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化作飞灰不负卿

文/锦瑟九十九

1.刺杀


我是秦淮河里的一只女鬼,我的任务是去取花船上红鸾姑娘的性命,只有取了她的性命,我才能完成无常鬼交给我的任务,好离开这里前去转世投胎。

初七之夜,月黑风高,恰逢红鸾姑娘休沐,她早早送走了客人,关窗闭户,准备歇息。

子时已过,我趁着夜色偷偷跃上船只,手心里攥着无常鬼给的索命文书。

这索命文书也唤做催命符,想索谁的命,只要把这符趁着她不注意贴在她脸上就好。

当然她是感觉不到这一切的,在贴上索命文书后的二十四个时辰内,她就会以各种由头丧命,而我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

女子的卧房静悄悄的,离得近了可以听到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就在我准备将索命文书贴在她脸上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红鸾被惊醒了,她连忙起身披衣去开门,在这档口,门外的人好像等得很不耐烦,用脚狠狠的开始踹门。

门开了,影影绰绰可见门口是个彪形大汉,红鸾疑惑道:“你是谁?为何半夜至此?”

红鸾没有等到回答,等她的只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

利刃没入红鸾胸腹,又拔了出来,我看见刀柄上紫红色穗子一闪而逝,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待我反应过来时,红鸾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下了。

我抑制住前去查看的冲动,静静地站在屋里的角落里,眼看着红鸾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转身离开。

2.假死


我回去后一直在回想着红鸾死亡的过程,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我奉无常鬼之命在此守候红鸾已久,她是个善良的姑娘,我曾经悄悄尾随过她的丫头彩霞,彩霞每个月十五都会听从主人的命令,把这个月赚的大半银子送到岸上的一家堂子里去。

堂子是官方安置孤寡残障的地方,里面有十几个三五岁的孤儿和七八个垂老之人以及数个残障。

官方给拨的那点银子,经过重重克扣,最后到了堂子的管事李妈妈的手里已经所剩无几。

李妈妈也是个心善的,她把自己微薄的俸禄也投了进去,只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为了多省点银钱来换口粮,李妈妈辞掉了帮工,亲手上灶给大家蒸煮饭食,即使这样,每日里也只能给他们喝点稀粥,唯此才勉勉强强让堂子里几十口老幼残弱吊着一条命。

自从有了红鸾姑娘的接济,堂子里的生活才好了许多,正长身体的孩子们也偶尔有了肉食,孤寡老人们也有机会吃点干饭,残障也有了人手帮忙照料一二。

每个月十五,红鸾身边的彩霞都会如约给堂子里送来银子。

我虽手执无常鬼下发的索命文书,但却一直迟迟下不了手去,直拖到本月初七的最后期限。

红鸾虽不因我死,但若真死在我的手下,我定会问心有愧。

我本欲掐着时辰索她魂魄,让她来世有大富大贵之命,没想却被无由来的刺杀给打断了。

我决定要探查一番究竟是谁竟敢从我手里抢人。

因为过了约定时辰我还没有将红鸾的魂魄交送给无常鬼,便先去主动告罪。

没想无常大人查看了文书,告诉我红鸾尚在人间。

我窃喜,但却面上不显,诚恳伏地道:“求大人给我三日时间,定将红鸾缉拿归案。”

无常大人点头应允。

黄昏时,我冒着被阳光灼伤的风险,手执索命文书飘进了昨夜红鸾姑娘被刺的现场。

红鸾姑娘的屋子里间和外间已经被官兵围住了,我听了听鼻息,他们都是阳间中人,看不见我。

我放心地在屋里转了一圈,门口地毯上的一摊血渍吸引了我,我用手摸了摸,凑近鼻尖闻了闻,没有一丝血腥味。

回想着昨夜在里间听到有人粗鲁地踹门,便对木门留了个心眼,却发现木门很干净。

我坐在昨夜看着红鸾姑娘被刺杀的角落,正好发现当时的视线是被遮挡的,昨夜我看见的那匕首可能并未真插入红鸾的身体。

倏然,茅塞顿开,所有的疑惑都解了,她是假死的,刺杀也是假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定然是有人知道了我要索红鸾的命而提前布置好了这一切,而那人的目的只有一个:等我上钩。

我在这里坐了一夜等待来人将我收服,奈何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也没有人前来捉拿于我。

第二日还是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没有更多时间了,既然设局红鸾姑娘假死的人不主动找我,那我就主动去找他吧。

第三日黄昏,我找到了红鸾身边的明霞,她正忙着在屋里擦拭着铜镜,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轻声道:“红鸾姑娘,她还好吧?”

