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嫁衣随风而舞,她立于祈天台上,目光透过额前的金丝珠帘淡看百官俯首,眸光流转,定定落在天台右侧一名侍卫身上。那侍卫身着与别人不一样的银甲黑靴,腰间佩戴着特属公主府的青玉吊坠。
那是公主府的侍卫长,是她……爱的人。
身边的侍婢为她奉上三杯圣酒,她不动,只是轻仰下颌,神色倨傲地盯着那人,这样的场合无人敢催促她,只是祭天一直没有开始,台下百官不由嘈杂起来。
这些声音终是惊动了木头一般的侍卫长,他转过头,目光与公主相接。凤冠霞帔,他的公主比世上任何女子都要美,但他的公主,他永远也不能触碰,连看,也是逾矩。
云晟手紧握成拳,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生硬的割断相接的视线,只垂首静看脚下这一方天地。
珠帘下的唇弯出了一抹弧度,似苦似痛,又似认命一般无奈。红袖拂过龙纹托盘,她举起第一杯酒,身后的国师高声唤道:“祭天!”她将酒杯高举过头,一杯酒向天洒尽,她声色沉稳,带着男子也鲜有的豪气道:“与国相别。”
“祭地!”
“与民相别。”
“祭祖!”
“与家相别。”
仪式完成,大齐的永明公主将坐上远嫁往南方越国的花轿,从此大齐的倾世公主再难回大齐。
身边的婢女要来扶她,倾世却一挥衣袖,让婢女退至一旁,她取下头上的金丝凤冠随手一掷,径直扔在云晟跟前。云晟骇然,猛的抬起头来,却见倾世自发上抽出一把如钗细的刀刃,那时他在倾世十五岁及笄时自己打磨好送她的,让她遇到危险时可以自救,一直以来,她都宝贝似的藏着,没想到第一次用,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云晟只道她要做傻事,吓得肝胆俱裂,还未行至她身边,却见倾世将披散下来的长发一抓,以细刃割断如瀑长发,随手一挥,乌发如丝漫天飞舞。
百官惊骇,一旁观礼的皇帝也站起身来,天台上的奴仆侍卫跪了一地,只有云晟呆怔地站着,目光痴痴地望进倾世眼里,怎么也逃不出来,他听见她的声音微弱地响起:“祭倾世公主,与君……相别。”
这话就像道枷锁,锁住了云晟这一生,一世。
倾世决绝地转身,面对皇帝,俯首而拜:“倾世此去再无归期,愿以发代身,残留大齐!祝社稷长存,愿吾国,长安!”三叩首,仿似让大齐三千里国土震颤憾动。
百官肃静,国君默然。
倾世起身,挺直背脊,目光不再犹豫,决绝地向祈天台下的花轿走去。再未有半分留恋。
嫁衣因叩拜而沾上尘埃,她发丝凌乱,额前甚至泛出血丝,但在云晟眼里这样的倾世才真正的倾国倾世。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女子如她,再不会有……
贰
夜,护国将军府。宾客们觥筹交错间,红衣舞女翩然起舞。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那人在看见舞女的这一刻浑身一僵。
舞女知道今天是护国大将军五十大寿,这样的场合,她不能踏错……一步踏下,身子一歪,她倏地摔倒在地,耳边纷杂的声音微微一静。
“把她扶起。”浑厚而带着些许沧桑的男声说完,立即有两人扶起她,她向上一看,说话的人竟是大将军云晟,虽已是知命之年,但护国将军的面容并不显衰老,眼眸中被岁月沉淀下来沧桑更能震人心魄,他问,“你唤何名?”
“奴婢……卿时。”
云晟一怔,唇中来来回回只轻念着舞女的名字,半晌后他忽然开口:“可愿入我护国将军府?”
