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和我

《鸽子与孩子》毕加索

我喜欢陪小孩子和老人玩,因为他们既有共通的地方也有属于他们各自年龄的独特可爱,这种两种人类状态让我着迷。

相比于小孩子,老人更容易接近,但接近之后,我发现我更容易走进的是小孩子的内心。对于老人们,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像是会本能地藏起自己的内心,他们这个年龄会把自己性格里的优点或缺点放大,以至于显露出一种变相的单纯。

元宵节前一天去给长辈拜年,顺带看看许久未见的小可乐和墨墨,小可乐四岁半,墨墨八岁了。兄妹两个还是跟以前一样,互相掐架,打来打去,墨墨欺负可乐,可乐个子低打也打不过,嘴也不伶俐说也说不过,总是重复姐姐说的话,常常是墨墨一句话说过好久,可乐还在努力重复着已经被他解构重塑的不成逻辑的句子。

刚到家里的前十五分钟,乐乐还不那么皮,不太愿意让我抱,但不同于很小的时候,他已经能依稀记得我一年前也来跟他们玩过。墨墨二年级了,但比同龄小孩懂事很多,说话已经很有逻辑了,隐隐有了待客之道。我这天过去主要还是想陪陪姑姥,看看舅舅,并没有全身心地陪他们玩,但相比于墨墨可乐认识的其他大哥哥,我太懂得如何跟他们相处了。

可乐想爬到上铺的床上,爬一个台阶我就把他抱到脸前,啵一口,他挣扎着下来,继续朝上爬,爬了两个台阶,我又把他抱下来,抱到怀里,啵一口,他继续爬,我抱他下来,啵一口,就这样,信手拈来地创造一个惬意的循环……

中午我跟墨墨在卧室玩,她在给我讲她搜集或者买来的各种石头,接着拿出来了一瓶摔炮,拿出来一个,扔在地上,啪的一声,我看到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满足和担惊受怕的得意,我心里很不好受。平时在家里,大姑姥怕他们乱跑,很少带他们出去玩,老人照顾他们姐俩的饮食起居已经不易,怕他们磕了碰了,别说老人了,就算是三四十岁的父母也没有这个精力和耐心来陪他们挥霍童年。他们觉着疲倦,他们觉着无趣,他们觉着小孩的闹腾都是走向成熟的可怜陪衬。

而我,将他们可以肆意的童年视为人生里的吉光片羽。

一瞬间我很心疼,便对墨墨说,别在家里摔,晚上了我带你们出去玩。可到了晚上要急着送父亲回家,中午答应墨墨的话也只好作罢。

三天之后的十七号,我和父母正好来到姑姥家附近,我就去家里找他们玩了。这边刚把电话跟姑姥打过去,姑姥说大哥哥要来了,就听到那边两个孩子啼不住的“猿声”。

到家一进门,墨墨就扑了过来,可乐来牵我的手,听姑姥讲,这两个小孩一听说我快到了,疯了一样跑出门把门外的一排拖鞋摆好,然后等在门口给我开门。

墨墨和小可乐平时是说普通话的,这天中午,我用玩游戏的口吻要求他们说河南话,于是我们玩起了买东西的游戏,墨墨拿了她和弟弟的一堆玩具当做商品,她和可乐一起当售货员,说起地地道道的河南话,让我没想到的是,可乐这小家伙也学着姐姐开始说河南话,那时而嘴跟不上脑子时而脑子跟不上嘴的模样太有趣了。

墨墨有着旺盛且清晰的表达欲,每当可乐咿咿呀呀地蹙着眉要说话,她立刻抢过话说,他的意思是XXXX,有时候我看小可乐实在是插不上话,只好让墨墨先别说话,方才能听到可乐在讲什么。

有意思的是,每当游戏暂停时,墨墨就会切换成普通话说:“哥哥游戏先暂停,”接着她按照自己的意思提些要求和游戏布景,接着游戏继续,便切换回河南话。

我的身份从顾客切换到售货员再到游客,我们的游戏场景从商场切换到地摊再切换到酒店,如何杀价如何成交如何入住酒店,墨墨会的可多了。

我见过很多小孩,教过不少低年级小孩的乒乓球,非常愿意和他们玩,但很少有二年级能有四年级那样清晰的的逻辑和表达。

游戏的时候,我装作顾客的口吻,问她们是哪的人,墨墨说,我们是许昌人,我问她许昌有哪些有意思的地方,她一一介绍景点还有她认为好玩的几个大商场,把我的旅游顺序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自认为让现在的我来讲,做不到墨墨这么清晰流畅。

