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梵高。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姜月的爸爸去世了,心肌梗塞。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出租房里翻落的水杯和散落一地的药丸是她爸人生的最后一次挣扎。

在姜月的记忆里,她爸妈从她六岁开始就经常吵架。她妈个性泼辣,要面子,凡事都要争先,说起话来像一挺机关枪在“哒哒哒”;她爸话不多,性子温和却犟,凡事认理,只想活得轻松自在。

每次吵架,都是姜月她妈先发难:“你看看人家某某,一年挣多少钱,你呢?就靠着那点死工资!别人买新房,我们买件新衣服都要掂量!”

“不要老是和别人比,过日子图的就是安稳。”姜月她爸一开始都是轻言细语。

“安稳?能安稳吗?你要像某某一样能赚钱,这日子就能过得安稳!我早就说要你辞职,教书!教书!能把这个家教安稳吗!”姜月她妈最受不了她爸的这种态度。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每年不是还有点结余吗?”姜月她爸安慰道。

“结余?我都不屑说你!要不是我天天精打细算,就凭你那点工资!还想有结余?”姜月她妈越想越憋屈,论能力,她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可当初怎么就相中了这个男人。是的,他知书达礼,对她对女儿都好,可就是不会赚钱!“你真不是个男人!”

“别说了!”这句话刺激了姜月她爸,说话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男人不该赚钱养家?”姜月她妈见刺激到了她爸,就像猎人发现了猎物的踪迹,继续跟进说道。

“我说了,别说了!”姜月她爸发怒道。

“要是那个带把的玩意长在我身上,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窝囊!”姜月她妈见她爸发怒,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她好像看见一把把利剑插入姜月她爸的身体,似乎这样就能让他重焕新生一般。

“够了!”姜月她爸一拳打在旁边的墙壁上,也宣告了这次争吵的结束。

这样的场景每个星期都会发生一次。上小学时,姜月经常会被吓哭;慢慢长大后,姜月就觉得有点烦,每次爸妈吵架她都会躲进房间里,眼不见为净;等她上了高三,在又一次的吵架后,她对她爸妈说:“你们离婚吧,再这样你们受得了,我受不了。如果你们想我考上大学,你们就离婚,这样对我们三个人都好。”

她爸妈真的离婚了。姜月不知道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两人都累了、疲了。两个吵了十几年的人,从民政局走出后,在法律上没有了任何关系。

让姜月和她妈都没想到的是,姜月她爸在离婚后竟然辞职了。姜月一直想弄清楚她爸当时的想法,她后来问过很多次,她爸只是憨憨一笑:“或许你妈说得对,男人就该多赚点钱。”

一开始,姜月并没有觉得爸妈离婚有什么不好。她爸跟着当包工头的亲戚去了外地,据说工钱挺高,事情又少;她妈也找了份在商场的工作,还盘算着过两年自己开家小铺子。姜月觉得她要爸妈离婚的决定太正确了。瞧瞧:现在三个人的生活都变好了。没有抱怨,没有争吵,只有爸妈对她的爱。

慢慢地,姜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次回家,桌上少了她爸每次下班给她带的小零嘴;厨房里只有她妈忙碌的身影,少了她爸择菜洗菜的背影;饭桌上母女两人各自夹菜吃饭,少了她爸给她俩夹菜的场景:月月,太瘦了,多吃点肉,你也多吃点;关灯睡觉后她妈总担心门没反锁,叫她陪着一起去看,少了她爸爽朗的声音:反锁了,放心睡吧……

姜月她爸第一次从外地回来,是在离婚那年的腊月。当时姜月跟她妈正在外面置办年货,回家时远远看见楼下有个熟悉的人影,姜月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太像她爸了,可她爸没有这么瘦。这时那人也看见了她们,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旅行包,朝她们快步走来。姜月这下看清楚了,是她爸!她提着东西朝她爸跑去,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流出,跑到她爸面前才发现,他变得又黑又瘦,衣服虽然整齐,可一看就知道平时没怎么洗干净。姜月放下东西,紧紧地抱住她爸。“爸爸,我想你。”

她爸抚摸着姜月的头发,喃喃说道:“月月,爸爸也想你,你怎么还是这么瘦,要你多吃点肉的,别哭了,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

“嗯。”姜月止住哭声,慢慢松开手臂,可一看到她爸黑瘦的脸庞,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爸用手擦去姜月的泪水,对慢慢走过来的姜月她妈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姜月看见她爸那双柔软的手上起满了茧子,心里又是一酸,眼泪越来越多,原来工钱高事情轻松是骗人的。她爸慌忙安慰:“月月,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姜月她妈走到面前,轻声说道:“走吧,别哭了,跟你爸一块回屋去。”

那天,她妈没挽留姜月她爸在家里过夜,她爸也没开口,后来在她学校附近租了间小房子。临走时她爸塞给姜月一个新手机,对她说道:“我给你办了张新卡,我的电话号码也存在里面,以后有事打电话给我。”

那年除夕,姜月跟她妈两人吃的年夜饭。在饭桌上姜月很想跟他爸打电话,可怕一打电话就忍不住哭。从小她妈就跟她说,过年那天晚上一定要笑,这样新年运势才会好。姜月想她爸,又怕她妈不开心。