场面一静,宾客们皆奇怪地打量这个舞女,只为护国将军一生未娶妻纳妾,这种要求还是头一遭。卿时心头一凉,认命地跪地叩首,眸光黯淡:“谢将军。”
奴仆为她洗漱之后让她身着薄纱,送去了将军房中。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宴席终于结束,卿时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已凉得发抖。
房门推开,云晟迈步而入,刚一走进里榻,看见不停颤抖的卿时,他一怔,随即摇头失笑:“这些自作主张的奴才!”他退出门外高声喊道,“来人,把她那件红衣裳拿来。”
云晟在屏风外静待卿时换衣,外间的烛火把他仍旧挺拔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卿时心头满是疑惑,她从坊间听闻过传奇一般的云晟,从一个侍卫到护国将军,他一生峥嵘,历经三朝帝王而不衰,与他功名相反的是他的家庭,没有子嗣,没有妻子,他像打定注意要孤独终老一般,而今天,为什么会看上她?
卿时穿好衣裳,慢慢走出,云晟的目光在她身上留恋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嗯,你就站在这儿。”言罢,他绕至书桌之后,竟提起了笔,蘸了墨,笔尖在纸上停留了许久,直至墨点滴落在宣纸上,火星轻响,仿似将他唤回神来,云晟又看了卿时一会儿,才在纸上落了一笔,只是半天也没再勾勒出下一笔。
他微皱眉头,神色有些许呆滞,而眼中更是有难掩的疼痛之色。
肩,腰,裙摆,云晟艰难地勾画出女子的形态,可他抬头望了一眼卿时,又垂头看画,怎么也画不出脸,到底是什么模样呢?记忆中的身影那般模糊,他闭眼细思,却更加看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搁下笔,云晟惘然,望着宣纸上女子的身形,另无数人胆寒的黑眸中流露出三分无奈,七分无助。
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
叁
他沉入睡梦之中,红衣女子的身影舞出的弧度仿似与当年那袭鲜红嫁衣相接,他看见庭院中梨花如雪纷纷而下,婢女伺候她穿上繁复的嫁衣……这是在做嫁裳最后的整改,把她装扮得完美,只为送她去嫁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异国国君。
窗未落,倾世目光越过铜镜落在院外男人的背影上。也不管身后的侍女还在缝改着什么,她站起身来,婢女们一惊:“公主?”
“都出去吧。”她淡淡吩咐,婢女们虽不解,但却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婢女路过男人身边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眸光穿过庭院与她相接。院中梨花簌簌而下,微风拂动倾世未束的发,她缓步走出屋子,站在庭院中,唤道:“云晟。”
院外男人走进院子,单膝跪地:“卑职在。”
“明光十年,父皇欲封你为禁军卫长,你为何不去?”倾世这突然一问让云晟呆怔,他还未答话,云晟又道:“光宝元年,骠骑将军欲招你为将,你为何拒绝?”
为何……云晟心中苦笑,还能为何。他默然垂头,静待倾世下文。
静默之后,倾世毫不避讳的直言道:“你喜欢我罢。”
这份感情深藏于心,他从未说出也不敢正视,恍然听见倾世将他这卑微的情绪挑明,云晟呆怔着抬头望她,也忘了所谓的礼仪尊卑。
倾世垂头看他,而后蹲了下来,直视他的黑眸,就像小时候她与他一起在草丛里抓蝈蝈,两人都是脏兮兮的脸,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对方的额头,然后傻兮兮地望着对方笑,他们明明那么靠近。
“你喜欢我吧。”若说刚才的话还有些疑问,这话便是肯定了,倾世直勾勾地看着他,就等他点头承认。
然后目光留恋了半晌,云晟终是又垂下了头:“公主,你明日便要……远嫁。还请多歇息。”
接触不到他的眼神,说不失落是假的,倾世目光也落在地上,看着他从小因练武而显得粗糙的手,就是这双手一直护着她,陪着她,从未远离:“我只问一次。”倾世恍惚的开口,“如果我想走,你愿带我走吗?”
她放开齐国公主的身份,抛下责任,背弃君王子民,怀揣着可怜的期冀,近乎没有尊严的问他——
愿意带她走吗?
