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 | 容若梁汾——不复拈长短句

茫茫尘世,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同。两个灵魂之间能够相遇,相知,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欣赏,乃至相互契合,要花费多大的幸运呢?

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是也。

清朝初年,京都,相府。

年已四十,历经沧桑的顾贞观以家庭教师的身份首入相府,初识年方二十有二,文武双全的相府公子纳兰性德。

抛开悬殊的身份,若干的年龄差,二人性情相投,见地一致,才华相当,且均雅好词作,遂结为忘年之交。

相识不久,容若(纳兰性德之字)便写了一首《金缕曲》赠给梁汾(即顾贞观)。

词云: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才气,心性纯净,感情真挚的容若。富贵非本愿,不过是偶然间生于这相府之家。容若一生好结交有识之士,且从无门第之见。

这首词中,容若感情真挚地向梁汾表达了自己的惺惺相惜之情,结尾处更是语及“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意即感叹二人相见恨晚,希望来生还能做知己。

最后,“然诺重,君须记”这六个掷地有声的字,则更是将容若的真挚感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我想,梁汾读到这首词的时候一定是震撼而感动的。人生可得一知己如此,生复何求呢?

于是,梁汾和《金缕曲》云: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欲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从这首词中,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出,梁汾对于这段友谊的珍视以及惊喜。他未曾想过,在这等年纪这般境遇,他竟能得一知己如此。

而在容若和梁汾二人的友谊中,还有一个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就是清初著名诗人吴兆骞。

容若和梁汾二人初识之时,吴兆骞尚在宁古塔戍守。至于戍守的起因,已是顺治年间的一桩旧事了。吴兆骞无辜遭累,遂被流放宁古塔。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梁汾救友心切,却奈何自己无权无势,只得向容若求助。于是,梁汾把自己写给吴兆骞的两首《金缕曲》抄给了容若看。

金缕曲·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金缕曲·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感情真挚的词,深深打动了容若。更何况容若本为爱才之士,吴兆骞又乃梁汾挚友,遂答应全力营救吴兆骞。

容若读后言:“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最终,容若应允五年为期,营救吴兆骞。

为此,容若还特地赋《金缕曲》一首以宽慰梁汾,词云: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而后,在容若其父的积极运作下,吴兆骞终得返乡。

自此以后,容若与梁汾二人情谊愈发深切,诗文唱和亦难以数计。

二人虽为挚友,却也是聚少离多,尤其是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二人相见更是难上加难。

吴兆骞遇赦放还同年,梁汾南下奔丧。容若和梁汾二人便再次开始了天涯两地难相见,只得书信联络的生活。

下面这首《于中好》,便是离别之际容若所作。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字里行间皆是对友人的不舍与殷殷叮嘱。

而后几年,二人依旧诗词唱和不断。

四年后,即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而后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年仅三十有一。

从此世间,再无容若。

容若去世后的第二年,顾贞观离开了京城。归隐山林之际,梁汾整理容若生前词作,最终,集成《饮水词》传世。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

但我想,纵使世间无人解纳兰心事,但至少,顾贞观一定是知晓的。

据悉,容若去世后,梁汾曾言:“不复拈长短句”。

所谓世间知己,可如其二人者,盖可无憾矣。

伯牙子期,荆轲渐离,容若梁汾。

其实我从前并未觉得知己之情有多么难得。直到后来,我喜欢上了诗词之后,遇到了一个姑娘。我们的热爱以及性情简直相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了那些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那种同声相应的感觉,那种无需言传,甚至相视一笑就可以意会的触动,实在是,美妙的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就是非卿不可的,因为换做旁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真正理解你想表达的。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们俩一起读她的摘抄本,读到白居易的那句“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的时候,我的内心立马就被戳到了。然后我就抬头看她,发现她也正好抬头看我。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从彼此的眼神中我们就读到了,对方也同样在为着自己的感动而感动。

还有一次她画了一幅画,画面中是一个古典美人稍显慵懒的斜倚在石头上,周围是大片盛开的荷花。我当时立马想到了孟浩然的那句“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然后我就把这首诗写下来拿给了她,后来她把这首诗题在了画上。

世间难得一知己,如若有幸遇到,请务必珍惜。

毕竟,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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