可那晚姜月还是哭了。吃完年夜饭回到房间,她在手机上看到了她爸发来的信息:“月月,新春快乐,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想起她爸一个人孤单单的,姜月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瞬间被释放了出来,她想她爸,她觉得自己好傻,为什么当初要他们离婚,如果她不说那番话,他们可能就不会离婚,虽然吵架,但总归是完整的一家。她趴在床上,止不住的哭泣,眼泪像小溪一样浸湿了枕头。

姜月她爸过完元宵节就再次外出打工了。临走前,姜月跟她爸妈去了趟公园。姜月高中前最快乐的记忆都与这个公园有关,那时每个放晴的周末,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来公园玩。那公园很大,有一座小山峰,山峰上还有一座小庙。每次来公园,她妈都会去庙里给菩萨上香,要菩萨保佑。

最吸引姜月的是遍布公园的游乐设施。小时候她经常骑在她爸的脖子上,看见这个要玩,看见那个也要玩。她爸总是笑呵呵地答应,虽然她妈会抱怨父女俩乱花钱,但最后总会不太情愿地掏钱让他俩开心;上了初中后姜月喜欢玩那种刺激的项目,特别是跳楼机,每次来她一定会跟爸妈撒娇,去那里感受从高空坠落的刺激。

她第一次玩跳楼机的时候,她爸在下面不停地喊:“月月,别玩了,太危险了,别玩了,我要人停下,你下来。”姜月在一上一下间咯咯直笑,大声喊道:“不,好好玩,太刺激了!”下来后,她爸就拉着姜月的手,说道:“下次别玩了,我在下面看的紧张,生怕你掉下来。”姜月觉得她爸太胆小了,不就是个游乐设施嘛,至于这么紧张,所以她嘴里说着不玩了,下次来依然要玩。

那年正月,是姜月跟她爸妈最后一次来这个公园。那天她妈拉着她要先去烧香,她爸也跟在后面进了小庙。三人跪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她妈念念有词,她爸闭着眼睛,姜月觉得有趣,记忆里他爸似乎从来没在菩萨面前下跪过,她低着头左右打量她爸妈的神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也闭上眼睛,庄重地朝菩萨磕了三个头。

烧完香下山,姜月和她爸走在前面,她妈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来到山下,她爸突然指着游乐设施里的海盗船对姜月说:“月月,爸陪你玩下这个,跳楼机我玩不了,这个应该可以。”其实,姜月早已不喜欢玩这些东西,见她爸主动提出,也高兴地答应了。

在海盗船一上一下的摆动中,姜月大声呐喊着,把对她爸即将外出的不舍和高三的学习压力全部释放了出来。她没注意她爸的神情,海盗船的刺激远远比不上跳楼机,可没多久听见她妈在底下大喊:“停下,快停下,快给我停下。”

海盗船缓慢地停了下来,姜月才发现她爸紧闭着双眼,右手摸着胸口,感觉很不舒服。她妈跑上前,把姜月她爸扶下来,对姜月大声说道:“你爸心脏不好!你要他玩这个干嘛!”

“我自己要玩,不是月月要我玩的。”姜月她爸下来后,黑瘦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你有病啊你,心脏不好不能玩这个,几十岁的人,老让人不省心!”姜月她妈有点生气地说道。

“就想感受一下,月月从小就爱玩这些东西,我也想感受下是什么感觉。”姜月她爸憨憨地笑着说。“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

“爸,你一定要好好的。”姜月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她爸爸。

后来,姜月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那座城市有湿润的海风,校园里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到处充满了未知的精彩。从这里,姜月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她会遇见更多人,看见更多风景,她会一直向前,离她爸妈越来越远。

大学四年,姜月与她爸只聚过六次。按天数算没超过半个月,按小时算没超过100个小时。每次相聚,姜月就发现她爸的头发又白了一点;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一点;胳膊倒是壮实了一点,可背好像又弯了一点。她常劝她爸别再去外面打工,可她爸总是笑呵呵地说:“等你大学毕业我就休息,而且我现在都习惯了。”

毕业后,姜月留在了这座城市。这里虽然不是她的故乡,但她在这里挥洒了四年的青春,学会了成长,也收获了爱情。她男朋友叫陈晨,大学同学。大二的时候两人确立了关系,约定一起留在这里打拼。

姜月工作后,她爸还是在外面打工,说现在还干得动,再干几年。她爸五十岁生日时,姜月带着陈晨来到了他所在的工地。两人在工地上的铁皮板房里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人。那个烈日当空的正午,姜月她爸戴着安全帽,一身工装全是泥,正跟几个人一起在浇筑混凝土,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泥水。他没有注意到姜月跟陈晨的到来,直到姜月哽咽着大声喊了句“爸”,他才注意到这两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

“月月?”姜月她爸有点不敢相信。他低声跟身旁的工友说了两句,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手在泥泞的工装上反复擦了几下,兴奋又迟疑地走到了姜月面前。

“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的?看这天热的,这个小伙子是?”姜月她爸用一连串问话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和不安。

“爸,我说了要你别做了,你就是不听,我现在工作了,能赚钱了。你现在就去辞职,以后我养着你。”姜月看着眼前这个黑瘦像泥猴一样的男人,要是一直教书,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苍老。

