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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海滩的月亮总是感觉那些朦胧,好像为世间的种种情愫哭花了眼似的。日军进军上海城第—百八三天,战火平息了硝烟,哭咽消失了涕泪,各式各样的活动与约会,仿佛又恢复了正常。
雨丝夹着空中的尘埃,触在叶笳的额上。放了寒假,中国公学里依旧是繁忙。反日的学生游行,这几天消停了许多,最记得的是六个多月前中日在上海的会战,公学停课了两周,随后,便有的同学失去了联系,或出现在阵亡名单上,或出现在新政府的行政班子里。
叶笳祖籍在湖南。老宅子里出走不过几十步,是一个私学,听说前朝时那里还出过状元。临溪边还有一块状元石,相传是皇帝亲自赐的字,字为“攀枝折桂”。父亲经营木材生意,也有一手好活儿,家里不愁吃穿,也较为宽裕,十七岁那年,父亲送她到了上海,在公学寻得一个学习的位子,转眼便是两个年头了,她寄住在大姨家。大姨是个寡妇,膝下又无儿无女,待她也便如亲生女儿。姨父姓周,是上海的酒商,家底也厚实。在法租界旁购了一套公馆,日军攻占上海时,周先生正欲出沪进货。误行了日军的进攻路,死于乱枪之下。
叶笳缓缓向周公馆行着,她是回家,但回的不是自己的家。两年了,上海这个地方虽是极好,即使是日本人侵占,于她这样的异乡学生来说,却是算不得什么。但她总是不属于这里的,不属于这里的繁华如梦,不属于这里的灯红酒绿,她只属于那个清新的小镇上,溪边日日重复的烟火家常。
还有半个多月就过年了,雪稀稀的下过几场,空气中有醉人的梅花香气,有板栗的浓香。
说起新政府,叶笳想着这班亲日的汉奸,在上海耀武扬威,也有段时间了。说什么新政府,不过是打着“曲线救国”幌子的汉奸国贼罢了,迟早还是得垮台。
她买了一份报纸,冷风将报纸的版面吹起凌乱的一角,今日版面的头条便是新政府的大新闻:柳垈出任新政府经济司主任。这柳垈,叶笳不知听说了多少遍,一是他有个儿子在中国公学里念书,二是学经济的人也对这位经济学者较为熟悉,之前也曾到公学的礼堂给经济系的学生授过一节课,“想不到这样一位学者先生也是如此卖国求荣之人。”她心中想到。
风吹过尘居住的街道,冷。叶笳把手揣进大衣的口袋,打了个哆嗦,呼出的气迅速凝结在空中,幻化成无尽的雾中花,在街灯的照耀下,仿佛成了一个雪国,把无尽的故事装进了冬天的记忆中。
板栗摊在街的角落里,老板正翻炒着锅中的砂石和板栗,整个空中仿佛都是那种油油的味道。叶笳走近了那个摊子。“老板来半袋栗子,炒熟一点哦。”老板是个黑脸的大叔,笑笑,翻炒着锅中的栗子,叶笳看着锅中热热的栗子,手在袋中摸索着,却忽然心中一冷,冷得胜于这冬天的严寒,她的钱包落在了家里的沙发上。今早走得急,因为选修的戏剧学提前开课,连早餐也没有吃,大姨又忍不住数落家里的长工李妈一顿。栗子出锅,装在了袋子里,老板称了称,说道:“一块大洋。”她支支吾吾地说着:“不好意思啊,老板,今晚没带钱包,就,就不要了吧。”
老板黑着脸,嚷着:“害,什么人呢?”叶笳连忙赔礼道:“真的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
她转身,脸已是通红,嘴也缩到了围巾之下,浑身也缩得更紧了。马尾辫在空中做了一个舞旋,她碎步快走着,老板抱怨的声音还没有消失。
走了几步,市井吵嚷声中传来了一声“叶小姐!”她放慢了步调,又听到一声“叶小姐!”她转身,马尾在空中做了一个舞旋,上面还沾着毛毛细雨来过的痕迹。只见身后一个男子,大概叶笳的年龄,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披着一件长款深蓝色大衣,里面是一件棕色毛衣,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他戴着黑色的手套,拿着方才的栗子,疾步走向叶笳。“你的板栗。”他笑了笑,举着袋子。
