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杰克

      杰克是韩国人。我们用英文名字称呼对方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用双方都感到费力的英文交流。杰克在中国生活了一年多,中文仍不流利,在需要中文老师的时候朋友向他推荐了我。杰克是个英俊快活的年轻人,而我作为一个寂寞的异乡人,即便是以工作为前提的社交也能让我短暂地逃出狭窄的公寓,因此愉快地接下了这份工作。

      杰克和许多更有雄心的外国学生并不一样。对那些学生而言,他们往往只愿意以很低的价格来聘请没有教学资质的、以中文为母语的老师作为课堂学习的补充。而杰克本也可以在学校注册中文课程,师从更专业的老师学习。诚实地说,我一直是凭直觉和生活经验在教中文,并不是熟稔教学法的专业教师。可是杰克喜欢和我聊天,比起无聊的课堂,他更愿意付我开出来的高价学费和我一起聊他感兴趣的话题。我认真地为他准备了课程,并努力用我在其他方面的知识弥补教学经验上的不足。虽然我在努力扮演老师这个角色,可我的学生似乎并没有进入状态。杰克甚至也不是很守时,常常在约定时间的半小时之后才带着宿醉出现在我们一起学习的地方。好在杰克总是很有礼貌,付学费的时候也很慷慨,所以我渐渐习惯了在见他的时候带上一本小说,这样等待的时间里也不会觉得很难熬。

      渐渐地,我们的课程变成杰克做出很多贡献的心理分析,杰克用英文和中文懒洋洋地地讲述他在中国的生活,并且鼓励我在听完他的故事以后,做出评论。杰克的故事里常常是有女人的。杰克是漂亮的男人,也因此喜欢和漂亮的人在一起。有一次拜托我帮他找房产中介,在我推荐给他的人里面,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最漂亮的那个人。来到中国以后,杰克的女人缘和以前相比更加不一般了。几乎每次在酒吧瞎混,他都能收到来自各个国家的女人们暗送秋波。他大概了解那些异国女人们的心情。在异乡了无负担地挥霍青春,其中相当一部人享受着作为白种人的殊荣。在这里,即便是靠着拮据的政府奖学金在大学里念书的学生或在自己的国家找不到体面的工作的所谓卢瑟来到发展中国家淘金,只要你衣着还算体面,你都能享受到皇室成员一般的尊贵服务。黄浦江边古旧的建筑里,任何一个不入流的廉价酒吧都会有城市里最漂亮的姑娘在门口迎接客人到来,有最谦卑的侍者在客人在洗手间呕吐之后体贴地递上手帕。脱掉上衣的英俊男人们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推高现场的气氛,而在闪烁的灯光下,几乎所有人都有机会找到暂时的性伴侣。那些暂时不用考虑国内的抵押贷款和不景气的就业市场的外国人们就在这充满异国风情的大都市里享受他们人生中的美好时刻。

      尽管杰克喜欢在酒吧里看漂亮的女人们的醉态,但对露水情缘并没有兴趣。在他看来,中国女人对他青睐有加,而他也因为对这个国家和语言的好奇心而对中国女人更感兴趣,这样的兴趣不是对容易到手的女人的一夜情,而是出于对一种语言和文化的着迷而产生的对浸润其中的灵魂伴侣的渴望,就好像我少女时代循着莎士比亚寻找英国恋人一样。有一次我不小心向杰克道出了这个幼稚的白日梦,杰克用拿着烟的手撑起他歪在一边的头,慢慢吐出烟圈,微笑着转向我,说他的大学时代曾有一个学期呆在伦敦,如果有机会和他的漂亮朋友们重逢,他会帮我牵线搭桥。说完他继续看着我,我不自然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不久之后,杰克开始和一个模特出身的漂亮的中国女友交往,我们的中文课从每周三次减少到每周一次。来上课的时候,杰克的故事也有了变化,他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讲他在中国的生活,而是以活跃的参与者身份在享受风情万种的异国的馈赠。

      有那么一次我在法租界的街头迎面远远地看到两人,挽着女友的杰克看起来似乎比从前更加英俊。我选择了另一条路绕了一大圈到达我的目的地,且有意拖延了返回的时间以避免尴尬撞见漂亮的恋人。

