞬间弹起，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正常，而后才点开了视频。
“妈，咋的了？”她笑着对视频里的妈妈说。
“又上夜班啊？”
“嗯啊。你吃饭了吗妈？”
“吃了啊，今天胃又有点难受，蒸了大包子，也没敢多吃，就吃了一半。”妈妈揉搓着自己瘦削的脸说。
“那你就下午活动活动再吃点啊。没事去河边的木桥那里散散步，别整天闷在家里。”
“啊，我就是老在咱天井里来回跑啊。”妈妈一边说着，又去到天井的梧桐树下一边活动着身子，继续说，“咱村里那个媒老汉又来给你说亲了。说是咱这边的，在厂子里干活的，和你一般大……”妈妈又开启了絮絮叨的模式，向她诉说着。
“妈……”她喊了声，顿了顿，“以后再说吧。我不急。”
“还不急呢，你三十多的老姑娘了。”视频那头的妈妈一听她说不急，脸一下子拉下来，“你看咱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俩了。你这还没正儿八经的谈过恋爱呢，你看看——”
“妈。”她望着妈妈花白的头顶，右手大拇指使劲掐进食指的肉里，“妈我还没吃饭呢，我得赶紧做饭前去了，肚子饿得都咕咕叫了呢。”她知道妈妈最在意这个，所以每当她一和妈妈说去吃饭，妈妈都会在叮嘱她吃点好的之后，挂掉电话。
这次依然一样。妈妈在唠叨了她几句“都几点了还没吃饭”后，就挂掉了视频。
她再一次倒在了沙发上，将食指关节咬得生疼。

（二）

“哎，俺家千玺宝宝的电影可以在网上看了呀，”午休间隙，年轻的同事小A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兴奋，“回去我要和俺家小强强再刷一遍！”
小A是去年才来公司的，比她整整年轻七岁。那是个让她羡慕的年纪。而她，羡慕的又不仅仅是她的年轻，还有她一米一的大长腿和满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最重要的是，羡慕她有个爱她爱的要死的男朋友。
“哪个电影？小红花吗？”她伸了伸脖子，瞅了瞅小A的手机页面。
“对呀对呀，这电影就靠俺家千玺了呢。”小A砸吧着嘴，对着手机傻笑道，“是个关于抗癌的……不过俺家宝宝演啥我都喜欢。上次去电影院看的，都给我哭惨了。”不管是工作还是闲暇之余，小A三句话不离她的爱豆。看着她那张无忧无虑，不食人间愁滋味的脸，她抿了抿嘴唇，硬挤出一丝苦笑来。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她破天荒的没有听自己偶像beyond的歌，而是打开了酷狗，手指飞速地在搜索里输入了“送你一朵小红花”，然后带上了耳机，歌手赵英俊的嗓音缓缓响了起来。 她租住的房子在城市的闹市区，是和其他两家合租的。虽然房子很老，但好处是交通便利。刚搬进来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从商品城买来各种装饰品，里里外外将自己的小屋尽力整的温馨。多年前，她就喜欢看装修杂志，幻想着自己以后的家要装什么风格，厨房一定要是明亮的，卧室，一定要是温馨的，客厅……也曾幻想着，在这座城市里，能遇到那个自己一见倾心的男人。但随着时光一年年流逝，她从二十岁就这么等到了三十岁。期间家里人也托媒人给介绍过几个，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见光死。那些男的只是出来见一面，就没有然后了。
后来她自己反思，是自己太矮了，又或者太瘦了，再或者，没学历，也没个像样的好工作。更重要的是，家里穷，还有俩病人……所以，后来的她索性就不见了。也不再看那些装修杂志了。
她把自己锁了起来。连根针都别想刺进去。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活着，好好挣钱，给爹娘续命。其他的，都随他去吧。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你心底最深的泥沙”
“奖励你能感受 每个命运的挣扎”
歌词写得真好啊……她一边听着，一边看着mv，歌唱完了，她也成了个泪人。好在公车二层的乘客寥寥无几，车厢里很安静，除了报站员的播报声，大家像是约定好了般，没有一个人说话。任凭这静默和外面的嚣嚷形成鲜明的对比。
走到楼下的卷饼摊前，她照旧来一份老三样：一张饼内卷着辣椒、蓝柑和豆蔻。偶尔有时候会加一个鸡柳或者骨肉相连。已经快很晚了，月亮都爬得老高，明晃晃的。这个点，除了老大爷的卷饼摊开着，就剩街对面的馄饨摊了。那热气腾腾的馄饨肉香谁闻了都想来上这么一碗。
同屋的租客都已经睡下，她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拿了电壶，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烧水。她在一家规模不小的电商公司做客服，这几天上活动，每天都会接待数百人，忙得她连上个厕所都是一路小跑。回复响应时间慢了，要扣钱的。她本来就缺钱。
一份卷饼她从来就没有吃完过，总是吃到最后，就觉得发腻，索性就撂那儿去了。匆匆洗漱后，她爬上床，关掉屋子里的灯，只拧开床头那盏护眼灯。睡前写篇日记，这个习惯也是上个月开始才养成的。记得读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要求学生们写周记，她习惯在每一页的第一行抄写一句名人名言，然后再另起一行开始写。这个习惯，还被语文老师当众表扬过。
“今天很忙，客流量很大，手脖子有点酸。小A又给我安利她家的千玺弟弟，她对此总是乐此不疲，一说起千玺，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这可能就是偶像的力量吧。
“前几天妈妈又给我说对象的事儿了。都三十多的人了，我何尝不想找个人嫁了呢，可真不是我挑，人家没看上就是没看上，合不来也就是合不来。这些都不是能勉强来的事情……”
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手指摩挲着那只蓝色碳素笔的尾端。她喜欢蓝色的笔墨写在白格子纸上的那种清新感。
“可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吧……”日记的尾声，似窗外如墨般的黑夜。

