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蝙蝠

  我坐在出租车里,路上行人与街景一晃而过,像是老式放映机的胶卷被飞快的抽出,将一幅幅影像拉伸成虚影。

  这座中西部的小县城是我的家乡,我毕业于北方一个普通二本,学的油画专业。毕业两三年,我偶尔会接到一些活,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画,生活还算过的去。

  有一次,朋友介绍我去给一个老板画肖像画。

  这个老板估摸四十多岁,头顶的头发却早早离他而去,然而一侧的头发却发疯似的长出来,盖在头顶,奈何一侧的发量是在有限,并不能将光秃秃的头顶完全盖住,于是一绺可怜的头发联合其余头发将头顶围住,太阳一照,露出刺眼的光。

  他说:“我可喜欢和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人一起了,多受受艺术的熏陶,整个人气质都会不一样。”

  我说:“开始吧。”

  对我来说,画画不算难事,但也费了些时间,上午下午一共六个小时,总算是结束了。

  其实上午整幅画都已经画完了,这位老板始终不是很满意,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副画虽然并没有什么艺术性,但在普通人看来也算是栩栩如生,我没有看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

  整个下午我都在改画中度过,这让我很痛苦,一是我极度讨厌在完成的画上修修改改,就好像舞台上唱歌的歌手飙最后一个高音时被掐住了脖子,只留下喘气声。二来,我依旧相信自己的画没有问题。

  当这个家伙无数次告诉我,是不是应该再修改一下的时候,我想抓起他仅有的一绺头发按在油画布上,让他真正感受一下艺术的气息,最后啐他一口口水。

  但是我没有,因为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让他坐好,很快加了几笔,告诉他可以了。

  他看过表示很满意,跟我客套了几句,我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副画。

  画上的人和真人别无二致,发福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我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肥大的鼻头泛着光,嘴巴微闭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高谈阔论。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头发,乌黑又浓密,整个头顶甚至还泛着黑黝黝的光。

  司机突然停下了车,我抬头看向窗外。一群人堵在县政府门口,将大门围的水泄不通。

  我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说:“死人了呗。听说是喝药喝死了,打官司没赔够钱,家里人就来闹了,都好几天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司机说:“等我掉个头,换条路走。我看闹不了几天了,听说这家人已经上访了,很快就能管这事了。”

  很快,司机掉了头,将这群人甩在了身后。

  车兜兜转转,远离了城市与人群,来到了一个村庄。

  这里和我离开时有了很大不一样,有些陌生,就像是见到了儿时的玩伴。

  我下车后便回到了家里,父母都在务农,我歇了片刻,时间还早,就打算到处走走。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小时候在田间地头玩耍的场景。现在这里被柏油路,和各种工厂所取代,散发着工业气息。我甚至有点感慨。

  夜里,母亲很高兴,准备了一桌子菜,我和父亲小酌几杯。

  母亲关怀的问我了许多事,我都一一回答,让她不要担心我在外面的生活。

  父亲问:“这次回来待多久?”

  我说:“应该会多待几天,。”

  沉默片刻,父亲又说:“王宁死了。”

  “王宁?”

  “对,就是小时候和你玩的哪一个。”

“怎么死的?”

  “喝药喝死的。”

  我想起了今天那一群人,王宁的父母就站在里面,只不过被人群淹没。

  他的父母和这个村子大多数中年人一样,奔波大半个中国,小心翼翼地走在城市的角落,拿着最低贱的工资,干着最辛苦的活。可是城市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生活的希望只是他们孩子,别无其他。

  “吱吱——!”屋外突然传来了一种类似老鼠叫的声音,声音很小,但我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问:“刚才什么声音?”

  父亲说:“蝙蝠叫,没想在现在还有这玩意,好多年不见了。”

  我走出门,眼前是黑的,不见蝙蝠的身影。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抓蝙蝠的事。

  大人告诉我们,天黑的时候,蝙蝠就会出来活动,只要把鞋脱下来,用力朝天上一抛,蝙蝠就会钻进去,等鞋掉下来,就可以抓住蝙蝠了。

  我和王宁总会在夏天的夜里,一遍又一遍把鞋脱下来,等待黑暗的空中传来“吱吱——”声。这时,我们就用尽全力把鞋扔上天,再捡回来。

  王宁和我从来没有抓到过蝙蝠,大多时候,鞋会掉在屋顶,落在瓦片上。

  那片我们经常抓蝙蝠的空地,也已经被一座制药厂取代。

  我那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假,唯一失望的,是我的凉鞋口太大,蝙蝠可能钻进去又逃走了。