      几个月后,杰克约我在他家见面,希望我能给予他在中国谋职的建议。我根据他的要求帮他准备好了中文简历。他向我介绍他感兴趣的公司,并仔细询问我和这样的公司接洽应该怎样写求职信,我感到这是他头一次很认真地像一个学生一样听我的意见,像是要依赖我这个甚至还没有正式踏入社会的人。而我则很想念玩世不恭的杰克,一直是乖学生的我并不喜欢看到一个自己的复制品,那么了无生趣,那么循规蹈矩。

      我们一起做的简历并没有给杰克带来好运。杰克决定和朋友一起开猎头公司,为韩国企业输送中国籍员工。杰克的合伙人是中国人诚。经过杰克介绍之后发现诚原来是我的校友,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

       杰克开始比以前忙碌。我们的中文课几乎不再以课程的形式进行,变成我协助他工作。各种需要用到中文的琐碎事件都会找我帮忙,包括买家具,线上营销等等,我简直成了他的全职雇员。工作中的杰克会皱眉头,会出汗,会因为赶时间看起来很狼狈,这和之前总是迟到的悠闲男人截然两样。大多数时候杰克仍然很有礼貌,但偶尔能看到他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不过杰克倒也并不像我认识的其他创业的人一样把醒着的时间都交给工作,他只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工作,之后的时间会去和女友约会。

      这段时间里,我需要经常陪杰克见客户。白天我常穿着套装和高跟鞋陪杰克在写字楼林立的金融区奔波。杰克约见的客户大多都有他在韩国的关系网关照,而从所有方面看,除了略显年轻稚嫩,杰克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商业伙伴,合同签的还算顺利。诚那边负责在中国的招聘也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应聘者。我忠心耿耿地为杰克工作,女友们都带着不解看我这样忙碌,毕竟从放在简历上的价值看,这样的经历是远不能和一线公司的实习经历相提并论的。

      某一天我们在城南的一个销售的短会结束之后出来,正逢红色的霞光点缀的傍晚,街头的建筑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车流和人流在道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仿佛陷入了一种时间在放慢脚步的错觉,而杰克大概同样被这样的错觉所感染,提议我们一起去喝一杯,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去了酒吧。

      我们在朝着夕阳的方向坐下来,残日的余光勾勒出杰克完美的侧脸。杰克看着西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然后他转过头说尽管新公司现在看来是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但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其实我也觉得一个性格气质和普鲁斯特相似的男人选择从商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感到我并没有资格发表这样试图颠覆我的雇主价值观的言论,于是仍旧沉默地喝着酒。杰克醉意渐浓,他先是勾起我的手,又渐渐地靠向我。他的头垂在我的肩上睡着了,酣睡的表情像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我就这样承受着杰克的体重呆坐了很久,直到杰克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电的是诚,我松了一口气,告诉诚杰克喝醉了,请他过来送杰克回家。不一会儿,诚出现在酒吧,从他身后杰克的女友露出了她漂亮的脸蛋。诚和杰克的女友带着杰克出了酒吧,杰克的女友看起来并没有恼怒,但她挂在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让我很快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我没有照常去杰克的公司,也没有人联系我。两个星期之后,杰克出现我兼职的咖啡厅。他点了两杯咖啡,请我坐下来。他递过来一个信封,说现在有很多时间要花在公司经营上,没有办法急需上中文课了,对我表示感谢。我接过信封,礼貌地请他无需感到抱歉,并祝他在中国生活愉快。尽管店里并不忙,我还是很快抽身回到后台寻找可以整理的杂物。杰克在他的位置上呆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此后很长时间,我和杰克之间没了联系。我还在课余时间教中文,学生变成了一个德国的咨询顾问。

      夏天,我在法租界的画廊打工。每天的工作除了布展就是看店,颇为轻松。偶尔受邀去参加开幕酒会,我很高兴能穿上礼服混迹于名流出没的场所品尝美食和美酒。作为平日和高级餐厅无缘的穷学生,这样的免费招待实在是一桩美事。