（三）

雨珠敲打着玻璃窗，奏着春日的序曲。她喜欢雨天，也总是特意选在雨天休个班。别人休息，都是拉着男朋友逛街，出去玩，所以没人和她抢在雨天休班。
同屋的人都去上班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敢大开着音乐，整理自己的房间。她都计划好了，等收拾干净屋子，就窝在床上看小说。前段时间刚买的梦枕貘的《阴阳师》，她还没看完。她被那一个个神秘诡谲的故事吸引，也总是能在故事的尾声喟叹一声世间的冷暖与悲情。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她正弯着腰拖地。这年头，除了垃圾和广告，已经很少有人给她发短信了，她索性也就没管它。等她终于将屋子都收拾利落，这才有功夫点开了收件箱。
“你好，我是家里二姑介绍的和你相亲的对象。你微信咋加不上啊。”
她这才想起，之前为了不想再相亲，她干脆把微信加好友的方式都给关了。这条短信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她本想置之不理，但又觉得这也不是办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主动添加了那人的微信。没想到那人像是守在手机旁一样，很快就通过了申请。
两人开始按部就班地聊起来。无非就是问她姓名，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对对象有什么要求云云。这老套的流程她再熟悉不过了。通过聊天得知，对方是老家那边厂子里做营生的，一个月小七八千。整个聊天还算中规中矩，又或者说，刚开始，两人都彼此抻着。
“要不咱直接见面吧，隔着手机，总觉得不真实。”末了，男人这样问她。
她本不想如此迅速地去见一个男人。那样只会觉得自己真成了廉价的打折品，上赶着去做买卖。就在她输入“不好意思”想要婉拒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检查报告。
“好。时间我定。”她回复到。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

（四）

见面这天依旧是个雨天。男人特意从老家的小城开车过来。车子就停在小区门口。雨势很急，小区门口地势低，都流成了河。她撑着把黑色的雨伞，再三确认后，才上了车。
“这雨真不小啊，从老家过来一路了，还在下。”男人弹飞手里的烟蒂，笑着问，“咱去哪儿啊？雨这么大，只能去室内了啊。”
她望着被雨打湿的车窗，淡淡地说了句：“就车里吧。”
“啊？”男人一听有些蒙。或许，他从未见过第一次就在车里约会的女孩吧。“好、好吧。那我们干点啥？”
她掏出手机，点开视频软件：“看电影吧。《送你一朵小红花》。”
“你也喜欢小鲜肉啊？”男人靠了靠身子说。
“也有老腊肉啊。”
“谁？”
“刘星他爸。”
两人说话的功夫，影片已经开始了。她将手机放到两人看都不别扭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影片放到韦一航向马小远表白的那段，她注意到男人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尽管在观影前，她已经做好了足够子心理准备，这是部很虐心的片子。她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哭，但当播放到失去女儿的父亲坐在医院门口，泪流满面地吃着外卖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怕会突然有一天，自己会失去父母。
人没了，就是没了。幻化成风，抑或是头顶的星辰。我们只能姑且这样安慰自己。
“那个……要纸不？”男人抽出张面巾纸递给她。
“谢谢。”
“我就不爱看这样的片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干啥。”男人抽了抽鼻子，想找个话题打破此时悲伤的气氛。
“可人世界，就是有这样的悲欢离合啊。”她哽咽道，“如果我是马小远，你会像韦一航一样照顾我吗？”她突然调转目光，看着男人。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胡说什么呢。”
“我说如果。”她已然锲而不舍。
“嗨，只是演电影而已嘛。这么认真干什么。”男人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去。继而又说，“咱俩……还没到那程度吧。”
听完，她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了是如果。”
男人见眼前的女人挺倔，看了不给她个答案是不算完了。“那还能咋样啊，有病治病呗。”说完，男人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盯着她，“你别和我说你有病啊。别开玩笑啊。”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她有病没病似的。
影片没有放完，她就关掉了手机。此时的雨比适才小了点，眼看就要停歇了。
“你怕吗？”她依旧注视着男人的眼睛，声音像一个鬼魅。
“你神经病啊，好好地问这干啥！”男人陡然窜出一股火气，“还能不能好好谈了？”
她看了眼手机，一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儿。改天在聊吧。”说完，还不等男人再次开口便落了车。
这次，她没有撑伞，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
事后隔了一天，男人不死心地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终究还是没对他坦白。况且，她也没有要到坦白的地步。“没有必要了。就这样吧。”她说。之后，她删掉了男人的一切联系方式。

（五）
“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皆在意料之中。”今晚的日记只有这一句话。她觉得好累啊，眼睛都睁不开了。就这样睡去吧。日记本还没阖上，手中还握着那只蓝色的碳素笔。渐渐地，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或许只有在梦里，她才能感觉到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