墨墨太能说了,我们就这样玩了两个小时,舅妈从旁边走过,姑姥在厨房看着,差了一轮的三个人,怎么能玩得这么融洽呢?她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让她们兄妹俩乖乖地坐在地上,不乱跑不破坏。

舅妈看我的眼神,从紧绷与无感,变得缓和且信任。

下午我带她们兄妹下楼,用各种方法玩摔炮,墨墨给我说脑筋急转弯,叫我重复一些一不小心就会口误的句子。我抱着小可乐左甩右甩,让他在天空中腾飞,托着他在花坛两旁左右很快,抱着他走木桩,小家伙欲罢不能。

墨墨看着眼馋,也想像可乐一样,也让我抱着飞,但是她个子高,我需要费两倍的力气才能托着她走一次木桩,如果我有一米八五的个子,或许可以让她玩得更尽兴。

墨墨想出去玩,去广场去公园去玩滑梯。我永远记得出门之前的那段路,我小可乐坐在我左臂,墨墨坐在我右臂,知道我没有了力气,我才让墨墨下来。

到门口的超市,墨墨想买东西,买了巧克力和牛奶糖,可乐被墨墨连哄带骗地买了他姐姐最喜欢吃的水果软糖。收银的阿姨说,今天怎么不是你们奶奶带你们出来呀?墨墨说,今天是哥哥带我们出来的,可乐费劲重复着姐姐的话,嘚(这)是我们的哥哥。

玩滑梯的时候最让我难忘,圆筒的滑梯,我第一次手忙脚乱的身体太大,差点卡在里面,她们两个不停地说,哥哥快上来,跟我们玩,底下都是硫酸,有毒药,我们只有上来才安全!

墨墨或许看出我滑滑梯的尴尬,还有身躯出现在滑道尽头时的不伦不类,墨墨大声说:“哥哥,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你可以玩!哥哥……”

一瞬间,无数的感情在我脑海里盘旋,我开始质疑我的经历,质疑我的年龄,质疑我所拥有和我想要拥有的一切。

墨墨在呼唤我,在呼唤我生命中最本真的存在,在新年伊始为我拂去灰尘污垢,她希望我能把自己打扫。听到这一句质朴且伟大的呼唤,她让我重新认识我自己,我可以不活在别人的眼睛里的。

我们的身影在各个滑梯口出现,欢愉闹腾,这是两个精灵与一个笨拙的大人共处。

玩过了滑梯,我们去到桥上,从最高处往下奔跑,墨墨牵着我的手奔下,需要好几米的缓冲才能停稳,墨墨想跑快,小可乐跑的慢,总是摔倒,所以一齐跑的时候我的左右手很难协调,墨墨就觉着不痛快,我带墨墨跑下来再带可乐跑下来,墨墨气喘吁吁地还要跑,一直问我是不是体育生。

我抱着小可乐亲了两口,说,不是。

玩到了傍晚,舅妈要带我们去姐弟俩最喜欢的360,晚上还要和高中室友聚会,本想着不去了,舅妈嚷着让我去说有事儿,到了才知道,要给我们三个每人买一套新衣服,我她已经挑选好了,我在里面换衣服,他们也进去试衣,出来后墨墨已经换好了,拉着我站到大镜子面前,她说,哥哥你这样穿好帅啊,我们一起摆了个pose,我想进去看小可乐怎么还没穿好,他攥着帘子不让进,小眼神里充满了坚定,我从上面探出头,这小家伙躺在地上正笨手笨脚的穿裤子呢!

她们姐弟俩看到我穿新衣服,高兴得要跳起来,我好久不会为买新衣服而快乐了,以为这就是平淡里的一滴水,无色无昧。墨墨和可乐看到我穿上新衣服是多么开心啊,目光真诚的像是要流淌出来。现在长大了,很少有人会为我发自肺腑地开心。

小孩子买新衣服,总是穿上就不愿意脱下,要穿着出商场,而大人不一样,大人会说,装起来吧。

到了一楼,可乐想吃冰激凌,可乐自己选了个单层甜筒,而墨墨给我们俩选了五层甜筒,不用多想,就是墨墨哄弟弟买的,舅妈问他,这是你自己选的吗?可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但眼睛还眼巴巴地看着我和墨墨手上的五层甜筒。

舅妈很会教育小孩子,她重新买了个五层甜筒给他,告诉可乐,你以后要说,大家都要一样的。

看到可乐拿着五层的甜筒开心的笑,我在想,我知道你在快乐什么,在这一刻,我是最懂你的人!

