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我，曾经是一名医学生，是一名中医学专业医学生。

        一直以来，我坚信我的一生都会奋斗在临床第一线，坚信通过努力和他人帮助，会实现悬壶济世的梦想，不过现实告诉我，我错了。

       年年似高考的大学生活，也不过在五年时间之内就阶段性结束。书山不算什么，熬夜更不算什么，尸体不恐怖，整本书的重点也不恐怖，每位同学都扛着“进攻”大旗，大摇大摆得踏实前进，我也不例外，顺利完成学校三年的课程，自信满满迈向临床实习。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木桶效应”绝不允许在成功的道路上有任何一块“短板”存在，尤其是与生俱来的缺点，它简直可以要了你的命。

       那时，我在省中医医院呼吸科，它是医院里最忙的几个科室之一，科室里大夫配置有限，所以像我们这种刚刚从校园走出，带着稚嫩、带着天真的实习生，就成为了科室“列强”瓜分的热门选手。熟悉科室性质、流程只经历了短短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之后，便开始懵懂得干着“杂活”。帮助老师记录查房时给患者下的医嘱、完善住院病历、整理出院病历、抽血气、送标本、甚至订外卖，这都是一天当中最普通的事情。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病房里的病人走马观灯的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也渐渐习惯了看似和谐，但确实没多少人情味的病房环境。直到有一天，我发觉有两个病号再一次住进了省中医院呼吸科。

       其中一位是阻塞性肺疾病（COPD）患者，她是可爱的奶奶，其实她不是我老师的病人，我也只在大查房时偶尔瞥见过她，不过奶奶肉嘟嘟的笑脸让我印象深刻。在一个夜晚，与奶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来了。奶奶的家属一只耳朵突然听不到声音，便让我陪会儿奶奶。我来到奶奶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来陪您玩会儿，她带着氧气面罩，一脸堆笑说不用，我自己可以的。看我迟迟不走，长者与小辈儿的关系便建立起来了，长者对我嘘寒问暖、家长里短，仿佛我就是她的宝贝儿孙子，怕我烦了，竟问我你怎么还喜欢听老年人唠叨啊。其实，自己的亲奶奶刚走，这一刻就像亲奶奶在宠溺长不大的孩童，自然不烦，不过，缘由可不敢对眼前这位带着呼吸面罩，艰难呼吸却还滔滔不绝的老人家讲。好在家属很快就回来了，便让奶奶抓紧休息，从病房出来的那一刻，心里美极了。

       另一位是我的同乡，在几十年前远嫁他乡，这一过就快是一辈子了。据老师说，几个月前，她的老伴儿刚在同一间病房去世，现在，她也来了。不同于上面的奶奶，她更瘦些，褶子更多些，脸上并不需要经常带着氧气面罩，说话总是家乡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总是一个人，哪怕是周末，都没有人来陪床。奶奶是哮喘的病人，心脏也不是很好，这些在老伴去世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奶奶知道我是她的同乡，所以更爱和我聊天，一聊便是好一会儿，每回总是我找借口离开，当然，就是怕累到她，让她本不稳定的病情雪上加霜。这天下午，偷闲转到她的病房，看到床头一碗吃了一半儿的方便面，内心一揪，装作一本正经得问道，奶奶，你怎么吃泡面啊，泡面对身体不好啊。奶奶笑呵呵得说，懒得下楼去食堂了，凑合一顿没事。蹒跚老人，带着哮喘，不愿下楼实属正常，不过泡面可是不能让她再吃，我继续说道，晚上去食堂吧，哪怕喝点白米粥，也比泡面强啊，这半盒泡面，我帮您扔了吧？奶奶连忙说好，而且竟然同意我帮她扔掉泡面。不过那一晚奶奶究竟吃得什么，至今我也不知道。

       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身上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此时，她们都是科室最最普通的病人，她们都跟我说着相似的话，不管她们是否有儿女日夜陪伴，也不管贫穷与富有。她们说，你怎么喜欢和老人说话呀，难道不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烦么？孩子呀，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你看你学了这么好的专业，这么多老师辅导你，一定把握住机会，我们老了，活一天少一天啦。每每听到这里，我都能想起亲奶奶，因为她也总是说这样的话。

       一转眼，我就快要结束实习了，在呼吸科之后，又去了别的一些科室，印象最深的是外科，我竟然在观看手术时严重反胃了，导致后来看换药都恶心得不行。我以为触碰过尸体的人应该无所畏惧，没想到，藏在白大褂里的内心，还是如此柔弱，更没想到，活人的苦痛才是我难以逾越的鸿沟。

       悄悄地，我又来到了呼吸科，来看看我亲爱的老师们，顺便再体会一下干活的感觉，这回我仔仔细细翻阅了病人列表，发现，可爱的奶奶又来住院了，戴上口罩，走向她的病房。

       “奶奶，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你又回来了啊!"奶奶迟疑了一会儿，但真的只有一小小会儿，看得出来，奶奶很是高兴。

       和奶奶玩了一会儿，讲了讲自己实习的感觉，也关心关心奶奶的近况。奶奶的病控制住了，不过心里清楚，这是暂时的，但能脱离呼吸机，就应该为奶奶庆贺。奶奶说要出院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极力安慰她说不会再来了，奶奶会一直健康。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的对着我笑，让本来是来辞行的我都不会说辞行的话了，奶奶听闻我就要毕业回家，急忙让家属拿了自己做的手工痒痒挠给我，还跟我说这痒痒挠可好了，还带伸缩呢，可长可短。

       从学校搬家回家，我一直带着这个痒痒挠，回家之后，从老房子搬到新居，我依然带着这个痒痒挠。历经了考研失败，自己也不愿意在奋斗到临床第一线了，找了份医学相关工作，安逸度日。时而思考，当初不顾所有人反对填了一整篇志愿的医学院校，自己也曾信心满满要去临床，怎么现在就退缩的如此彻底了呢？原因众多，也许不愿意承担临床的辛苦，也许看不得病房里的生离死别，也许还有许多想不清楚的原因，总之我逃离了，带着实习期间的一切值得回忆的经历逃离了，另寻他法，悬壶济世。

       看到痒痒挠，忍不住讲述自己的故事，忍不住回忆和病号相处的时日，忍不住想起逝去的亲人。总有一天，我也会去另外的世界，不惧死亡，因为必然。但，这些个回忆啊，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