他愕然抬首,震惊地望着倾世,不敢相信她会问出这话来。但见她脸上没有半分玩笑之色,云晟握紧拳头,忽然双膝跪地,俯首而拜,声色难掩沙哑:“卑职……不能。”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只是不能。云晟……他永远活得这么诚实。
倾世浅浅地勾起唇角,在云晟看不见的角度,杏眸中的终于泛出湿意,数不尽绝望,却也有意料之中的了然:“我知道的,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
她回了房,坐在窗前,静静摆弄着梳妆夹中的首饰,窗仍旧未落,云晟仍旧守在院外,还是那个角度,倾世一眼便能看见他的背影,她唤道:“云晟。”男子回过头,倾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在云晟看来,她就像是在闭眼歇息,院中梨花纷飞,仿似王母的钗,在他们之间划下跃不过的距离,“明日你不用随我离京。”
云晟一惊,脑子空白了一瞬。
“我离开京城后,你便不再是我的侍卫。”
也就是说,她……不要他了吗。再也不想相见了吗……
拳头握紧,云晟点头,低声应是。
彼时心间的刺痛与怅然犹在,只是清醒之后浑浊的眼珠中却有几分可悲的惊喜,他立即摸到书桌旁的笔,刚要画下,却发现笔端墨已干,砚中也早已无墨。
脑中的身影稍纵即逝,片刻之后,他便再次忘记所有。
苍老的眉宇间难掩失落,令天下敬畏的护国将军此时露出的表情却像孩子一样无助。
一声叹息,他无力的倚在太师椅上。昨晚竟这样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就睡了,云晟苦笑,真是越老越不知事了。一抬眼,不经意间,阳光穿透眼眸,书桌前的女子仍旧静立,她垂着头,眼眸微闭,一袭红衣,宛如梦中倾世垂眸的脸,云晟便在这一瞬恍了神。
不知怎么行至女子身前,他伸出苍老的手,仿佛穿越了时间,再次触碰到那个鲜活的脸庞,美得让他不敢多看:“倾世。”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却让他忍不住眼眸微润,记忆中的女子抬眼看他:“云晟,你喜欢我罢。”
嗯,我喜欢你。
可是这话,他永远说不出口,她也不可能再听见了。
卿时眉头一皱,缓缓睁开眼,近在咫尺的苍老的脸将她狠狠惊住,她倒抽冷气,挥手打开云晟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云晟毫无防备,被她推得后退了几步径直撞在书桌上,卿时也腿一软摔坐在地,她惊骇的望着云晟,只见护国将军扶着腰,嘶嘶抽着冷气。惊骇之后,卿时苍白了脸色,她……伤了护国将军?
外面的奴仆听见房间异动慌忙的推门进来,看见房中场景,有人呵斥:“大胆……”
“行了。”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晟打断,“把她安置好。”没有多余的话,却已让所有人明白了将军的态度。
卿时留在了将军府,云晟却从不碰她,他只喜欢她穿红衣,只喜欢看她静坐,但他却比任何人都对她要好,坊间传闻护国将军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卿时虽什么都不说,但心里总是难掩窃窃自喜。
又是一日阳光明媚,云晟仿似心情极好,他与她坐在一起用膳,可今日午膳的菜肴却比平时简单许多:“虽然简陋,但都是我做的,吃得惯吗?”
卿时一怔,护国将军为她下厨……她脸红着微微点头。
“今日是你生辰,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只好做了些你喜欢的菜。”云晟有些紧张的说着像一个想要讨好别人的孩子,“不好吃可以骂我。”
卿时呆怔了一瞬,今日不是她生辰……这句话在喉头滚了一下,然后咽进肚里,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很多也不是她喜欢吃的。仿似恍然明白了什么,卿时愣愣的望向云晟,却见他温和的望着她,但目光却没落进她眼里。他像是……
在寻找着什么人,而那人不是她。
肆
及笄礼后,繁复的礼服尚未褪去,倾世坐在院子里望着明晃晃的月亮,拉平的唇角诉说着她的不悦。
云晟忙完侍卫部署的事,刚走到公主院门口便看见她又没关院门就坐在院里,她面容映着月色有些说不清的清冷。云晟眉头微蹙,她不高兴吗?为什么?
