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冬至(一)

三十岁的小伙儿老赵猛一下从床上起来。

顾不上擦汗,如同一只跳起的青蛙快速爬到窗边,用力掀开那扇窗户。总算是觉得畅快了。

他呼了几口气,看到从嘴里出来的气体变成了水雾,抖了抖身子细细感受后,才觉得这天越来越冷。这口雾从幽暗的嘴里呼出,慢慢升入不太蓝的天空,发光的太阳像被罩着灰布,时隐时现。他觉得与其说是天冷,倒不如说是心冷了,从里到外的冷冽才会让人这么难受,不然也不至于这几层棉睡衣也熬不住。

也顾不上想那个噩梦,只是尽快换上衣服。时间不早了,平日里这时候,他已经在去上班的地铁上,跟其他赶工干活的人拥挤在一起,从一个不痛快的地方到另一个不痛快的地方。

正要出门时,媳妇呵了他一声:要干撒去!

只一愣,她立马把手机贴到老赵的脸上。细细一看,便觉得从胸腔里传出的那种冷冽更要害了。

该死的!怎么连这鬼地方都要封。

还没睡足的老赵把早餐,上班,服务,挣钱之类的字眼统统从脑子里揪出来,只扒掉了一层衣服就又钻进被窝。他很想这样一睡就不再起来了。

然而偏偏这时候,就有刺耳的响动试图拽他下来。他细听,这声音从墙的外边来,穿透半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直冲冲地戳中他的脑仁,一会儿从左边响,一会儿从右边响,忽左忽右,忽远忽近。要不是声音连贯响起,他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人把自己撕成各两半,从两边连起来折磨他。

刚要抱怨,这声音突然清晰了,“做何酸了,快出来做何酸,赶紧出来做何酸!”(这里并不是老赵不懂这两个音对应的什么字,只是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把人和事儿一起骂个遍了)。于是老赵开始使劲地抱怨,“这急着就来赶驴上架,做,赶紧做,我老赵早晚有一天要给你这坏怂做一百次核酸!”

老赵跟媳妇一起从床上掉下来,穿上两种不同的衣服,染上两种不同的烦躁,戴上两个一样的口罩,走过同一扇破败的门。

在路上的时候,他想着,也许还不算烂吧,一辈子说不定就这样过去了。灵魂被牵引着从无尽黑夜来,又到无尽黑夜去,北方的来风给他着上一层外衣......

老赵正要诗兴大发,前面的大白让他张开嘴巴,他张开嘴啊啊地叫喊,被捅得却越来越用力。于是他跟着棉签的动向摇头晃脑。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嘶吼了几个钟头,脑子也有点晕乎乎的。路上有人对着自己窃窃私语,“你看这老赵的头,摇来摇去,好像个疯的”。于是老赵摇头晃脑地回话:亏你达!

媳妇在旁边掐他一把,瓜怂,脸丢没了。老赵赶紧抓住媳妇的手往回走。

回去以后,老赵摇了一天的头。


冬至(二)

某天之后,老赵一直蹲在家,不能出去,也不想出去。

平日里,他总是向旁人抱怨,这觉是怎么也睡不够。如果上天给他时间,一定要趴在被子里拉展,睡得昏天黑地,一直睡到肚子里全是空的,饿得不行再醒过来往里填充。现在时间已经足够,而且足得很富裕,可老赵只睡了一天,就已经不愿想这睡觉的事情了。

今天,他还是跟之前一样呆呆站在窗前。这个楼层看不见什么,隐约中有一道分界线,把面前茫茫的一片白分成两半,顶上的有些像透着塑料袋看的大海,下面则乱七八糟,混沌得就像铁锅里炖猪蹄。这个年纪不算老,或者说老赵正值壮年,大部分人也许能知道他正想着什么,这样的想法正出自很多青年口中。老赵也很清楚自己想的,无非是迷茫,道路,人生之类的话。可他怎么突然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头了呢,莫非是老赵这个称呼喊多了?

他需要出去一趟了。家里囤的食物已经不太多,剩下的撑着也能过个一两天,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让自己出去呢?听说昨天又有几个得病的。

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去做何酸的时间大概在下午两点,自己中午一点出去,买完东西直接去做,大约两点半就可以到家了——超市离家很近,本来打算一点半去的,为了时间宽裕,他打算早点去。

老赵十二点半就出门了。无他,吃完饭闲着没事儿干,想着在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溜达溜达。或许逃出那个方块似的房子,他脑子里的想法也会跟着拨云见日。

超市门口排着队,好在排队的人不多,看长度也只有十米。老赵站进了队伍发呆。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这队伍的前进速度实在很慢,脑子里已经放了两遍没有意义的歌曲,可他还在原地。莫非有人插队?迈出一步探头看去,他们都紧紧贴着前面的人,整齐地低着头,如果仔细看去倒也不算整齐,低的角度还不太一样。老赵忽然呛了一口,好像面前点了一圈干柴要知道这还是隔着口罩。他抬头看去,原来是前面的大高个儿在猛抽烟。高个儿的一只耳朵上戴了一整个口罩,手指撮着烟头,比银行家数钱还要抖擞,烟雾就从两个鼻孔和一张嘴里喷薄而出。还有两只耳朵,甚至眼睛里也冒出了烟雾。

他心想,高个儿或许正在挣扎,同自己一样,于是也就紧了紧口罩,不再去管。无聊之中拿出了手机,翻看了一些无聊的文章和视频,时间也就在这之中消磨了。突然,他被人往前顶了一步,总算是进去两个人。老赵打开备忘录,打算看看自己准备的购物清单,但手机却卡住了,屏幕不再变化。他使劲播弄了几下,原来是电话打进来了。刚接上,一声怒吼就从话筒里喷出来,就像是岩浆要钻进他的耳朵:烂怂老赵等你半天,赶紧回来做何酸!

竟然已经两点了。老赵看着自己在排的队,前面的人还是那么的多,回头看去,自己后面已经跟了好几十人。不,在老赵眼中有几百人几千人。他有些头晕,自己的视线被猛然拉长数倍,他看到前面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赶忙向前一冲。忽然前面的人又很快地靠近自己,像一块陨石正要砸在自己的面门,于是又响后一退。老赵在恍恍惚惚中滚出了队伍。拍了一下额头,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队伍,分明是一条正在蠕动的长虫!

他赶着小跑,仓皇逃到楼下,看到居民正在排队,立马扎了进去。老赵听到楼上又有人在喊:做何酸了,快出来做何酸,赶紧出来做何酸!这时前面拿喇叭的居委会某委员也跟着喝起来:间距一米赶紧站开,快快快!老赵不敢懈怠,立马照做。他又跟着队伍走,到了最终要做的地方。这时前面拿喇叭的大白喊起来:麻烦大家,间距一米站开......

老赵心里嘀咕,之前不是站过了吗?他也不想麻烦别人,立马照做,朝后直退了半条大街,整个队伍才站成一米的间隔。

回家之后,老赵又摇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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