“她还好,你是?你是谁?”她转过身,疑惑道。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我把衣袖在面上遮了一遮,让她看到我的青面獠牙。

“你……啊,鬼啊……”,明霞被吓得晕了过去。

我看着铜镜中青面獠牙的自己,皱眉挥了挥衣袖,一位貌美佳人取代了镜中青面獠牙的自己。

3.捉鬼人


门外传来叮叮哐哐的响动,一群人影在屋外晃来晃去,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用桃木把这个屋子的各个出口钉了个遍,还顺带贴上了各种各样的符咒。

看着四散飘荡影影绰绰的符咒,我笑了笑,怎么这群人好坏不分呢,我如果真的是只恶鬼,他们哪里有机会从我手里把明霞姑娘抢回去呢。

香烛燃烧的味道混着火盆里碳火的哔啵声传了进来,看来今夜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地。

一位小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拿着一支桃木剑在门口挥舞,我只觉得聒噪,心烦气躁地打开门,夺了小道士手中的桃木剑。

小道士惊慌大叫:“师傅,鬼啊……”

“我像鬼吗?”我温柔地笑着,看着他柔声问道。

小道士愣愣地看着我的笑容,懵懂点头复又摇头道:“不像!”

片刻后,小道士又惊恐的喊道:“啊,不对,你是鬼,师傅,鬼啊,好漂亮的一只女鬼,鬼……”

我看着惊慌逃跑的小道士,摇了摇头。

我是鬼不错,但是正如世人有好坏之分一样,鬼也有好坏之分。

不过须臾,一个白衣男子如鬼魅般蹁跹而至,他腰间挂着一柄很不寻常的深色暗纹桃木剑,从身形来看,他应该是一只捉鬼高手。

我见他身量魁梧,与那日刺杀红鸾的人一般无二,心下便有了计较。

白衣男子看着我,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我低头笑笑,不以为忤,捉鬼人自然和鬼是势不两立的。

我摊开手心,将红鸾的索命文书展给他看。

虽然索命文书上写的都是阴间文字,但是一般略微有点修为的捉鬼人,他们是识得阴间文字的。

他看着我手中的文书,目光沉凝,低低道:“你是想和我做什么交易吗?”

我朝他笑了笑,道:“不必。”

素白的手心燃起幽幽冥火,索命文书在我手心瞬间化作一团灰烬。

索命文书一毁,三十年内,红鸾姑娘便不会再被谁索命,但是我却要因违反阴间法规,将会遭受永世不得超生的惩罚。

他惊愕的看着我道:“如此一来,姑娘岂不是要变成孤魂野鬼不得超生?敢问姑娘此举目的何在?”

我淡淡微笑着道:“道长,难道你不想问我姓谁名甚吗?”

他对我行了一个大礼道:“姑娘高义,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4.纸人


我对白衣捉鬼人还了一礼道:“高义不敢当,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如今残念已了,还请道长带我看看她吧。”

一只鬼要去看一个生人,这在陌尘道人手里是断断不可能的,特别是他认为这只鬼,还曾经想除掉这个生人的性命。

白衣捉鬼人正是陌尘道人,他约摸四十年华,颇有些修为,近些年在秦淮河一带,很有些名声。

在我要求要去看红鸾后,他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似乎想要把我看穿一样。

良久,似乎是见我没有什么坏心思,便引我下了花船 ,翻身跳上一艘天青色的乌篷船,我走在他身后,看见他翻身时腰间露出一截紫红色的穗子,这段紫红色的穗子我是认得的,红鸾被刺杀那夜,我隐隐看见刺客刀柄上有这么一段穗子。