叶笳犹豫地接过板栗,十分热,她问道:“啊,请问您是?”男人又笑了笑,“柳沂南,今天戏剧课,我坐你后面,你是叫叶笳,是吧?”叶笳不知在想什么,她又把栗子递了回去:“谢谢你哦,但这板栗......”“就当我给你买的见面礼物吧。”柳把她的手推了回去:“时候不早了,司机还在那里等我呢。诶,要送你吗?”“不了不了,光是栗子就让你破费了,谢谢了。”“行,那个栗子也花不了多少钱的,你要是真的想还我,改天请我喝咖啡吧。”空中传来了汽车的鸣笛,便有一人喊到:“少爷,快上车,要戒严了!”柳沂南后退几步,说:“你也回去吧,马上要宵禁了,街上也不安全,我先走咯。”叶笳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柳的身影已经远去,只剩那一大冒着热气的板栗,温柔着这一场夜色的邂逅。
二
雨渐渐下得大了,丝丝点点,闪在周公馆门前伫立的昏黄灯光里。公馆是一座有三层楼的主墅,一楼隐隐闪烁着灯光,二楼大姨的房间灯光十分微弱,在雨中模糊着视线。
叶笳给门前的守夜人打过招呼,绕过公馆前的环形大花坛,那里有一辆周家的汽车,好久没动过了,她手中拿着温热的栗子,一半是果实,一半是壳。回公馆之前,她到法租界逛了好大一圈。租界今晚十分热闹,中国人置办过新年的物件,西洋人像平常一样,喝喝酒,聊聊天。转了将近两刻钟,头发在雨中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手中的纸袋也被雨湿了许多。今晚她想多走走,想着多少年没有回家看看了。自己不属于这样一个大上海,它太大,太大,容不下自己这样一个女孩。
推开门,风也从外面灌了进去,吹着门帘上的流苏叮铃作响。大姨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披肩散在沙发上,她带着小妇人的语腔又责怪又担心地说:“这么晚,又戒严,哎呀,笳妹,你跑去哪里了呀?”还没等叶笳说话,大姨走过来,把她手中的栗子袋着扔到一边。“唉,栗子——”“栗子什么呀栗子,”大姨解开她头上的皮筋,把披肩披到她身上,“雨下得这么大,感冒了怎么办呀?现在医院又是日本人管着。”“唉,大姨——”“唉,李妈——”李妈马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太太有什么吩咐吗?”“你快去煮点姜汤,给小姐暖暖身子。”“诶。”
被大姨灌了一大碗姜汤,头也擦干了,叶笳和大姨坐在沙发上。
“栗子哪儿买的呀?”大姨拿了另一条披肩,坐上沙发,笑着问。
“同学买的,送我的。”叶笳看着那个纸袋,眼前又浮现出柳沂南的笑容。
“男同学女同学呀?”大姨一脸怪笑似的,又自顾自说:“怕是男同学吧,瞧把你的魂勾走的。”
“什么呀,大姨!”叶笳娇嗔一声,手掌在空中挥了一下,自己脸上却泛起了红晕,笑意也爬上了酒窝。
“哦,对了,”大姨起身,走道留声机旁,拿起一封信,“寒木今早来信了。”
“大哥?他说什么?”
“湖南这几个月沦陷了多地,今儿过年也只有咱娘俩了。”大姨把信递给叶笳。“先回房间吧,也不早了,也不知公学寒假上什么课呀?”“哎呀,选修课程在现在上,前几个月日军原因停了课。”
叶笳回到了房间,却没有认真读大哥的信,而是随手放在了带有绣花的桌几布上。她拉开窗帘,让不多的月光照进来,与房内的黄灯融在一起,混成温暖的橘黄色。想着沂南,想着他的笑容,想着他的声音,他长得并不是十分潇洒,声音也不是十分动听,但就在那样的冬天,那样的雨天,那样的小摊,那样的街道,她仿佛能看到他皮下的灵魂。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夜,凉如水却包裹不住一个青春少女的悸动之心。
风吹着风铃作响,漫漫长夜开始了它的前奏。
三
咖啡店是在上海老街的拐角,门面不大,浅蓝色的墙柱,中间夹的玻璃落地橱窗上,印着法文,挂着小彩灯。老街的人不多,可谓丝毫没有上海滩应有的忙碌,偶尔几个金发的洋人走过,也朝里看上几眼。咖啡店里光线很暗,幽幽的,还听得见轻轻放出的纯音乐,怕是西洋乐曲。每当早晨的几缕阳光,一束束洒入窗帘,空气中的离尘暗自扰动,门口的铃铛清脆作响,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是静止的一般,不曾变化过半点。
自从那晚栗子摊的邂逅,叶笳和沂南也熟了起来。
一起上了几节戏剧课,公学的选修课是彻底结束了。最后一节课后,叶笳还没等廖教授宣布下课,便给沂南留了张便条:今天下午,咖啡可否?
