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对我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东西,一没有钱财,二没有伴旅,空空洞洞的时间只能任我在小屋里、在书海里挥霍了。在这幽闭狭小的僻寂世界里,待上两三天是可以泰然处之的,甚至有时还欣欣然自得其乐。可要是囚禁个七八日,那怕是要把人逼疯了不可,最终可能就像恣威格小说中那个马来狂人,将自己的躯体和情感都葬入大海之中。所幸,虽不能远游,但可近郊。我想在这地球上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在哪不是一个样,何必窜上跳下的,就近欣赏眼前的,岂不是更好?
于是,计划旅程的路线,备好干粮和水,打点行装和背囊,口袋里揣着手机,如此就算是万事俱备了。虽说是做了安排,其实一个人在附近随意逛逛,哪需要什么安排,遇到什么就是什么,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因此,就叫它“一次意外之旅”吧。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奈何这深圳的酷暑却迟迟不肯离去,只能等到黄昏,才稍有些凉意。等呀等呀,盼望着这烈日早点西下,或是被天狗给吃了去,但不要马上就吐出来。待到这日头有了沧桑,变得温静可亲,我才从小屋出来,迎上它的抚摸和笑脸,精神抖数抖数,多了几分畅快。
规划的大致路线是从临海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此番行程就是要将海看个够!过了几个红绿灯,转转几条街道,看到前方一座摩天轮悬在海空之中,甚是豪华壮阔,可惜路已封,只能是远处瞧瞧。路过一座已废弃的幼儿园,一位农民工拿着个一头尖一头平的锄具,弯腰低弓的,凿着园里的黄土碎石,举起,落下,再举起,再落下,……。我在园外隔着栅栏注视着这“7”字形的弓背,仿佛看到了黄灿灿麦田中那些“拾麦穗的女人”。
又绕过几条马路,来到一座小桥边,桥下是一条小河,与大海共饮蓝水。河堤上一位老翁,独立在河边,双手交叠放在身后,神情悠悠然,好似李太白在月下诗吟,但这老夫看的不是天上,是水里,吟的不是诗,是鱼。在他左侧摆放了三根钓竿,由近及远向河中伸展开来,像一把三叉戟,只等着受诱惑的鱼虾撞上戟。没多久功夫,老翁从他宽大的提包里取出一把“利剑”,待仔细布置后,向三叉戟的另一侧水中投去,似乎要弄成个天罗地网。然而,许久依然不见动静,正待我起身要走时,三叉戟的中间戟有了波痕,忙得老翁赶紧将金线摇起。可惜的是,上岸的是条小小鱼,看来是太年轻了,若是老翁和老鱼,究竟鹿死谁手,就难下定论了,不信?看看《老人与海》便可知晓,那海、那鱼、那人何曾区分得了。
虽然是假期,这一带却显得人少车稀,仿佛身处于郊野蛮荒。环顾近邻左舍,有青青翠草,又有郁郁葱葱之林木,且伴蜻蜓嬉戏往来,间或偶遇群鸟亦来此游,闻得我的脚步声,惊得一个个都拔翅而去。望着他们匆匆鸟影,真想追上去,跟他们说:
“各位鸟哥鸟姐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包涵,刚刚实在是无意惊扰,莫看我是个人形,骨子里却是和大家一样的鸟心,所以请大家不要有任何惊慌。”
“实不相瞒,我从小在密林深处长大,鸟兽虫鱼都是我的伙伴,山间的清泉滋润了我,高耸的木叶佑护着我,那河畔上的夕阳摩挲我的脸颊,就连那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也向我招手微笑,我在天地间——纵使这天地不出方圆五公里——自由穿梭。”
“然而好景不长,一阵莫名的妖风,把我裹挟到这人声鼎沸之处,又转而将我化身为这具皮囊,用直勾勾的长矛直逼着我向茫茫人流中隐去,直至完全消弭于这嘈杂纷扰之中。”
“我只是世界的一粒种子,它要发芽长大,要开花结果,难道有错吗?却为何无辜遭受这么多年的流放,流放在这饕餮云集(贪财为饕,贪食为餮)的地狱中呢?”
“鸟友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请行行好,把我也一起带走吧,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呀!”
这样乱想一通,恍然惊醒,鸟儿早已消失于天际,只有脚下的石板路、远处的高楼大厦依旧。
走着走着,不觉已踏入一处公园,名为“海边公园”。一大块还未开发的空地凸现在眼前,坑坑洼洼的泥土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亦或是捣碎后的水泥块,但整体看上去是平整的。走过这块空地,就可以与海对视了,若要上前触摸,则还得趟过一条沟渠。因为是来看海,所以就无需费力去求得肌肤之亲了。择一处草毯,坐下,肆无忌惮的看海:这蓝色深邃的海,波光潋滟的海,平风浪静的海,在夕阳的沐浴下更显得楚楚动人。看!那是海的眼眉在向你眨呀眨的,搔首踟蹰,爱而不见;那抹着黄灿灿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合,一闪一闪的;还有她那纤长丰满的胴体,以及那清新怡人的秀发,都随着水纹一齐飘荡到天之角。
当然,这美轮美奂的海色绝非我独自享受。在我的左右前后,都稀稀落落围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观赏这海与日共同演奏的天籁之音。大自然将它的乳汁和精气洒向每一个生灵,为追求高效,希冀能以最快速度将恩泽降临于苍生,不免会有多有少,但它绝没有偏倚过谁,它爱它所有的孩子,可它知道它的爱只是搭起了一座小桥,而孩子需要的是踏过桥,去找寻到自己心底的爱。
大自然的大爱,你也许认为是被分成了数以亿万计的份额,每一份似乎都微乎其微,你拿着你的那一份,不屑的仰天叹问:
“为何我得到的这么少?为何我的命这么苦?”