可不管他有多想让她开心,他都不能再往里走了,公主已经成年了,是大姑娘了。他们男女有别,尊卑有别。
云晟垂下头,想到及笄礼上倾世的身影面容,他从没那么清楚地看见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是天之骄女,是天上的星星,他再如何仰望,再如何踮起脚尖想去触碰都是不行的。
掌心收紧,云晟脚步一退,守在院外,忽听里面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云晟心里一惊,回头望院中的倾世,只见她站起身来,恶狠狠的盯着他,云晟不明所以,倾世喝道:“进来!”
云晟乖乖走进去,倾世盯了他许久,见他始终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大声道:“礼物呢!”她摊开纤细的手像要抢似的伸到他身前,“我的礼物呢!”
月光下她头顶做工精细的发钗晃得云晟眼花,他手心一紧又将袖中的东西又往里藏了藏,他垂头:“抱歉,我……卑职没有……”
倾世更怒:“胡说!前几天我明明……”她咬唇,把后面的话咽进去,摊开的手掌仍旧固执的放在他面前,但却带了点微不可见的颤抖,她垂下眼眸,眼眶微红。
其实倾世怎么会不知道云晟在顾忌些什么,她知道在她登上高台行礼之时,这个男人仰望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落寞。数年相伴,她却觉得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他自称卑职,对她行礼,疏远她……倾世害怕,有一天他们的对话会变成了可悲的命令回答。
看着垂头的女子,云晟心尖一软,心疼压过了所有情绪,他慢慢拿出衣袖中藏着的发钗,低声道:“我没有做得很好。”
倾世看着放在掌心的发钗,有些怔神。云晟耳根染红:“磨着磨着,就磨成这样了,虽然不好看,但可以防身。”他眼神四处飘了一会儿,落在一旁的梨树上不敢看她,“不喜欢可以骂我。”
握住发钗,倾世珍惜极了的放在胸口,之前再大的怒火与不安都被抚平,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嗯。”唇角的笑慢慢展开,“我很喜欢。”她弯起眼眸,映着动人的月光仰头望着他微笑:“我很喜欢。”
云晟悄悄转过眼,但见倾世脸上的笑,心中的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安静了下来,他恍惚间又想起自己留在她身边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这抹明媚的微笑吗,不就是……想看见她开心吗。
“可是……”倾世佯装苦恼道。“这钗好像没有用武之地。”
云晟怔然。
“因为,你会一直护着我的,不是吗?”
心尖酸软,他差一点就逾越了身份的距离摸上了她的脸。他的公主真是无赖,居然在这种时候讨要承诺。云晟无奈一笑,郑重地点头。他本来就会护着她,会一直护着她……
剧烈的马蹄声不知从哪儿惊起,踏碎安宁。美如梦幻的月色破碎,倾世的脸在他眼前消散,朝堂上一纸急报宛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犹记得,那是倾世嫁去越国一年之后,边境传来的消息——
越国内乱,大齐嫁过去的皇后,被叛军鞭笞而死。
“你会一直护着我的。”
她唇边的那一抹笑就像是让他世界倾倒的阳光,那样的明媚,他再看不见,也永远记不起来了……
伍
午睡初醒,云晟在床榻上睁开眼,但神识仿似还停留在梦中,他怔然地坐起身来,触目的一切仿似都如那虚幻的镜中水月,他觉得这里才像是一场梦,真正的云晟只活在梦中,只存在于过去。
他犹记得那年初夏,被叛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越国皇帝来大齐求救,皇帝应允借兵,越国承诺镇压叛乱之后割让十座城池给大齐。也是那个时候云晟做了这辈子最冲动的事,他当着百官与国君的面将逃难而来的越国皇帝一顿暴打。
他嘶吼着问:“为什么你逃出来了!公主呢!我大齐的公主呢!我……”最珍惜的倾世呢!他将她交给一国国君,她本值得这人倾国相待,但他却让她受鞭笞而亡!