沂南自然是答应了。
下午三点,叶笳在公学的长廊,等着沂南。她穿着浅蓝的毛绒衣,套上一件淡黄色的大衣披着头发,让风在发间轻柔拂动。冬日的阳光晒得这座城市懒懒的。墙上的三角梅也借自己的绿叶点缀着寒天的色调。叶笳捋捋额前的发丝,双手提着她黑色的包,等着那个期盼了许久的身影,现出自己的影踪。
柳沂南从楼门口出现,身旁跟着一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女生,两人有说有笑,一直等到分手之时才告别。沂南今天穿着黑色的风衣,里面著着酒红色的毛衣,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他没戴眼镜,头发也没有可以梳,十分自然,同样在风中兀自颤动。
“嗨!”沂南把包单肩背在背上,一笑,和叶笳打着招呼。
“嗨!”叶笳也笑着回应,本应是自然无比,但却不知道那抹青春的红晕却悄然爬上她的脸颊。
“头发披着感觉又漂亮了许多哦。”沂南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嗯,谢谢啦。刚才那个女生是——”叶笳嘴唇紧着。“算是青梅吧,王嫣湲,怎么?”“那咱两这样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哪里的话,我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再说,今天不是你还我人情吗,难道是约会吗?”“啊!......不,不是的!”叶笳的脸烧得通红。
待到在咖啡厅坐好,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沂南点了自己要的咖啡,叶笳却只要了杯红茶。
“不喜欢咖啡?”沂南身体向前倾,问道。
叶笳点点头,目光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嗯,不喜欢里面的苦味。”
“但苦味后面应该是醇香啊。”沂南抬头望了望。
叶笳赞同了一句,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空气中的气氛却是有些尴尬。
“快说说你自己吧,真想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会有怎样的一个故事。”沂南靠着椅子,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搭在腿上。于是叶笳草草地给他讲了家乡的瓦房,那块状元石,那条小溪。沂南就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不时喝上一口咖啡。他把风衣脱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两只手叠放在桌上,下巴枕着双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仿佛他只是在看她,却没有听她在说什么。
“你呢?”叶笳喝上一口红茶,脸也终于不红了。
“我?”沂南坐直了,挠了挠脑袋,一只手靠在桌上。“我出生在香港,家父是港大的教授。我家以前靠海,不大,整日都有海风吹。母亲以前是爸的同学,在北平认识的。十七岁那年,我也考上了港大,然后——”
“港大?什么专业啊?”叶笳用手把头托着。
“学医。后来本来要去德国留洋,不想战乱却来了。香港的局势也变得十分困难。英国又每日在增兵,日本人入侵的消息也传来。正好上海这边儿给父亲供了一个职位,也就跟着过来了。”
“上海不乱吗?”叶笳疑问都写在了脸上。
“还好吧,其实还相对稳定。”
“那你以后呢?毕业了呢?”“还么想好呢,想着可能还是争取留个学,去仙台或者旧金山吧。要是不准备读书了,就去广岛,我有个世叔还在那边。”沂南把手放在下巴处,捻着自己不长的胡须。
“仙台?广岛?中日不是在开战吗?日本那边还安全吗?”叶笳把头抬了起来,刚咽下一口红茶。那红茶的品质其实并不怎样,没有湖南的滨州茶好。
“不知道呢,只听说那边其实也还好。”沂南耸了耸肩,咧了咧嘴。“诶——今年新年准备怎么过啊?”沂南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唉,日本侵占湖南,回不去,只有跟大姨过了。”她叹了口气“好久没回过家了,不知这仗还要打多久。”
“诶——”沂南摸了摸包里的东西,“星期五晚上家父在万国饭店办了个迎新晚会,我还正愁找不到女伴,”他拿出一张票,“喏,这是入场券,不知叶小姐有没有兴趣赏脸陪我出席啊?”
叶笳缓缓接过券,望着沂南,说道:“什么赏脸不赏脸的,我看我到时有没有时间吧,先谢谢你咯。”沂南摆摆手,嬉皮笑脸地说道:“一定要来哦,应该会很好玩的,嫣湲求了我好久我都没答应带她做女伴。要不后天我带你去选礼服?家父有个朋友开了家服装店,保准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行,你说了算吧。”叶笳把周公馆的地址给了他,准备叫服务生买单。
“哪里,这怎么行?”沂南拦住了叶笳,“叶小姐答应了我这么重要的请求,哪里还有让你破费的理?”叶笳争辩不过,任由沂南付了账单。
两人走出咖啡店,阳光没有那么耀眼,风也没有那么寒。天光从楼边泄下,耀着温柔的光影,仿佛泡泡似的空气里,荡漾着迷人的气息。那是来自天边的味道,那般甜。
两人在十字街分手。注视着柳沂南的身影,叶笳抓紧了自己的包,感受着冬日的风带来的凉意,她心中默念着:“柳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