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片黑云掠过,将明月掩得严实。
白水幽谷起风了,风卷乱石,破开了南疆大军营地形同虚设的入口。
两支大军相继涌入,迅速占领了四方。
然而这座曾经看似固若金汤的营地,却已是人去楼空。
东翼营的主帅佑辕祺望着眼前的景象滞愣了好一会儿。
南疆大军所剩的两万兵力也不算少,他们究竟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撤离的?
他遂想起了那一前一后两位消失无踪的传令官。在这月黑风高夜,在这魑魅魍魉出没的坟头地,他荒唐地觉得自己大约是活见鬼了!
佑辕祺没有人可以商量,但幸而他也从不与人打商量。魔尊是他的兄弟,虽是表亲,但他好歹是先魔尊的亲外甥。他都没把穆烈放眼里,又怎会在意穆烈手下的其他帅与将。
我行我素惯了,在眼前的景象不确定是不是假象的时候,佑辕祺觉得最直接了当的方式自然就是砸砸看。
篝火被掀翻,火星子一路飞溅,点燃了杂草与营帐。不多时,南疆大军的营地便陷入了一片火海。火光冲天中,白水幽谷的西边惨烈地燃烧着,将头顶的苍穹都映亮了半边。火舌无孔不入,即便南疆大军有打地洞的本事,他们也逃不出这炼狱一般的火海。
佑辕祺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今晚自己的活儿算是干完了。
正当他准备下令收兵回营时,东面魔都城里突然爆发出了异动。隔着远远的,他便注意到了。
东翼营的主帅还是太草率了些。他想当然地以为南疆大军得到了消息匆忙躲了起来,是以才会一把火想要斩草除根。可他却忘了,自己的对手是玄烨,是一头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的老狐狸。
“他娘的!”佑辕祺叫骂了一声,“快!入城!”
“入城?”
从旁传来了一个声音,他寻声望去,见得黑暗中缓步走出了个人。
“哟!瞧瞧这是谁呀!”佑辕祺不屑一哂,“时蕴,你都是被魔尊赶出北恒营的人了,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时蕴生得剑眉星目,夜色下,火光前,他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炯炯。他盯着佑辕祺,目光狠辣,脸上却带着笑。
“自然是来坏你好事的。”
“就凭你?”他笑了,笑得肆意,“你现在手里有兵吗?跟我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哦?”时蕴不怒反笑,“我手里没兵吗?”
说话间,一旁的西招营迅速行动,整肃地聚集到了他的身后。无主之师在这转瞬间,就再次回归到了原有的模样。
“你已经被摘了帅位了!”佑辕祺起了薄怒,“谁给你的胆子!你……你们这是谋逆!”
“还执迷不悟吗?”他朝东边望去,望着越发热闹起来的魔都城,“你还没明白过来今晚是什么日子吗?”
头顶飞过了蛊雕数只,尖锐的鸣叫刺耳地划过,比黑羽鸦的叫声还要惊悚。
南疆大军的蛊雕绝大多数都被派去了西疆,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只守营。佑辕祺敏锐地意识到头顶的这一群蛊雕在数量上存在问题。这么庞大的一众蛊雕现身,难道是南疆大军留在招摇山的那半个营回来了?
招摇山还有战事,九广那废物怎么就把人给放回来了!
佑辕祺不信。他不信那半个营的南沙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招摇山回到白水山,他更不信西招营能放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倘若当真如此,那只能说明西招营也反了!
他滞愣了一瞬,意识到眼下如果西招营和北恒营一样要造反,那么这件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就当真是不好说了!
“别想诈我!”东翼营的主帅硬着头皮低声道,“几只蛊雕罢了,你就想让我上套?呸!”他啐了一口,“尔等逆贼,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今晚是什么日子?我告诉你,与我作对,与魔尊作对,今晚就是你们这群逆贼的死期!”
东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夜晚该有的宁静已是荡然无存。喧嚣从护城河彼岸传了过来,昔日繁华的魔都城在这一夜变得面目全非。
魔都城里传出的异样声响强行分散着他的注意力,佑辕祺隐约意识到自己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好在魔都城里还有都城大军,该也能撑上一阵子。待到把眼前的北恒营灭干净了,再赶回去兴许也还来得及。
但留给他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与此同时,北恒营的主帅也揣着同样的心思。南疆大军在兵力上处于劣势,抗衡都城大军必然要两败俱伤。妖族还在招摇山与西招营斗得你死我活,急需支援一战到底才能让魔族渡了这一劫。魔都城的战事,不宜拖得太久。玄烨口中所说的“以杀止战”,也许已是迫在眉睫。
“本是同根生。”时蕴眸色沉凝了下来,透着失望与决绝,“外敌当前,我本不想行这手足相残之举……”
“谁他娘的与你手足!你这河边长大的野魔子竟敢同我称兄道弟!你配吗?”佑辕祺面露狰狞,“去死吧,你们这群逆贼!”