乌篷船摇摇晃晃,夜色下平静的秦淮河水面被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待我站稳,才看见船的另一头,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穿着白色留仙裙背对着我。

“红鸾!你还好吗?”我颤抖着声音低低道。

女子转身,惨白着脸看着我,空洞的眼神让我倏然如坠冰窟。

陌尘的桃木剑果然很不寻常,在我指甲嵌入他喉咙的同时,他手中的桃木剑也贯穿了我的胸腹,就像那天我在障眼法下看着红鸾被人贯穿了胸腹一样。

素白的指尖燃起点点冥火,我用力将它弹到红鸾身上,冥火落身,霎时蹿起尺高火苗。

红鸾被烧着了,但是她没有一个逃避的动作,就这么任由冥火将她自己的身体烧透,直到折断。

夜色幽深,微微颤动的秦淮河水面倒映着燃烧的红鸾,直到她身子折断,坠入水中。

我口中溢出一丝绿幽幽的液体,目光涣散地看着陌尘道:“我知道她是纸人,虽然我知道你是用她来诱我上钩的,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你没有真的杀她。”


5.红玉


我是红玉,是红鸾姑娘在这花楼上的结拜姐妹。

红尘纷纷扰扰,庸人忙忙碌碌,混合着金钱味的脂粉堆里的姐妹又有多少真情切意,而我和红鸾却比亲姐妹还要亲。

十岁那年,家乡遭了旱灾,接着又遭了蝗灾,地里尚未被旱死的青苗,被蝗虫一夜扫光,百姓流离失所,为了不被饿死,只能出拿着破碗随着乡亲们离家逃荒。

祸不单行,逃荒路上,我们又遇到了瘟疫,乡亲们一个个都倒下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女孩子,流落他乡,相依为命。

这两个小女孩,就是我和红鸾,我比红鸾大六岁,彼时我十二,她六岁,我叫梨衣,她叫慧儿。

路上一场大雨,我们躲避不及,被淋成了落汤鸡,我用自己略高的身体护住慧儿,让她少淋点雨。

雨停了,夜里我却发了高烧,慧儿虽然人小,但是聪慧,就正如她的名字慧儿一样。

她求了附近的赤脚医生,开了方子给我,但是我们却没一分银钱去抓药,她去求了药铺掌柜,却被踢打得满身是伤。

慧儿拉着我的手默默流泪,她唤我:“姐姐,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慧儿一个人还怎么活啊。”

她用苦楝树叶从水渠捧来水给我润喉,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拭着我嘴角的水渍。

兴许是上天不收我,第三天,高烧退去,我竟然悠悠转醒了,看着哭成泪人小慧儿,我把她一把拥入怀中。

自此后,慧儿便是我相依为命的亲妹妹。

秦淮河沿岸是江南富庶之地,为了活着,我好了后,就一边问路,一边带着慧儿去了那一带乞讨。

我把自己和慧儿的脸涂满污泥,双双跪在街头,祈求一碗热饭。

热饭很快就来了,是一个穿着华服的男人,他告诉我他可以给我们热饭吃,前提是要我们听他的话,以后保准我们吃饱穿暖。

想到之前种种的风餐露宿和如今的饥肠辘辘,我决定带着慧儿碰一碰运气。

我和慧儿被带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华服男人让人教我们唱歌跳舞,此后每日可以吃饱穿暖,再也不用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我暗暗记住了华服男人的名字:严风,他是我和慧儿的恩人,我想着以后有机会我定然要报答他。

三个月后,我和慧儿被带到了严府,成了严大人严纪的禁脔,原来一开始这就是个陷阱。

噩梦自此开始,严纪年纪已大,但是折磨人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他把我和慧儿折磨得遍体鳞伤,对于这些摧残我咬咬牙倒还是能忍受,只是慧儿,她还那么小。

我亲眼看着她有几次都昏死了过去,她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严纪折磨至死!

