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刀客—6

今生今世永不相逢

高孟韬带着兵丁围住碧寻楼,把迎上来的老鸨推了个趔趄,直冲沈婳的房间,先令兵丁守住来往出入,然后径直推门进去,沈婳没有睡觉,坐在火盆前抬眼凝望着他,高孟韬顺手关上门,把外头一片嘈杂也关在门外。沈婳明白了什么,眼睛瞬间冷却下来,轻轻一笑:“万没想到高大侠是衙门的人。”

高孟韬也在她对面坐下,烤烤火:“既然沈姑娘明白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沈婳垂下眼睛,又拾起:“狼爷呢?”

高孟韬笑道:“死了。你的人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也活不久了。不过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跟王穆能有什么交情,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

沈姬不答话,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高大侠少待,我去打扮打扮。”说完也不理高孟韬,自顾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高孟韬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屏风后传来利器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高孟韬跳起身,手一动。刀光斜斜切过屏风,刀光消失后屏风似乎还静滞了刹那,接着摔到地上,大理石的屏风摔成无数块,高孟韬只来得及看到沈婳把手里的一把小剪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回过头来。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交错着几条深达骨头的长长伤口,血染了满脸,不住地流下来。她看到高孟韬,笑了一笑,笑的时候脸上的伤口就交错、扭曲和摩擦在一起,高孟韬打了一个寒战,哑着嗓子问:“沈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沈婳似乎完全不知道疼似的,问高孟韬:“高大侠,哦,现在是高大人了。你猜我今年多大?”

高孟韬讷讷地道:“沈姑娘不是二十四吗?”沈姬冷笑一声:“那是为了招揽生意瞎编的。过了这一冬,我就三十一了。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活够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划花我的脸?”

高孟韬想了刹那就明白过来:“这样王穆就认不出你了?”

沈婳又笑笑:“高大人聪明伶俐。你们往大牢里送他的时候经过碧寻楼,我认出了他,就要救他。现在救不了了,命该如此,只要他认不出我就行。其实我死了更干净,不过我怕我死了你们也抬着我去问他。我跟你打赌吧,你就是当着他的面活剥了我的皮,剐了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你永远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你赌不赌?——咱们耽搁了不少时辰了,高大人请带个路,咱这就走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还是那间屋子。在静谧的夜色里透出一点光,周围的住户都是漆黑一片。若凑得近了时,能闻到一阵奇妙的香味,直蚀进骨头里。

马回回正在屋子里切羊杂,他老婆跟儿子烧着锅汤。他知道孙老狼是做什么的以及要做什么,他的老婆和儿子不知道,只知道来了大主顾,马回回一个忙不过来,于是死牵活拽地跟了来。孙老狼的原计划是劫牢之后大队护着王穆回山,自己带几个眼利手快的留下来看看风头,马回回就在这间落脚的屋子里准备吃食。

他老婆忽然停下来,警觉地看着房门,马回回还没有察觉,依旧在专心地切羊杂。像一切把手艺上升到艺术层面的人一样,想把什么东西做好讲究个物我两忘,进了状态什么都不知道。

门开了,一个穿公服的年轻人走进来,悄无声息。马回回的老婆抱紧自己的儿子,睁大恐惧的眼睛。这个人干净,秀气,英挺过人,但全身上下冷得好比一块会动的冰。

姜渐鸣第一眼就看到了马回回切羊杂的手。然后身形就定住了,目不转睛地看。屋子里静极,只有砍刀切在案板上一下一下的笃笃声。

马回回切完了羊杂,一抬头才发现姜渐鸣,神色惊慌了一瞬就立刻恢复平静,心里迅速分析好了局势:孙老狼完了。自己如果露出一点破绽也完。刚想到这里,就听姜渐鸣开口说:“好刀法。”

马回回一笑:“这位大爷看来懂刀。”姜渐鸣的眼睛在屋子里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然后问:“这地方有个人叫莫知悲?”

马回回的心里突地一跳,但丝毫也没显在脸上,憨笑着说:“俺不住这儿,俺是人雇来做羊杂的,他们叫啥俺不知道。今天晚上主家有事出去,说是半夜才回来——大人找他啥事?晚上我帮您问问。”

姜渐鸣点了点头,问:“他们的头儿长什么样?”

马回回想了想,道:“是个老头,只有一只眼睛。”

姜渐鸣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站定,似乎想了很久,终于回过头来:“切羊杂的刀法也是刀法。汉子,我难得撞到个用刀的高手,咱们对刀。”马回回瞪圆了眼睛,作声不得。姜渐鸣又说:“你就把我当羊杂切就成。”

马回回明白过味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大人!小的什么事都没犯,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高抬贵手……”

姜渐鸣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牢里那只狗的眼神没什么差别。他转脸看看抱着孩子筛糠一般抖的女人问:“你不想对刀?这是你老婆?”

马回回刚想回答,眼睛里忽然仿佛映起一道刀光,掩盖尽了天地间的一切,马回回心中一震。直到这道刀光消逝很久之后,他才像被一剑惊阙一般体会到其中梦一样的美。而他的老婆像是忽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慢慢滑到地上,停止了呼吸。

马回回的眼睛瞪出了血丝,但他是个卑下的穷人,他别无办法,虽然拳头捏得手骨都疼。马回回嘶哑着嗓子哀求道:“大人……”姜渐鸣轻叹一声,转头去看连害怕也忘了的孩子:“这是你儿子?”