“这傻孩子,爸爸现在还干得动。你刚工作,该用用,该花花,爸爸不用你养。”姜月她爸想去摸摸女儿的头发,看了看手,又偷摸地缩了回来。

一旁的陈晨笑着对姜月她爸说:“叔叔,听姜月说今天是您的五十岁生日,我们特意赶回来给你过生日的。”

姜月她爸迟疑地看了下陈晨,还没开口,姜月就拉着他的手,半是心疼他半是羞涩地说:“他是我男朋友,叫陈晨。一定要过来看看你。”

“哦。”姜月她爸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没必要啊,这么远,天又这么热,既然来了,我去跟工头请个假,请你们吃饭。”

“叔叔,我们来请!今天是您的生日,肯定我们请。”陈晨赶忙说道。

“那就月月请吧。”姜月她爸似乎不太接受陈晨说的“我们”这个词,特意把“月月”单独拎了出来。

那天姜月她爸很开心。平常不怎么喝酒的他,破例多喝了几杯,对陈晨也绽开了笑容,吃饭的时候姜月接到了她妈打过来的电话,提醒她今天是她爸五十岁的生日,要她打电话去问候一下。姜月想起了高三那年寒假她在公园小庙里许的愿,这几年她老是忘了这回事,今天却记得格外清楚。她跟她妈说现在正在她爸这里陪他吃饭,今年寒假她会带男朋友回来,到时让她爸也回家。她妈迟疑了一会,说到时再看吧。

姜月跟陈晨临走前,对她爸说要他别干了,就算不要她养,回老家找点轻松的活计也比在这受累强。她爸笑着把她拉到一旁,轻声说道:“再干两年,我帮你攒点嫁妆。”

“不用,过日子钱不是最重要的,安稳就行。你以前不是也这样认为吗?”姜月不愿她爸再受累。

“没钱怎么安稳,你看我跟你妈以前老是吵架,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不要受委屈。”

“爸!”姜月眼眶里泪光闪动。“看你累成这样,我心疼。”

“工作了还是这么爱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行了,快走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你照顾好自己!”姜月跟她爸挥挥手,把手让陈晨牵着,走了几步又回头跟她爸说:“爸,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今年过年早点回老家。”

她爸挥着手答应道:“行,你自己好好的,别老是挂着我和你妈。”

姜月没想到的是,与她爸的这个约定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那年她爸比往几年提前回了老家,回去后还跟姜月报了平安。没想到几天后姜月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她让她妈赶紧去看,她妈没敲开门,等报警破门而入后,才发现她爸已经去世多时,死因就是心肌梗塞。

姜月她妈在电话里对姜月号啕大哭:“月月,是我害了你爸,他不是赚钱的人,我不该逼他啊!要不是我,他好好当他的教书先生,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啊,月月,我好后悔啊。”

姜月也痛哭流涕:“妈,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等我回来,我现在就去请假买票。妈,等我回来!”

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姜月她爸的丧事很简单。加起来在殡仪馆放了一天一夜,没有追悼会,吊唁后也没安排白席。来的人挺多,除了亲戚跟左邻右舍,还有他爸的一些学生,以前在一个学校教书的同事也来了不少。

陈晨没有来。姜月本没有一定要他来的打算。几个月前去工地给她爸过生日,她是想让陈晨去的,想让陈晨跟她爸见个面。毕竟两人谈了快三年,还没有见过双方家长。这次她爸去世,她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陈晨。陈晨在电话里安慰了她很久,说可能没时间跟她一起回去,他妈妈身体不舒服,也要回老家一趟。

姜月当时悲伤过头,没有多想,反而劝慰他要多关心他妈的身体。处理完她爸的丧事后,姜月她妈问起她要带男朋友回家的事情,姜月愣了一下,才想起之前跟她妈说过,今年要带陈晨回来让她认识的。这时姜月再想起陈晨的话,心里就有点不开心。她觉得陈晨至少应该表达一下想陪她回老家的意愿,而且陈晨他妈身体不舒服,之前也没听他提过。可不开心归不开心,姜月对她妈还是耐心解释了一番:本来是要来的,可爸出了事,她跟陈晨又没有订婚或结婚,有点不合适,而且陈晨他妈身体不舒服,所以就没让他过来了。

姜月在老家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母女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姜月出生说到她参加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妈在絮絮叨叨,每当说起跟她爸吵架的日子,总是伴随着叹息。姜月用心地听着,往事像幻灯片一般在脑海浮现,她发现她妈说话方式越来越像她爸,不再像一挺机关枪,倒像是时钟“滴答滴答”响在耳边,印在心里。

除了回忆往事,陈晨是母女俩另一个重要的话题。姜月她妈最感兴趣的是姜月跟陈晨是谁先追的谁。对于这个问题,姜月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准确来说,应该是互相吸引。

姜月跟陈晨同届不同系。不同于大学其余情侣,他俩在确定恋爱关系前,甚至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面。这让姜月深信爱情的魔力,深信它能穿越一切阻碍,直达心灵。

