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外婆

姑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两天的丧礼,我一天也没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着那一场代表着生离死别的仪式,可是去看一具没有了灵魂的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懂得如何与人道别。

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嫁给了家住凌家角的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一共生养了六个子女。她的丈夫,即我的姑外公,脾气之坏是出了名的,亲戚堆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一开口便要使出刀枪剑戟;可是人人也都知道,我的姑外婆的脾气之好,手脚之大方,一张罗便是掏心掏肺。真正契合的伴侣,应当在兴味上高度统一,在性格上彼此互补。我无法知晓他们两口子子都有哪些兴味,我太小了,可是在性格上,他们两口子是互补的。

姑外婆十分疼爱我的母亲,甚至比外婆还要疼爱;我对姑外婆更加亲近,甚至比外婆还要亲近。

母亲常常到姑外婆家里帮忙,我每天到姑外婆家里吃饭。

为了节省五十元的学费,父母把我送去了邻乡的学校。学校虽然破败,倒是占了地利——就在姑外婆家边上;家中虽然贫寒,却也得了人和——和姑外婆极为亲密。于是,我便每日地寄食在姑外婆家了。

姑外婆的牙齿已经全然脱落,不戴假牙的时候,就像嘴里含着糖似的,就和米家里一样,而一旦戴了假牙,又仿佛年轻了许多。姑外婆佝偻着背,两条银白的麻花辫从她瘦削的肩膀上垂落下来,走路慢悠悠地,一摇一晃地,两条辫子也跟轻轻地着晃。如今那些六十多岁的中老年人,看上去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可那时候的我的姑外婆,却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从老底子苦过来的那一辈人,一辈子都在苦海里挣扎,穿着苦衣裳,住着苦房子,吃着苦粮,行着苦路……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人却也老了,穿也不讲究了,住也住不惯了,吃也咬不动了,行也走不动了……可我的姑外婆是乐观的,她从未提起过那些难以磨灭的苦的记忆,她的嘴角永远上扬着,绷紧了一条条的见证了岁月的皱纹。

中午一下课,我就跑到姑外婆家里去了。从学校去姑外婆家,若是安安分分地走,大概能走一分钟,若是一蹦一跳地跑,那就跑不了几十秒。我是跑着去的。学校的旁边是一座庙——北庙,庙里既无鬼怪亦无神佛,只在大门前摆着一口大香炉,香炉冷冰冰的,没有几丝烟火气。跑过凄冷的北庙,折向南去,左边是一条浜,浜里的水是死的,任由着泥土和垃圾一齐地滚落下去。跑过满是乐色的河浜,一个跳跃,便跃到了田埂上。田埂的左边临着桑树地,右边挨着水渠,夏天发大水的时候,那渠道里的水淹没了田埂,小鱼和龙虾们也都跳跃着和人一起玩耍。跑过那截短短的田埂,跑上土坡,就到了姑外婆家了。姑外婆吃着“轮家饭”,由几个儿子轮流赡养,虽说是赡养,其实她不但用不了几个钱,还能倒帮着洗衣做饭,像一个老保姆似的。我上学的时候,她最常住在“云海”家里,云海是她的老二,整日笑得眯紧着眼,眼角的皱纹长而且深。云海是我的舅舅,老实憨厚,很爱笑,他的老婆虽然总是叽叽喳喳地,但其实人很不错。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哥长我三岁,姑外婆住他们家,也是为了照顾孙子。

一口气跑到云海舅舅家,姑外婆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见灶头上还冒着热气。小孩子长身体,只知道饿,迫不及待地一把就掀起了锅盖,有时候碰翻了摆在蒸架上的碗。碗里的汤汁流进了米饭里,我那位暴躁脾气的姑外公看得着急,却是一言不发——他对我异常和气,从不曾责备过我。他只在见了我母亲的时候才会提到我,用他的粗嗓门说笑着:“阿盛真是性急啊!一到家就掀锅盖,碰得碗乒乒乓乓的……”他那难得一见的好脾气都用在了我身上,所有人都感到惊奇。我得了这样的优待,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千恩万谢而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残局,把烫手的菜碗用两块抹布裹着,一个一个地端上了桌,盛一碗满满的饭,我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下大半碗饭,姑外婆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阿盛……我怕你嫌菜不好……给你买了素鸡……”姑外婆走路慢悠悠的,说话也是慢吞吞的,一边说着,一边又好像在忙着咽口水似的——她的嘴巴时不时地闭起来,喉咙一起一伏地,轻轻地发出一声“嗯”。我喜出望外,吃完那半碗饭,又盛了满满的一碗。放学回到家,很兴奋地说:“今天姑外婆给我买了‘鸡素’……”家里人听了没有一个不笑的,一直笑了二十多年,还常常用“鸡素”这个误称来笑话我。

姑外公对我很好,姑外婆待我更是没话说。她不但给我做菜做饭,还常常走去小店里买熟食回来,有时候买回一盆素鸡,有时候买回几张豆腐衣,有时候买来几块豆腐干,有时候买来一格(四分之一)烧鸡。姑外婆成了长仙家熟食店的常客。乡下人多半舍不得买熟食吃,买熟食不划算,可是姑外婆多么阔气,她可以为了她的外孙子毫不吝惜。

我打从心底感激着姑外婆,可是我的性格实在是太过于内向了。

习惯了将一切的情感深藏于心底,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更怯于开口,于是,我总是沉默着。一个内向的人,他内心的世界是丰富的,是敏感的,是充满了激荡与矛盾的。而有时候想要说出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我对姑外婆就是这样。我们相处的时间足足有三年半,可我对她说过的话,却不足寥寥三句半——甚至连一句招呼也没有。

可是有一天,我叫了她一声“姑外婆”。

那一天,母亲忘了给我零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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