我不想去劝导你该如何如何,我只是觉得我所得到的不但不少,而且是整个,是满满的爱。你甚为诧异的问到:“何为其然也?”
我说:“对于大自然来说,它的养料确是被无数生灵所取去,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能用多少,就可从中取之多少,能装满心间,何必滔滔不绝使之溢出呢?更不必将整个自然装进肚里,怕是多余的只是让肚皮难受而已。古人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大自然的东西,有些我们不必多拿,有些却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真正的整个都被你占去。比如这眼前的落日海景,它的全部属于我,属于你,也属于每个用心去瞻赏的人。虽则外物是同一个,但你眼中的是你的,我眼中的是我的,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具塑造出的两个器皿,各自又在你我的脑中分别打磨、烧制、彩釉,最终化为心底的沉淀,收藏于思绪中。如此想来,整个世界其实都是你的,因你而幻化出你心眼里的世界,你是你世界的主人,或者说你就是上帝,是造物主,那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你笑而不语,飘飘然乘云海而去。
又转过几条路,穿过一座桥,到了港湾公园。这儿水面显得更加辽阔,人也多起来,草地上、石阶上、栏杆上,甚至水上都匍匐着欢声笑语,好个不热闹。已是临近夜幕,夕阳的沧桑却不见老,反而更显得硕大矫健,昏黄却温馨的光芒照样洒向人间。它在做临别的招手,却不凄凉,而是欣然自得,它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完成了它这一天的使命,它也许无所得,可它让多少万物而有所得,难道这无所得不就是最大的得吗?想起海子的一句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或许看看太阳,你才能心中充满爱与坚韧。
继续南寻,走进一小道,道两边密林丛生,在暮色下显得阴深深的,没敢多停,径直匆匆穿过。出了密林,发觉前方已无路,一座高架桥从东向西横跨在眼前,使我不得而过。或许海滨之游只能中断于此了,天不随人愿,那就随天愿而去吧,便转过90度,沿着高架桥往腹地深处而来。
一条宽阔的大道从眼下笔直的铺开,铺向近处的一座山岚,山势不陡,其轮廓像一个中间被微微拉直了的“M”,山间的郁郁葱葱可就分辨不清了,夜幕层层的被毯已将其所掩盖去了,再过不多时,其形怕是也要消失殆尽,但其神却依然悠哉悠哉,岿然不动。
闹市中有这样一座山,也是纳凉的好去处。不禁自问到:“这是哪来的山?” 遂查访我的“魔盒”,原来这就是南山,怪不得这样幽静洒脱。南山依在,却不再有五柳先生荷锄种豆,一千六百年的分分合合、沉沉浮浮,留下的只有他的诗还在耳边吟唱。想,我亦是浔阳江上人,若是有缘传承渊明之雅趣,愿在南山下寻一块空地,除草种地,采菊邀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乐而不为之?可惜,此处南山,非彼处南山,车马喧嚣轰隆隆。
天色已晚,两腿也已酸痛,本次游历该到此为止了。看地图上说,前方不远处是怡海地铁站,坐上地铁没几分钟就可到家,这却是古人游山玩水所不能有的——从哪里走来的,多半还得走回哪里去。
在去往地铁的路上,看到一位老伯,年龄大约五六十,头发花白,穿一件淡绿色短袖,一件黑色长筒裤,一只裤脚上沾满了泥土,一双灰色的运动鞋上也满是污渍。他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满塑料瓶的纸盒子,另一只手用一个折断了的晾衣架提着个大大的油纸袋,里面鼓鼓的装着各种瓶瓶罐罐,几乎要把袋子给撑破来,正是因为口子被撑得很大,就无法直接用手来提着了,只能将袋子的提手放在晾衣架上,再拿着晾衣架才不致溢出。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每走几十步,他就停下来,换一下手,稍调整后,再继续往前走。我就这样默默看着他的背,他的衣衫已浸湿了汗水,那印痕一直流到他的腰间,看他略显乏力的步子,本想上前去帮帮他,给他提一段路也是好的。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仿佛在注视着自己,注视着多年后的自己。我不知道在我看到他之前,他提着这两大袋的东西走过了多少个街道;我不知道为了收集到这么多瓶子,他需要翻箱倒柜多少个垃圾桶;我不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在捡拾这些瓶子。在这样一个国庆中秋双喜的日子里,人们都忙迭着走西游北、观山阅水,而他呢?能干嘛?也许只是希望多捡得一个瓶子,多卖几毛钱。可是,我并不觉得他可怜,恰恰相反,他值得我敬佩,他在用心的做着他自己的事,努力的去过自己的生活,他无需任何人的施惠,他的身影显得挺拔高大,我又有何德何能——自认为比他优越——可去帮助他的呢。假如三十年后,命运让我去做一个拾荒者,我不会有怨言,会坦然接受,继续自己的人生之旅。从另一个角度想,世间的事,因心而生相,做怎样的事,能有怎样的感觉,全凭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心,在别人看来是悲哀凄凉之处境,也许有识之士反而乐在其中,正应了庄子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到一处十字口,老伯转身向右侧走去,看着他步履蹒跚的孤单背影,终究还是掉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