他俩相识于大学的内网论坛。姜月在论坛的名称是“棉花糖”,课余时间她爱在论坛上逛,也会把自己写的一些童话故事发在上面。那时论坛上点击率高的大多是热点事件的评判和爱情故事,姜月的童话故事很少有人点击。她第一篇童话故事发上去三天后,才有一个叫“闻达”的人留言,那个“写得真好”的评价让姜月大受鼓舞。接下来她又陆续写了两篇。第二篇写完后,过了一天她发现闻达又留言了;第三篇写完后,只过了半天就看到了闻达的留言。姜月突然对这个闻达产生了兴趣,她特意去看了闻达的主页,发现是个男生,跟她一样刚上大一。他在论坛上表现得很活跃,发了不少帖子,大部分都是关于制定学习计划和如何提高学习效率。

看起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姜月心里想道。她仔细看了闻达发的几个帖子,思路清晰,操作性强。姜月从小到大很少制定过明确的计划,忍不住就在闻达的帖子下面留了不少言。

就这样,棉花糖跟闻达在论坛里熟悉起来。从相互鼓励到谈天说地再到生活点滴,一个童心未泯,一个目标明确,彼此都在对方的描述中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生活。从大一到大二结束,两人在论坛里聊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越聊越开心,姜月经常会对着电脑笑个不停。即便如此,两人谁都没有询问对方的真实姓名,更别提见面了。姜月心里很好奇,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她之前没谈过恋爱,她也不知道在除了她爸以外的男性视角里,她到底算不算漂亮。每次在镜子里打量瘦小的自己,除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和还算白净的皮肤,姜月对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并不是特别满意。

第一次见面在大三的第一个星期。闻达在棉花糖新写的童话下面留言,说要跟她玩个游戏。那时候姜月写的童话故事已经有很多人喜欢看。但在众多留言里,姜月第一时间想要找到的仍然是那个叫闻达的人留下的文字。闻达留言说:“棉花糖,我们玩个游戏吧。晚餐时间去南苑食堂,不带任何信物,看能不能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姜月答应了。在她心里,已经不在乎闻达本人高矮胖瘦,即使他长得像卡西莫多又如何?心灵相通才是爱情最好的模样。

南苑食堂是学校人流量最大的食堂,这里的饭菜好吃又便宜。特别是晚餐时间,很多住在其余方向宿舍楼的同学都会舍近求远来这里吃晚餐。下午上完课,姜月就到了南苑食堂门口。前来用餐的人很多,人流从她身旁穿行而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脑海想起了蚂蚁搬家的情景。一分钟或许两分钟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后,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嗨,棉花糖。”

姜月猛然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比她高出个头的男生。平头,戴着黑框眼镜,圆脸浓眉,嘴角上翘,正微笑看着她。

“闻达?”姜月头微微仰起,瞪大了眼睛。她身高一米六出头,眼前这个男生估摸有一米八。

“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男生嘴角的笑意更浓,他没回答姜月的话,突然冒出这一句。

“你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姜月脱口而出而又小心翼翼地接上了话茬。

“哈哈哈哈。”两人怔了一下,同时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只间隔了一顿晚餐的时间。“闻达”也就是陈晨请“棉花糖”——姜月在南苑食堂吃过晚餐后,两人就去了北苑宿舍楼后面的小湖边散步。

小湖边都是成双成对散步的情侣。傍晚的风吹过深绿的垂柳,轻吻着姜月的发丝。身旁的陈晨悄悄牵住了姜月的手,湿润柔软的触感让姜月瞬间停下了脚步,脸上开始发烫。她曾幻想过牵手的感觉,可真发生时,想过的那种浪漫、唯美第一时间没出现在她脑海。她现在只感觉有点紧张,手心也开始冒汗。

陈晨感受到了姜月的紧张。他低头轻声说道:“我们去湖边的草地上坐坐,看看风景?”姜月点了点头。两人手牵手找到一片空旷地坐了下来。夕阳洒在湖面上,晚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折射出金黄色的霞光。姜月沉醉了,她想起了王小波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是的,但现在姜月觉得她已经拥有了诗意的世界,一段诗意又甜蜜的爱情覆盖了她的整个世界。

爱情这个魔法师改变了姜月的生活。它在姜月的心里安放了一个房间,陈晨住在了里面;它让简单的话语变得深情,让幼稚的行为显得有趣,让老套的剧情充满激情;它让生活变得五彩斑斓,让两个年轻人在浪漫中幻想美好的未来。

南普陀寺是陈晨和姜月周末去的最多的景点。离学校近,又不要门票。两人走在寺院里,感受着千年古刹的香火气,爬到后山的山顶能俯瞰这座城市的海景,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到寺院免费提供的斋饭。也就是在那里,两人决定毕业后就留在这座城市打拼。

一切都很顺利。陈晨是个有目标、会计划、重效率的人。姜月在他的领路下,两人顺利毕业;顺利找到了还算不错的工作;顺利有了自己的小窝,虽然是租的。若不是姜月她爸去世,两人本应该顺利见家长,准备结婚的事宜了。

姜月准备从老家返程时,给陈晨打了个电话,要他到时来火车站接她,她妈给她装了很多土特产,本来她不想带,但她妈说是给陈晨带的,她也就没法再拒绝。正月初六陈晨就返回了工作的城市,当时姜月很纳闷,之前陈晨说跟公司请了假,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去的,怎么突然提前了这么久。陈晨在电话里显得很疲惫,说公司有事,就提前赶回去了。