我还记得,在逃荒的路上,慧儿年纪小,嘴巴甜,经常能得到路人更多的怜悯,她经常把自己讨来的饭菜馒头分给我吃,我才不至于饿死他乡。

我想杀了严纪,可是我力气太小了,我根本拿他没办法,我只能尽量地在他眼前晃,让他注意到我,好放过慧儿。

一日我发现严纪每次在折磨我和慧儿之前都会吃一种药丸,我便悄悄留了心,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把他吃剩下的三颗药丸都揉做一颗。

严纪本就五十多岁了,连日吃下超剂量的壮阳药丸,终于在半个月后,一命呜呼。

严风为了逃避责任,连夜把我和慧儿卖到了花船,此后,我和慧儿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我叫红玉,她叫红鸾。

严家是历代官宦之家,家里出了此等事,虽然明面上不能说,但是暗地里肯定是要处置一批人的。

当严风第二次来花船上的时候,我便料想事情没那么简单,找了个地方藏起红鸾,自己一个人跟严风走了。

严家对我私下处以极刑,当晚,我便被一根白绫结束了性命,尸身被推入了秦淮河中,此后我便成了秦淮河里的一只女鬼。

我对尘世唯一留恋的便是我的妹妹慧儿。

6.飞烟


当接到无常鬼的索命文书时,我感到既开心又无奈。

开心的是,红鸾的索命文书在我手里,我可以毁掉,不让她死。

无奈的是,生死乃是命定之数,她若不死,那便要有人要替她去死。

我早就打听到了,那个当年把我们骗走的严风,如今早已摇身一变,成了略通道术的陌尘道士。

当年的那笔账,我怎么也得和他算上一算。

近日我去查他的时候,刚好遇到他在红鸾所在的花船上转悠,想必是无常鬼下发索命文书,他观风水走势觉察到了异样。

于是便有了初七之夜的障眼法,他用红鸾的假死,给我设了一个陷阱,好等我来主动受死。

秦淮河夜色幽深,纸扎的红鸾在尽情地燃烧,火苗欢快地吞噬着她的身子,直到她一头栽入水中,刺啦刺啦地冒起几股淡淡的白气。

我的指甲嵌入了严风的喉咙,他手中的桃木剑也贯穿了我的胸腹。

我口中溢出一丝绿幽幽的液体,目光涣散地看着陌尘道:“我知道她是纸人,虽然我知道你是用她来诱我上钩的,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你没有真的杀她。”

严风眸光深沉道:“果然是你?梨衣姑娘。”

我癫狂大笑道:“这里哪儿有梨衣姑娘?我不是一只鬼吗?本来念在你没让我们饿死的份上,我不找你报仇,可你却偏偏又来找红鸾,想用她做诱饵,将我诱杀!”

“不要忘了,你是鬼,我是人,还是捉你的人!你和红鸾早晚都得死!” 严风恶狠狠道,说完不忘将手中已掼入我胸腹的桃木剑掼得更深。

我吃痛,伸手抹了一把唇角绿幽幽的液体,想我此刻脸色惨白的样子,那模样一定极尽地可怕。

我痛苦道:“哈哈,做鬼的尚有良心在此,而你这个做人的却一错再错!”,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指着我,低低道:“你这个恶鬼,竟然在指甲上下毒,老天一定会收了你…。”

严风的喉间的血印子里流出黑色的血液,我满意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道:“这指甲可真是个藏毒的好东西。”

严风捂着自己的喉咙,已说不出话来,不多时便倒地断了气。

我用尽力气,将贯穿身体的桃木剑拔了出来,我知道自己就要烟消云散了。

在这之前,我想要看一眼活着的红鸾,只要她还活着,这一切都不算白费。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另一艘之前严风眼光不经意扫过的乌篷船。

我努力爬上船舷,悄悄扯开乌篷船的油布,看见红鸾静静地躺在船舱里,她面色红润,呼吸匀净,一边的丫头彩霞,在旁边打着瞌睡。

一阵风吹来,我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地随风飘了起来。

烟消云散前,我想,我这辈子总算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算是没有辜负。

你可能感兴趣的:(小说‖化作飞灰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