我们就坐在沙发上等吃完了再走。吃冰激凌的时间很漫长,我把冰激凌倒入纸杯,用勺子挖着吃,想做任务似的一会就吃完了。接着我开始照看小可乐,他就这么一口一口地舔,两眼看看这里,舔一下,看看那里,再舔一下,时间在他身边像是放慢了脚步,五层高的甜筒摇摇欲坠,他不愿放到纸杯里,冰激凌在融化,我不停地给他擦嘴擦手,忽然,冰激凌蹭到了皮质沙发上,可乐趴下就要舔,手里冰激凌又抹到了沙发靠背,这之后他才愿意把甜筒放到纸杯里。

成年人是没有一口一口舔冰激凌的耐心的,他们会把冰激凌咬碎,吞咽,丢弃,被动地获取那匆忙的快感。

一楼大厅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奥特曼,在等可乐舔冰激凌的时候,墨墨跟我聊了起来:

“哥哥,你喜欢奥特曼吗?”

“喜欢啊。”

“那你现在还看吗?”

“不看了。”

“喜欢为什么不看呢?”

“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爱看的东西,长大了即便不再看了,对它也会保存着一份情怀,我依旧怀念他,依旧喜欢他,我们喜欢一个东西不一定要不停地盯着他看,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不一定非要捆绑在一起,喜欢是自由的、是广阔的,我身边有很多同学,现在依然在看奥特曼。”

墨墨听得很认真,接着她神采奕奕地问:

“哥哥,你相信光吗?”

“我相信光呀。”

“哥哥,这世界上有奥特曼吗?”

“我跟你讲呀,或许没有奥特曼,但一定有类似奥特曼的存在……”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墨墨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多么纯粹的求知。

这世界上总是会有光一样的存在,就看我们愿不愿意拥抱ta,ta会照亮我们每个人。奥特曼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且单纯的人,ta或许穿的不太好,住不起高楼大厦,但ta善良、勇敢、可爱,奥特曼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可乐长大以后,他也会变成奥特曼的。

可乐快吃完了,墨墨站在我面前,仰着脸看着我:“哥哥,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来找我们玩好不好。”

我抱了抱她:“好啊。”

舅妈带着墨墨上厕所,我和可乐在这等着,可乐趴在我肩上,我说,亲一下哥哥,他跟没听见似的,我才发觉可乐已经在怀里昏昏欲睡了。

他玩得尽兴所以才会累,而习惯逢迎的大人,只会觉着疲。

与墨墨可乐一起在另一个世界游走一圈后,我俯瞰热闹且寥落的现实,浏览一遍长辈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大人的世界只能用形单影只来形容。

成为大人之后,连哭泣都有底线,连愤怒都有标准,能挥霍的只有孤独。‘社会是残酷的’这是长辈最常说的一句话,成人的世界荒谬到只能用残酷来形容,这单调且苍白的颜色,能点缀他的只有灯红酒绿和大富大贵。成人将自己内心的威慑,用善意的提醒来替代,横亘在后代所虚构的未来,他告诉你,无论你达到什么程度,你都是被禁锢的个体,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你而言是虚无的奢侈。

如果以后墨墨告诉我她想快点长大,我想告诉她,成人的世界好乏味,不是指向性就是指向钱,他们叫我去趋炎附势,他们让我攀比高低,他们的千篇一律让我充满苦涩和忧郁。成人世界就像是一家两元精品店,每个人都在争抢,嘴里吼叫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用虚伪的糜烂来搪塞自己最珍贵的五官,毛孔无法呼吸,瞳目无法欣赏。

成人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了,总是煞有介事地筹谋做一件事情的利弊得失,如何用小成本换取大利益,小心翼翼地评判哪一步走对了哪一步走错了。对他们而言成功就是来源于这样间不容发的设计,仿佛不被简历记住的生活都是不值得过的。或许成功来自于此,但幸福却未必。

我想告诉墨墨可乐,曾经有一天,在我刚被人群抛下的时候,还好你们接住了我。

我发现了,人是独属于天地的背包侠,包里装着碧海和祥云,装着知识和热爱,装着善良与伟大,人是自然之子。直到我细心体悟,方才还原多年前那珍贵的匆匆一瞥,紧紧拥抱住那束光。

(完)

我爱你们,感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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