见到陈晨时,姜月很吃惊。一个月不见,陈晨瘦了一圈,透过眼镜还能看见明显的黑眼圈,嘴角青黑色的胡渣里还有几根未刮干净的胡子。他上前紧紧抱住姜月,“月月,我好想你。”

姜月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袋子,头被埋在陈晨的胸膛上。她闻到了烟酒的气味,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气味。她很担心,这是两人在一起后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松开拉行李箱的手,把袋子放在行李箱上,轻轻地想要拉开陈晨抱住她的手,好让她能仔细看看陈晨。

陈晨松开手,又捧住了姜月的脸,把嘴唇狠狠地压在她的唇上,撬开了她的嘴巴,吸住她的舌头。火热,野蛮,更像是发泄似的吻着。来往的行人投过惊讶或羡慕的眼光,可姜月清楚,这并不是重逢后的喜悦,只是情绪压抑的发泄。

“到底怎么了?”姜月挣脱开陈晨的纠缠,喘着气问道。

陈晨咽了咽喉咙,一手拉起姜月的行李箱,牵着姜月往前走。“回家再说吧。”

两人的租住的小屋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内。面积不大,两室一厅的布局,房间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墙壁上贴着姜月选的,暖黄色的壁纸,让这间小屋显得很温馨。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姜月柔声问道,回到两人的小窝,她的担心减轻了不少。

“月月,我跟我家里闹翻了。”陈晨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对姜月说道,“我可以抽根烟吗?”

陈晨以前从来不抽烟,看来这段时间很受煎熬。姜月无法拒绝一个精神萎靡的人提出想靠尼古丁来麻醉和放松精神的请求。她点了点头,说道:“陈晨,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有计划,思路清晰的人,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很安心。以前都是你替我想事情,不过如果是跟你家里闹矛盾,我可能真的可以给你出主意。我告诉过你的,我爸妈以前经常吵架,我也算是有丰富经验的人了。”说到这里,姜月忍不住笑了,可想到她爸,神情又暗淡起来。

陈晨夹起一根烟,想了想又放了下来。他看着姜月的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月月,跟你说实话,我跟家里闹翻就是因为你。”

没等姜月开口。陈晨又继续说道:“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爸妈,有时候我很怕你问起,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找了个女朋友。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都被我家里安排好了,我没法选择,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摆脱他们的控制。我是个懦夫!”

“你先听我说完。”陈晨拿起已经放下的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我现在学会抽烟了,这在我爸妈眼里是不可原谅的。你知道吗?我当初在论坛里看到你写的童话我就着迷了,我小时候听的最多就是好好学习,没人给我讲过童话故事。他们只会讲孟母三迁,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摆脱他们。我给自己起的网名是闻达,诸葛亮不求闻达于诸侯,我陈晨要闻达。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们别管我,让我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爱上了你!爱上了你构建的童话世界!爱上了你的灵魂!我迫切地想见你,可一直没勇气。最后我想交给老天吧,如果你愿意跟我玩那个游戏,如果我能一眼认出你。那次在食堂门口,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人低着头,我知道那是你,老天给我这么明显的暗示。那天我真的很开心,甚至有那么一会我感谢我爸妈,如果不是他们,我或许不会遇见你。”

“我也爱你。我不求你闻达或怎样,我只希望你活的开心快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安稳,而且我们也有能力养活自己。”姜月想挤出一丝微笑,可脑海里总是浮现城堡即将倒塌的画面。

“上次给你爸过完生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跟我家里摊牌,我必须做出抉择,哪怕是跟家里断绝关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陈晨自顾自地说道,“过年前我就跟我家里说了,你是我这辈子非娶不可的女朋友,可我妈在电话里说她身体不舒服,婚姻大事电话里也说不清,要我回家商量。可我回家后才知道……”

“没得商量是吗?”姜月说道。

“我妈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不舒服,她一直想要我毕业后回老家,她安排我去相亲。可她不知道,我这辈子爱的只有你!”

“你去相亲了吗?”姜月问道。

“她以死相逼,我没办法月月。但我跟那女孩说了,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我是被逼的。所以我初六就回来了,我说了,我宁愿跟家里断绝关系也不会离开你!”

“可你家里……”

“别说了月月,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陈晨打断了姜月的话。“去洗澡吧,一路上肯定累了,早点休息。”

那天晚上,姜月并没有早点休息。久别重逢的激情化成火热的吻和不知疲倦的运动。年轻滚烫的身体像是永远充满能量,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仿佛要把陈晨那番话从姜月脑海里彻底清除掉。

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工作、一样的恋人、一样的小窝。不同的是,姜月跟陈晨的关系开了条小裂缝。她清楚,要是不及时弥补,裂缝迟早会变成鸿沟。

陈晨不再提家里的事情。姜月每次想提,甚至愿意去他老家跟他妈当面证明两人情比金坚。可陈晨不同意。按他的话说,他妈说起话来很伤人,他不愿意姜月去承受无端的责怪甚至谩骂。

姜月想去找陈晨他妈没去成。陈晨他妈却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天姜月正在公司上班,前台打电话过来说有个自称是陈晨妈妈的中年妇女想要见她。姜月一听,想立刻打电话给陈晨,想了想又没打。她去主管那里请了假就去了公司前台。