不出意料的,发泄怒火之后他被带入了天牢,三日后皇帝亲自来看他:“你愿戴罪立功,去越国镇压叛乱么?”
他仰头望皇帝:“皇上,叛乱平定之后能将公主的遗体带回大齐吗?倾世……应该很想回家。”
帝王沉默,一声轻叹:“若找到了她,便带回来吧。”
云晟毫不犹豫地披上战甲,远赴越国。战场上的云晟宛如杀戮的机器,但凡越国叛军落在他手上均没有好下场,日日杀戮,他心中戾气深重。他夜不能寐,那些难平的疼痛汇聚成磨灭不了的恨意,灼烧得他日夜难安,宛如蚀骨之蛆,将他一寸一寸啃噬干净……
情绪涌动,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想起当初的事,他仍旧心绪难平。
外间“咯哒”一声轻响,云晟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却在书桌那方看见了卿时,她正在看着他桌上的书画,但见云晟走出,卿时一惊,矮身行礼:“将军。”
云晟点了点头。又打量了她一眼:“为何不穿红衣?”
卿时垂了眼眸:“衣裳……脏了。”她轻轻答完,手指在书案上的宣纸上轻抚,“将军,这些画……为何都没有面目。”她看得出,画中的人都是她,但这画中人的神韵却又与她有所不同,而且因为每张画都没着脸面,好似有另一个灵魂住在其中一样。
云晟走上前来,默默的将画卷收起来:“面目我都忘了。”他轻声回答,语带叹息。
他曾以为会永远记着倾世的面容,不管未来如何。然而未来有多长?在比回忆还漫长的岁月里,他渐渐忘记她的嗓音,慢慢模糊她的面容。时光比刀剑更无情刮骨,把他脑海里的倾世割得破碎不堪,直至再也拼凑不起来。
忘了?卿时无声地打量云晟,无数的问题想问出口,画中女子到底是谁,他又把她看做是谁,为什么会忘了面容?但卿时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没有追问的资格。
卿时笑道:“将军今日午睡得久,我给你熬了碗粥解乏。”
云晟点头,看着卿时将桌上的粥端起来递给他。他接过粥,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卿时脸上,但见她轻轻笑着,眉目弯弯,窗外的阳光透入洒了她一脸明媚。云晟便在这一瞬走了神。
粥放在唇边,清淡的香气飘入鼻端,云晟一笑,仰头饮下,而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卿时的头。
陆
这一晚云晟梦见了很小的倾世,她还是个肉球一样的小丫头,那一年他家道中落,被卖入公主府做奴才,他第一次见倾世是大晚上的时候,小公主偷偷跑到池塘边捉萤火虫,她扑了半天一个没捉到,他一伸手便捉了一个递给她,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孩惊叹地望着他,肉感十足的嘴发出“哦哦”的惊呼。
“大哥哥好厉害。”
他曾经家中也有些家底,那时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人,他道:“满天飞的都是,很容易捉到的。”
肉球公主捧着萤火虫委屈地嘀咕:“倾世捉不到。”
心头一软,他摸了摸公主的头:“我帮你。”
捉了一袋子的虫,倾世乐得咯咯直笑。云晟后来想,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他对那种笑容便没了抵抗力。
后来伺候倾世的奴仆寻来,先不由分说地将云晟骂了一通,他年纪小,气得一脸通红,是倾世一口咬了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将他胳膊一抱,道:“你骂我!倾世错了你骂我!不准欺负大哥哥!”