  后面几天,父母慢慢告诉我,王宁死的前因后果。

  王宁和我是发小,从小成绩优异,上了一个好大学,刚刚毕业,也许前途无量。

  可是王宁从小脸上就长了许多痘痘,本来以为长大了就会消失,可是20多岁,脸上的痘痘依旧没有褪去的意思,多次就医无果。

  这次回来,家里人带他去看一位远近闻名的中医,抓了药回来吃。

  黑乎乎的药汤从喉咙里灌下去,王宁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法医过来,捞出了几大包药渣。

  有人说,是药三分毒,这么多药,人吃下去怎么可能没事。

  我定制了画框,准备画一幅画,去参加一次以故乡为主题的全国大赛。

  这也是回来的主要目的,当然,画故乡不一定要回故里,四处漂泊的人,哪里都可以是故乡。

  时间很充裕,我画好了底稿,画是一组人物肖像,一群农民模样的人站在一起,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画布外面。他们的身后有远山,也有蓝天,只是没有人看见。

  我开始正式作画,看着画布被颜色一点点填满,我竟然想到了王宁,想起了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他将要去南方一所有名的高校学习法律,我也准备踏上去北方求学的路。

坐在他家的沙发上,我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就像是在自己家里。

  他说:“最近晚上,我总能听见蝙蝠叫。就在屋外,我能感觉到他在屋顶飞。”

  我说:“是吗?”

  他说:“我想抓到他。”

  我笑了笑,对他说:“怎么抓,要让他自己钻进鞋里嘛?”

  他说:“我觉得我们肯定能抓住他,网住他应该不难。”

  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蝙蝠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看到他眼里的渴望。

  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什么,我以为会像以前一样,明天我又会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白天,空气十分燥热,太阳似乎要将整个大地撕裂,就好像铺上一层褪掉的蛇皮。

我订的油画颜料到了,于是,我去了一趟县城。

  刚拿到快递,外面的马路就被一股人流堵住,看样子是在游行。

  我很快就在人群最前面看到了王宁的父亲母亲。

  他的母亲,眼眶是红肿的,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在我爷爷去世的几天,没日没夜的流泪,有时夜里醒来还会继续抽泣,她的眼睛也是红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伤心难过成这样的人。

  他的父亲,粗大的双手捧着一张黑白照片,眼神沉默不语。

  照片上就是王宁,像是一张普通的证件照,可怕的是,我居然感觉他正在看着我,似乎要透过照片上空洞的眼神告诉我为什么是他。又好像是在向我求救,他不想被人群簇拥着,他要离开。

  可这只是一张刚刚打印不久的照片。

  人群渐渐离开,我跟了上去,就走在他们身后,可是我却像一个偷东西的小贼,生怕被被人认出来。

  我跟着人群,几乎走遍了这座不大的小城,最后人群停在了县政府的大门前。

  一路上都有人加入这场游行,人群逐步扩大,最终再次将这条路挡住,不留一丝缝隙。

  王宁,和他的父母就死死盯着大门。

  大门是沉默的,也是紧闭的,王宁和他的父母也是沉默的,他们甚至没有移动一次身子。他们有些佝偻的后背,仿佛背起了身后这群人的所有言语。

  如同两座雕像,坚定又朴实,却有一座大山落在他们身上。

  我就在一旁也注视着他的父母,渐渐的,汗水从我的脑门冒出,流过我的脸颊,顺着脖子汇聚在了胸口。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觉热,甚至感觉汗水冰冷刺骨。

  一直到日暮,大门都紧闭着,也没有任何人出来,人群也在日落中四散而去。

  我的画,终于完成。

  我为它取名《蝙蝠》,尽管画上并没有一只蝙蝠。

  第二天,我带着我的画再一次离开了故乡。

  坐在出租车里,再一次路过县政府,这次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几辆京字开头的黑色轿车,门外空无一人。

  我带着我的画参加了比赛,可惜它像是画中的两个人影,被其他作品淹没。

  我扔掉了这副画。

  当我再次回到故乡,已经是三年后。我来到了王宁的家门口,迟迟没有走进去。

  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

  “吱吱——”

  就好像十几年前一样。

  我跟随者这声音追去,来到了当初的那一片空地,声音也停止了步伐,在我头顶盘旋着。

  那个后来新建的制药厂已经倒闭了,现在荒废着,我就站在几件仓库中间。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像是有双手快速地扯掉了我的鞋,放在我的手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奋起一跃,手中的鞋也被我狠狠地丢在了夜空中,在空中停留片刻,终于落在了地上。

  我快速捡起了它,里面依然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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