一个打扮干练,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正若有所思地坐在公司前台旁的沙发上。见姜月出来,中年妇女严肃的面孔立马换成微笑的表情,她起身朝姜月走来,拉着姜月的手说道:“你就是小月吧?我是陈晨的妈妈,我老听陈晨提起你。你有时间吗?要不我给你们领导请个假,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啊,阿姨,不用了。不是,我是说我自己跟主管请假就行了。”陈晨妈妈的突然出现让姜月措手不及,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也跟姜月想象中的陈晨妈妈不一样。姜月很紧张,连话都说不清了。

“行,我对这里不熟。你就在附近挑个地方,要有带包间的。”陈晨妈妈安排道。

“好的阿姨。”姜月脑海一直在打转:哪里有带包间的,哪里有带包间的。

最后姜月带陈晨妈妈去了附近的一家上岛咖啡。那是她唯一能想起的带包间的地方。虽然那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但环境还算好。而且陈晨妈妈重点肯定不在于跟她一起吃东西。

两人在包间相对而坐,随便点了些东西凑满了最低消费。服务员出去把门带上后,陈晨妈妈开口说道:“姜月,我就有话直说了。你跟陈晨是不可能的。”

姜月想过跟陈晨妈妈见面的情景,这句话虽然直接,但也在姜月模拟过的场景里。她正准备开口辩解。陈晨妈妈示意她先别说话,“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们很相爱,不然陈晨也不会为了你跟我和他爸吵架。但爱情不是生活的决定性因素。我说你跟陈晨不可能是有理由的。首先陈晨是一定要回老家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路我们已经替他铺好了;其次,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长久的,何况陈晨从小到大就听我们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第三,陈晨在认识你之前我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们虽然不在一个城市读大学,但一直保持来往……”

“不可能,你胡说!”听到陈晨妈妈说到第三点,姜月感觉心口被重锤砸下,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朝陈晨妈妈喊道。

这时,服务员刚好把两人点的东西送进房间,见姜月如此激动,正想问需要什么帮助。陈晨妈妈挥手让他出去,“没事!你出去把门带上,没叫你就不要再进来!”

姜月完全不相信陈晨会背着她跟他妈介绍的女孩来往。她拿出手机想要拨打陈晨的号码。

“姜月,你问陈晨他肯定不会承认。我相信他很爱你,但他也并不讨厌那个女孩。实话跟你说,那女孩是陈晨的高中同学,她父亲是我们市里的主要领导,陈晨正月还跟她见了面。”

“你胡说!是你逼他去的!”姜月手有点发抖,她拨通了陈晨的号码,可他一直没接。

“我逼他?他是成年人了,如果他完全不愿意,我能逼他去?”陈晨妈妈冷笑道。“姜月,我问你,如果你妈逼你跟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去相亲,你会去吗?”

“可你以死相逼,他没办法。”陈晨一直没接,姜月心里有些东西开始慢慢坍塌。

“你是个单纯的女孩。你跟陈晨不适合,你们绝对不可能的。姜月,我跟你打个赌。明天上午,如果陈晨还在这座城市等你,我绝对不再插手你们的感情;可如果没有,请你不要再去找他。敢赌吗?”

“我要陈晨亲口跟我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姜月起身就要离开。

“看来,你对你们的爱情并没有多少信心。”陈晨妈妈并没有阻拦姜月。“我儿子我很清楚,如果你去找他,他或许还能为你坚持一段时间,但迟早他会想清的。”

“有你这样的妈!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不会幸福!”姜月走到门口,回头对陈晨妈妈说道。

“是吗?”陈晨妈妈掏出手机,突然笑了。“你要不要看看陈晨刚发来的短信。我念给你听。妈,别逼我,给我一点时间!”

“无耻,骗子!”姜月要崩溃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陈晨打过来的。她接起电话,不等陈晨开口,就问道:“陈晨,刚刚是不是你发短信给你妈,说要她给你一点时间!”

“月月,你听我解释……”

“我就问你是不是你发的。”

“月月,是,是我发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

姜月挂掉电话。她看着陈晨妈妈,泪流满面地说道:“你赢了,我不必等到明天了。”说完,她拉开门,在大堂众人的目光中跌跌撞撞跑出了咖啡馆。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我们生来就是孤独。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城市的街道车水马龙,姜月却觉得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她跟陈晨所谓的“家”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她穿过斑马线,全然不见此时正是红灯,她只顾走,听不见汽车鸣笛声,也听不见旁人的怒斥和责骂声。悲伤像是烧开的水,在她体内翻滚。 她脑海不断闪过她跟陈晨的过往:两人在论坛的互动、两人在校园的点滴、两人在“家”中的嬉闹、两人一起去给她爸爸过生日……所有的一切都被陈晨他妈妈的话击溃。姜月蹲在路旁的树下,大哭起来,泪眼朦胧中似乎听到她爸爸在跟她说:“月月,不哭,你要开心开心的,爸爸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姜月想起她爸,哭得更厉害了。她突然觉得,她爸太孤单了,就连去世的时候,都是孤单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路上的行人从姜月身旁走过,没人太留意这个蹲着大哭的女孩。人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谁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悲伤?四月的暖风带着阳光和大海的味道,轻拂着姜月的发梢,可它也只是匆匆而过,吹过了姜月的脸颊,又吹向了远处。