那以后,他变成了公主钦点的侍卫,倾世待他始终与别人不同,他也倾尽一切去回报这份不同,但是,不管他怎么回报,最后他还是亏欠了她,而且怎么也弥补不了了。
晨起,卿时又为他熬了粥,他静静的喝下。
他想用自己的所有去填补那份空缺,即便,他填补的那一点东西,与倾世不过只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可怜牵扯,对他来说也聊胜于无了。
春去秋来,护国将军大病。卧榻不起。
皇帝忧心的派宫中御医来瞧过几次,说法都是一样,气虚体弱,众人皆道护国将军云晟是真的快走到寿命的终点了。云晟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不好,他每日睡的时间多了,梦见倾世的时候便也多了。即便是那些疼痛的回忆,但对于醒来之后脑海中一片空白的云晟来说,那些也都是幸福。
卿时日日在他榻前伺候,某个桂花飘香的日子,熟睡中的云晟仿似做了什么噩梦一般,他侧过身子,唇中呢喃着梦话,卿时凑进一听,隐约感觉到他在唤她的名:“卿时卿时……”仿似要将这两个字刻入骨髓心田,连死也不能忘。
卿时怔然,不经意间在云晟枕头下看见一个扁平的木盒,他从不与她同榻,是以卿时也从未发现过这个东西。她心中一紧,终是好奇的将那木盒抽了出来。
木盒表面很光滑,像是被人抚摸了千万遍一样,打开小锁,里面铺着红底丝绸,而丝绸之上仅仅只有数十根长发,被人珍惜的卷成一束,以红绳扎了起来。
卿时不由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束长发,像是摆了许多年,这黑发已有些枯了,但卿时能想象,当初这些头发应该是极美的。
柒
“咳。”云晟一声咳嗽慢慢转醒,但看见床边卿时手中的木盒时,他神色一变,眸光中立即肃杀一片:“拿来。”他声音气弱而沙哑,但其中暗含的杀气却将卿时一惊,木盒掉落在床上。卷成一束的黑发落了出来。
云晟坐起身,将发丝装了回去,眸光森冷的盯着卿时:“有的东西你最好别碰。”言罢,他难以自抑的咳了几声,“熬粥也好,私通越国,把将军府的部署图盗出去也罢,我都能容着你,但别触动我的底线。”
卿时一惊:“你……”
“出去罢。”
他都知道,卿时一时惊骇不已,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可他却从来不说,甚至对她没有一点指责,为什么……仅仅是为了彰显他的宠爱吗?或者说,他是为了彰显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刻骨怀念?
卿时离开之后,云晟疲惫的阖上眼。
他这一将功成是用越国的枯骨垫起来的,偶尔他也会思及此生罪孽深重,但是越国人要他怎么不恨。想起方才那个梦境,他眉头紧蹙。
那年隆冬,他攻入越国都城,领兵踏入皇宫,助越国皇帝重登皇位,然而当他提出要将倾世公主的尸首带回时,却没一人敢应承。追问之下,他才得知,那些越国人竟是将倾世挫骨扬灰,洒在了皇城郊外的荒山上。
云晟大恸,几乎站不稳身子:“在哪儿?”
宫中经历叛乱的人将他带去,郊外荒山上只余芒草,不生树木:“你们……竟是连一块避阳的地方也不肯为倾世寻一下。”云晟咬牙切齿,仿似将越国人恨入骨髓,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却道:“这是娘娘自己选的。”
云晟怔愣,宫人道:“娘娘重伤时,吩咐我们,以后她若身死,便将她烧了,从这里洒下。她说,这里的风能带她回家。”
山风呼啸,扬起他的发丝,云晟放目望去,发丝飞扬的方向正晃晃悠悠指向大齐,五脏六腑仿似被绞做一堆,让他痛不欲生,他微微弯下腰,捂住心口,喉间有血腥味涌动。
她想回家,她一直想回家。他承诺过的护着她没有做到,最后一面也见不到,连带她的尸骨回家也无法做到……他……简直没用至极。
“云晟,如果我想走,你愿带我走吗?”