      一个晚上,我在一个旅日归国的画家的新作开幕展上遇到了诚。诚说他认识画家的儿子,过来捧场,也顺便看看是否有装饰新居的合适的画作。诚是一个人来的,于是我们搭伴一起看画。我不认识这位画家,但能感到画家对日本国秘而不宣的喜爱。画家作品里出现的错落有致的村落和群山勾起了我在日本旅行的记忆。许多游客旅日拍的照片里都调成了淡雅的色彩,我也不例外,但作者却用了浓墨重彩来涂抹他眼中的日本,配合工笔画一般精致的描绘,有一丝禅意蕴含其中。诚很中意其中的一副16寸的小画,很快就和画廊助理定下了交付日期。

      诚选好画,继续和我一起喝酒。我们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杰克。诚问我后来有没有和杰克联系,我说没有。诚说他们的公司在勉强支撑一年以后散了伙.散伙之前,客户已经比初创时增长了一些,奈何办公室租金和新进入的工作人员的薪水带来的成本很高,而利润却低于预期。忙碌了一年以后,几个合伙人都觉得难以在与实力雄厚的大公司的竞争中保持盈利,决定关掉公司各谋发展。诚有一些家族的地产需要经营,所以没有再到公司谋职,手头还做一些互联网项目。杰克转行开了间酒吧,诚常去那里喝酒。诚大概很空闲,跟我聊到很晚,告别时又和我约下次一起吃饭,并立即把约好的时间在记事本上做了记号。

       一周之后,我准时赴约,穿了红裙子。诚带我去的是一家有花园的饭店。走进餐厅,看到桌边身着华服的食客,尽管是有备而来,我还是觉得有些紧张,诚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他订好的桌子边上。想要当一个美食家真的需要很多很多钱,我看着菜单上的食物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庸俗想法。诚也是聪明善良的男人,和杰克不一样的是,他身上没有谜一样的气质,是那种简单纯粹几乎能让人准确预测他在感情世界里的行为的人。作为一个晚辈,我对诚做出这样的判断显然很冒失,但作为一个女人,我只是在阐述我的直觉。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诚是可以信赖的,而我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和诚吃完饭出来,在离饭店不远的地方我们撞上了杰克。杰克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等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杰克仔细打量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杰克顿了顿说:“秋,你今晚真漂亮。”我谢过他,心里确也明白那天晚上的我很漂亮。杰克问是不是要去他那里喝一杯,诚看着我,问我的意思。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上了杰克的车,去了他的酒吧。狭长的酒吧里摇曳的枝形吊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吸血鬼的城堡。酒吧里有侏儒和巨人的表演,闪烁的昏暗灯光让我觉得有点眩晕,于是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很快去了露台。端起酒杯,杰克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他就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在韩国的青梅竹马。他的未婚妻不愿意来上海生活,很快他就要处理完在这里的生意回韩国了。诚要杰克允诺婚后带着妻子再来上海旅行,而杰克也建议未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旅行。

      诚去了洗手间,杰克还坐在我的身边。此时的杰克已渐渐有了醉意,他的手从桌上滑下来,碰到了我的手。他仍旧看着河对岸,却在桌子下面摩挲着我的手指,等到诚再次出现的时候,杰克才放开了我的手。诚没有察觉我们的尴尬,一脸抱歉地说刚刚生意伙伴打来电话,项目遇到一点问题,他急需和团队碰个头。诚离开之前拜托杰克送我回家。

      清晨的阳光从杰克背后一直照到我的脸上。我睁开眼,再一次欣赏杰克的睡颜。我的手抚摸过他的额头然后到他的脸庞。我曾隐约期待的一切在昨晚之后都不再是小说里虚构的桥段,而这一切又仿佛都不真切。很快杰克就在我的注视中醒来,他大概注意到了我疑惑的表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我拥入他的怀中。我们紧紧拥抱,在离别近在眼前的时候。

       这段插曲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轨道。杰克如约回韩国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一年以后,我嫁给了诚,在诚的帮助下进入了理想的公司,做着枯燥但富有挑战、回报丰厚的工作。

      每年有一周的时间,我会切断所有和国内的联络离开家一个人去国外旅行。回来的时候我常常不记得看过的风景。那一周里,我的的眼中只有杰克。

      每次见面,杰克都会重提他当年在上海的清晨的求婚,而我的答案从没有改变。我爱杰克就像在爱古典大师的杰作,但我是在泥泞中行走的人,唯一能做的是保护画作不沾染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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