情绪通过眼泪发泄出来后,姜月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擦掉眼泪,朝住处走去。当初租房的时候,陈晨特意选了一个离姜月公司近的地方,坐公交车只有五站路程。姜月每天都会比陈晨先到家,但她又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等陈晨。她经常会在一家叫“bule”的清吧门外坐着等陈晨,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去择菜做饭。

五站路程并不远,姜月走得却很慢。她在想,或许刚才不该那么冲动,应该好好听陈晨解释。她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有陈晨的三个未接电话,有那么一刹那,姜月很想回拨过去,但内心突如其来的不满又阻止了她。“难道我没接,他就不能再打过来吗?”姜月心里想道。她加快了脚步,决定在住处等陈晨,看他怎么解释。她这时倒已经忘了她本来是想去那里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的。

走到租房的楼下,准备上楼时时,姜月还没接到陈晨打过来的电话,却听见楼梯间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催促声:“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男人该断则断!我和你妈什么时候害过你?”姜月停下了脚步,接着就看见一个肤白面净的男人提着一个熟悉的行李箱走了下来。“那是陈晨的行李箱,这就是他爸了。”姜月心里想着,马上又看到了一脸愁苦的陈晨,背着背包,不情愿地跟在那男人的身后。

“月月!”陈晨看到站在楼下的姜月,急忙闪到男人前面,朝她跑了过来。“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你听我解释。我回去一趟,把那边彻底断了,你等我!”

姜月没说话,她突然有点想笑。楼梯上那男人急了,拖着行李箱就跟了过来,对着陈晨说:“你敢!你看你妈会不会饶了你!说了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陈晨像是要哭了出来,对他爸喊道:“你们不能决定我的人生!”

那男人毫不理会陈晨的情绪,说道:“别再使性子了!工作都辞了,你现在跟我胡搅蛮缠?”

姜月听了,心里的一丝丝期待彻底消失不见。心里堵塞的不是悲伤,而是气愤,她冲陈晨吼道:“滚!”说完转身就要走。

陈晨急忙冲到姜月前面,抓住她的手臂,拦住她,嘴里不停地说:“月月,你听我解释…”

那男人却忍不住发起脾气,他对姜月说道:“女孩家家的,怎么这么没教养?”

“都给我滚!滚蛋!”姜月气愤至极,用力摆脱掉陈晨拉住的手,见陈晨挡在前面,转身朝楼上跑去。

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甩上门,姜月跑进两人的卧室开始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完后,姜月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她虽然在这个城市上了四年大学,工作也快一年,可除了跟陈晨在这里的住处,她再也想不到其余可去的地方。留在这个城市的大学同学倒有不少,可除了偶尔的聚会,她跟其余人的交情并没有到可以随时去投奔的地步。姜月无力地坐在床头,一股深深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城市那么大,她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的人了。这时候,姜月想起她妈妈,或许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当听到她妈妈熟悉的声音时,姜月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抽泣着说道:“妈妈,我失恋了!”

“什么?”姜月她妈似乎没听清楚。

“我分手了,陈晨被他爸妈带回老家了,我跟他分手了。”

“你没上当吧?”她妈听明白了,急忙问道。

“什么?”这次是姜月弄不明白了。

“我说,你没跟他睡觉吧?”她妈支支吾吾地问了出来。

之前回老家她妈就拐弯抹角问过姜月这个问题,每次姜月都把话题转移了过去,她从来没想过跟陈晨会有分开的那一天。现在听到她妈这样问,姜月心里更加难受。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现在问我这个有什么用?我现在很难受!很难受你知道吗?”

“唉。月月,你别这样,就算分手也没必要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你该工作还得好好工作。对了,现在不应该到上班时间了吗?”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是爱情吗?对了,你不懂,你要是懂也不会跟我爸离婚了!”一段伤人的话从姜月嘴里吐口而出,说完姜月就后悔了,她不该这样说,当初要她爸妈离婚可是她亲自说出口的。

果然,姜月她妈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开始“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对不起你爸,如果不是我逼他去赚钱,或许他也不会那么早就死,我对不起他……”

姜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妈,本来她想去她妈那里寻找安慰,谁知道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悲伤、气愤、悔恨交织在一起,让姜月头昏脑胀,她只能说道:“别说了,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会,我挂了。”

挂了电话,姜月把手机关机,把头埋在枕头里躺着。“要是爸爸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理解我。”姜月心里想着,又浮现起她爸黝黑的面孔。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爸当老师的时候跟陈晨他爸一样,也是肤白面净。后来出去打工后,才逐渐变得黝黑苍老。“爸爸,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难受。为什么陈晨就这样走了?他不是说爱我的吗?他不是说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吗?可他为什么就这么走了?爸爸,你肯定知道。对,你肯定知道。当初你不就因为我一句话就离开了我和妈妈吗?……”在胡思乱想中,姜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外面路灯洒进来的微光。她打开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有她妈打过来的,她公司同事打过来的,唯独没有陈晨打过来的。