当初那恍然间的问题再次从脑海深处蹿出,令他惘然,若再有一次,他即便拼尽所有也会带她走,然而后悔无用,遗憾再也无法弥补……
卿时不再给云晟熬粥,云晟也从不过问,只是将一些消息透露给皇帝知晓。这是倾世的国,倾世的家,他不管做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国家来承担后果。
可即便不再喝粥,云晟的身体也一日一日的弱了下去,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做的梦也越来越奇怪,有时候是记忆中的,有时候是记忆外的,现实和梦境他再也分不清楚。
越国叛军首领细数越国皇帝的罪行,附带列出大齐的过错,他们将倾世吊在刑架上,让她的狼狈被所有人观看,他们想告诉民众,高贵如齐国公主越国皇后也能被他们踩在脚下。
倾世只双目失神的望着远方,像是没了灵魂的玩偶,只是她眼神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目光好似穿过了重重人群,厚厚高墙,飘到千里外的大齐京城,那里有她熟悉的大街小巷,有公主府,有站在院外的云晟和满园的梨花。
有个男子会用最温柔的目光望进她的眼里。她跃过千山万水,只为停留在了他身边。
他们抽打着她,于他们而言,他们打的是大齐,鞭笞的是越国皇家的脸面,可云晟知道,倾世最喜欢的事是在夏天的夜里捉虫子,最珍视的东西是他送的那支破钗,最常说的话是……
“云晟。”
她只是那样一个女子。
刑架下的民众高声欢呼,刑架上的人只遥遥望着那个不明的方向,直到她再也抬不起头,再也说不出话,轻轻阖上眼,她吐出最后一口叹息:“云晟……”
他说,他会一直护着她的。
可到最后,她也没等得来。
鞭笞而死……
恶梦惊醒,云晟满头冷汗,他捂住紧缩的心脏,疼得蜷起身子,在战场上受过再重的伤也从没有过软弱,但此时的云晟却模糊了浑浊的眼。倾世倾世,她真是让他倾尽了这一生一世。
在床榻上挣扎了一宿,第二天他的精神却极好,他说要去祈天台走走。没人敢拦他,三朝元老,护国大将,他闲庭散步似的走上了祈天台。这是当初于他而言神圣得不可侵犯的地方。
他站在祈天台中央,仰望苍穹,细思当初倾世站在这里是,看见的是不是这同一片天,她的心境,是不是也与他现在有几许相同。痛与无奈,爱而遗憾。
他佝偻着背在祈天台上缓缓看了一圈,而后俯首跪下,三叩首:“愿社稷长存,愿吾国,长安。”他声音虚弱沙哑,额头贴着地,好半晌也站不起来。
祈天台上微风刮过,云晟颤抖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一片空无。云晟笑了笑,觉得如今的自己是有些老得糊涂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像是能把倾世的魂招回来似的。
他摇了摇头,往祈天台下走去,路经他当年做侍卫站的那个位置,他顿下脚步,身后暖风徐徐,他不经意的回首一望,仿佛是阳光错了位,他看见漫天梨花簌簌而下,那个红衣广袖的倾世公主站在祈天台中央,目带三分挑衅,三分苍凉,还有更多的情意定定的望着他。
时光仿佛流转了数十年,这仍旧是当年的祭天礼,君王与百官都在观礼。
他瞳孔微缩,身着他那身公主府的旧甲衣,他缓步上前,伸出手,忘却了一切:“倾世,我带你走。”
“我们……回家。”
公主冷漠的眼神便在这一瞬微微一软,她勾起嘴角,弯了眉眼:“嗯。”
捌
护国将军云晟殁。
卿时在云晟床榻的枕头下拿出木盒,仔细打量才看见木盒盖的边沿处轻轻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她呢喃出声,然后恍然了悟。她静静扣上木盒转身出门,将这盒子扔进了庭院中燃烧着的巨大火盆之中。
那里的东西是烧给云晟的。
大齐的倾世公主在越国离世之后,有个男人便再也没有活过。他用一生祭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