马回回万念俱灰,大吼一声,抢到了案子上的砍刀。

莫知悲和寿儿趴在城外野地里看着大牢方向,那里黑沉沉地,没有火光也没有任何厮杀迹象,趴了很久。莫知悲的身体僵住了,眼睛半天才眨一下,最后他对寿儿说:“六子,咱回去吧。这不是咱的事儿。”

“狼爷是好人。”寿儿咬着牙根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不该死。”

“咱救不了好人。”莫知悲冷冷地说,“老天不救好人。顾自己吧。”

“我不能不管他们,他们没有本地人,天一亮连城都出不去。”寿儿说,“我得去找他们。”他转过头来,“老天爷不救好人,咱自己救。”

莫知悲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寿儿,颈子里的骨头磨得吱啦作响:“你想救他们,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再说了,听你说那公差的刀法跟鬼一般,真要有人逃出来,兴许早就丧了胆,回了山寨了,谁留在这里等死?”

“还有个地方。莫老叔你不知道,那姓高的也不知道,也是他们的下处。”寿儿也转过头来,眼睛炯炯有神,“我到那儿去找他们,兴许还有人在呢。莫老叔,我不管他们,就没有人管他们了!”

莫知悲不说话了,很久,他问:“你真的连命也不顾?”

寿儿庄重地点了点头。“起来。”莫知悲把他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话声里透着决绝,“咱走。你带我去。这码事我揽。我跑过江湖,万事总有办法。咱跟这杀千刀的老天爷拼到底了。”

这一切在同一时间发生。沈婳划花了她的脸以便使王穆再也认不出自己,姜渐鸣找到了一个用刀的高手——哪怕他的刀法从某种意义上半点用也没有,莫知悲下定决心帮助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同一时刻发生的三件事情如此神奇地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只怕是所有当事人决不曾料到的。不过这无所谓,在他们的思维里,生命本就充满着数不尽的变数,由不得自己。选了就是选了,人生艰难,活就要活一个无悔无憾。

寿儿料对了。

太行山的刀客们果然还有不少没有走,他们紧张地缩在城南一所破败的院子里,就像一群受了过度惊吓的草鸡,想干点什么却无从干起。这些人中有劫狱逃回来的,有原本就留守的,还有约定好这天下山接应的,总共二十来个。一个个张着带血丝的眼睛,无言地擦着刀。寿儿和莫知悲到达的时候他们都跳起来,以为拼命的时刻到来了,等到看明自来人后才松了一口气。莫知悲悄没声地溜到墙根蹲下,没人注意他。

刀客们看见寿儿,说:“回去吧,孩子。别来这块。小小年纪别把命搭上。”寿儿问:“大叔你们准备怎么办?”

为头的刀客叹了口气:“狼爷死了。我们明天再去,和公差们拼了。”寿儿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那刀客脸色忽然一变:“有人。”

门口传来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然后门被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刀客们的神经在一瞬间紧绷起来,刹那之后,来人被按在地上,门关了,几口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他穿着一身公差的服色。在这个时候,这身衣服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没死是因为莫知悲冷静地开口说话:“慢着,自己人。要公差知道这地方早大队人马杀过来了。”

刀客们这才把眼光放到这个糟朽老者身上,他龙钟之极,少了一条胳膊,袖子胡乱地别在腰里,身上衣服又破旧又单薄,一部脏白胡子,冻得瘦脸发青。刀客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口问:“老前辈是……”

“我叫莫知悲。”莫知悲拨开那几把刀,把公差从地上拉起来。公差瞪圆了眼睛:“你老就是莫知悲?”

莫知悲一双老眼里透出奇怪的神色:“你知道我?你是谁?”

“不是。”来人道,“姜头儿正全城搜你——北六省的总捕头姜渐鸣——我叫惯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王寨主明天就要上法场,这是碧寻楼的沈姑娘在牢里写的,各位过目。”莫知悲拿过那张纸,只看到上面有血写的字迹,他匆匆扫视一下,问:“哪个识字?”众刀客纷纷摇头。来人也摇头。莫知悲把纸放在桌子上:“算了,反正也知道得差不离了。公差正找我,王寨主明日要上法场——是不是这么回事情?兄弟你到底是谁?”

“沈姑娘救过小人的命。”来人惨笑一下,“过去的事情就别说了。沈姑娘说:有她陪着王寨主死,要各位快点走。老爷子,姜头儿调动人手的时候说,你是几十年前天下有数的刀手,他要跟你对刀。”

莫知悲左眼下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垂下眼睛,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抬起头来时有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这位兄弟,麻烦你件事。你在他的地方放封信,就说明天午时,我约他在城外汾河边对刀。”

所有人都倒抽冷气,寿儿悄悄拉拉莫知悲的袖子:“莫老叔,你别去。”“谁说我要去了。”莫知悲的声调有些凄凉,“莫知悲是用左手刀的,没了左手,人也废了。我只是要在行刑的时候调开他,我们劫法场!”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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