“So you think you can love me and leave me to die。”姜月突然想起皇后乐队的这句歌词,她起身编辑了几条短信分别发给打电话给她的人,大意是让他们别担心。“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吗?不可能的,就算一个人,我也要活得好好的!”姜月心里暗下决心。“现在我得去吃东西!明天我得去上班,没有你地球照样会转!”姜月自言自语地走出卧室,打开房门走下楼去。

姜月的自我打气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她照常住在那里、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回家做饭,但她做不到照常睡觉。孤独感包围着她,让她睡不着。岂止是睡不着,走路坐车、上班下班,做饭吃饭,每时每刻她都感觉到孤独。以前在她爸妈吵架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时,也会有这种感觉,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强烈。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萤火虫。”姜月在本子上写着。为了排解孤独,她又开始写童话,可写着写着却卡了壳。那个喜欢她的童话的人,亲手为她建造了一座城堡,又冷酷地摧毁了它。“谁能站在废墟上歌唱?至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姜月很痛苦,就连曾经喜欢的童话,也离开了她。

陈晨再没打过电话给姜月,据说他在老家找了工作,单位很不错。这是姜月的大学同学告诉她的,那个同学跟陈晨是老乡,毕业后也回了老家。她在电话里跟姜月说:“陈晨这个妈宝男!真不行!不是个男人!”姜月听了,只是苦笑,并没有伤心难过。她倒宁愿悲伤,也不愿只感到孤独!

Nothing really matters , nothing really matters to me。Any way the wind blows...

半年后。姜月住处的对面,有一个新楼盘开始施工。工地上每天都要施工到晚上九点多,工地的噪音并非太大,但也让附近的人烦躁不已,可姜月听了,却莫名有种亲近感。她甚至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工地外面溜达一圈。机械的声音、隐约传来工人们大声的说话声,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热闹的。

有天早上,姜月接到了她妈打过来的电话。“今天是你爸的生日,我想去看看他。”她妈在电话里幽幽地说道。

“你去吧。坐车去,别走着去。”姜月叮嘱道。

那天下班后,姜月又来到了工地外面。里面楼层已经搭建起来了,戴着安全帽的工人陆续出进,应该是到了吃饭的点。姜月突然有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她想起了跟陈晨一起去工地给她爸过生日的场景。那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她不自觉地就迈开脚步往里面走去。

“姑娘,你找谁?”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拦住了她,“里面不让随便进的。”

“找姜俊中。”姜月心里想着她爸,随口就说出了她爸的名字,“他是我爸。”

“姜俊中,好像没这个人啊?”那个工人有点狐疑地说道,他转过来问旁边的人:“你们认识姜俊中这个人吗?”

“你瞎拦个什么呢?人家小姑娘还能去里面干坏事啊?你让人进去找一下不就得了。”旁边的人说道。

那工人放下拦在姜月面前的手,对她说道:“你进去找一下,我记得没有这个人。算了,你去找一下吧。注意安全啊!”

“谢谢。”姜月说完,就走了进去。她刚才随后说出她爸的名字,现在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没事,我爸生前是个好人,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的。”她自我安慰着,朝那排简易工棚走去。

工棚外坐着许多赤膊的男人,大都面色黝黑。他们看着姜月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神里充满了奇怪和疑惑。姜月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粗鄙的话语,她也不以为意。“我爸肯定不会这样说的,不知道他以前怎么习惯这种生活的。”姜月边想边走,走过了工棚,朝已经搭建起来的楼层走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浇筑混凝土,姜月记得她爸以前也是干这个工种的。

姜月不敢走的太近,她站在楼层下面看着工人卖力地干活。身旁不断有工人从她身边经过,估计赶着去吃饭,没人留意她。

姜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次去工地给她爸过生日的片段,不自觉地就流出了眼泪。正沉浸在回忆里时,姜月突然听到头顶有人在大喊:“赶紧躲开!赶紧躲开!”她抬头一看,一根钢管正从高空坠落,方向正是她站立的地方。那一瞬间,姜月仿佛懵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海里却在快速倒带,那些重要的人和事像风翻动书一样,闪现在她眼前。她突然意识到,活着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孤独!在钢管即将砸到她的那一瞬间,姜月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啊!”

一股大力扯住姜月的胳膊,将她狠狠拉了一个踉跄,同时那根钢管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又弹了两下,落在了姜月刚才站立的地方。

“你这姑娘,站在那里干嘛?差点砸死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一个面色黝黑的工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他的手正狠狠地抓着姜月的胳膊,对着她凶狠地说道。说完他又手指楼层上方大吼道:“哪个狗日的弄下来的!看我不整死你们!砸到人怎么办!”

姜月看着那人,想起了她在公园里玩跳楼机时,她爸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模样。她突然用力挣开那人抓着她胳膊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夺眶而出。

旁边已经围过来了一群人,他们看着姜月紧紧抱住那人,全都目瞪口呆。那人也不知所措,想挣脱也不知从何下手。

姜月抱着他大声地哭了起来。那人犹豫了一会,拍着姜月的后背,忙着说道:“没事了。姑娘,没事了。”

姜月的哭泣慢慢趋于平静,她仍然没有松开环抱着别人的手,她在心里说道:“没事了。爸爸,我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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