一声号令,在这白水幽谷西面的火海旁,两股力量冲撞在了起,与东边的混乱遥相辉映。
蛊雕往东行去,所及之处,遮天蔽月,墨了一线光明。
魔都城的混乱从城北一路往东蔓延着。都城大军如洪水一般出动,在王城外筑起了人墙成为第一道防线。王城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布着弓箭手,利箭在暗夜中闪着银色的光芒,冰冷而又无情地对准了蜂拥而至的北城子民,以及挡在他们身前的南疆大军。而南疆大军则手持盾牌,坚定地冲在了最前面。
玄烨并不在他们中间,放眼整个南疆大军,唯有南沙军的主帅独自领兵攻城。他们要攻破东城门,占领整座王城,与泷二带领的另一路沙家军在王城北的集结场会师。
也是在今晨撤离时,上原才从玄烨口中得知北恒营主帅倒戈一事。北恒营与南沙军的情况相似,帅位也是世袭。到了时蕴这一任,已是第三任帅。整营勠力同心,对主帅可谓是唯命是从,就像沙家军对朝露那般忠诚不二。
撤离一事起得突然,行得隐蔽。在白日的喧嚣中,南疆大军成功地匿了迹。
沙家军一路北上,从北恒营眼皮子底下路过。泷二留了部分的人马躲在了北恒营后方,而上原则帅兵一路往东,绕到了东城城门附近,在神不知鬼不觉下迫近了王城。
都城大军的注意力皆都放在了城西以及城外西边的坟头营,对于东、南、北三方并没有太多的留意。毕竟那三方都是自己的人,而魔尊也想当然地以为盯住了西边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尊位。却不想在他胜券在握夜宿美人榻的时候,敌人已经绕到了他的后院,并亮出了利刃。
北恒营叛变了,为南沙军打开了门,亦为玄烨打开了一扇窗。
昔日在赤武殿内,魔尊的一怒,寒了良将的忠心。他草率的决定,也亲手将忠臣逼入了谋逆的绝境。
魔尊抛下榻上不知所措的美人,匆忙地离开了。他要去城墙上看一看,看一看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叛军到底有多少。
魔都城里已是乱成一片,消息闭塞。当他立在王城墙上时,只能从弓箭手的缝隙间看见底下的混战。
那是南疆大军,是那群本该在白水幽谷西面的乱坟岗毙命于北恒营与东翼营刀刃下的野狗。
他尚不知北恒营反了,只以为北恒营与东翼营那两群废物连个坟头营都搞不定。他气急败坏地揪住了从阳,指着底下的混乱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阳不过是个副将,自从跟了穆烈后,还没打过什么仗。唯一跟着打过的那一仗,也是在柜山败得连个反抗的余地都没有。都城统帅此时身在千里之外的惑西谷,城墙上指挥的只有他这么一个没有经验的副将。从阳还没见过这种场面,自己都乱得不知所措,再被魔尊当众这么提着衣领子一呵斥,当即吓成了个哑巴。
魔尊愤恨地把他扔出了几步远,他甚至开始怀疑穆烈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了!
被扔出去的人撞到了弓箭手,继而带倒了一片。几个弓箭手被撞得从城墙上翻了下去,又砸倒了城墙根的一片人墙。
南沙军正苦于寻不到突破口,这突如其来的缺口可谓是天赐的良机。南沙军的主帅遂调转兵力集中往那处缺口攻。
坚固的堤坝一旦出现了个豁口,在洪水的冲刷下,土崩瓦解便是它的宿命。
南沙军挤进了那一道缺口,继而兵分两路地往两端推进。豁口被蛮横地撕了开,血淋淋的红了一片,面目全非。
都城大军与南沙军混战在了一起。城墙之上,弓箭手纷纷停了手,无措地望向了他们的王。
魔尊怔怔地望着底下的猛烈的攻势,意识到暗夜将倾。
头顶蛊雕盘旋着。黑暗中,他们形如巨型黑羽鸦,为那不可一世的一族之尊脸上笼罩了一层决然的阴毒。
“射!一箭不落地给我往城墙底下射!”
“底下一大半可都是都城大军的人!”从阳大惊失色,“伤到兄弟们怎么办!”
魔尊一个健步复又冲上去将他提了起来,面色狰狞道:“本尊是魔族的王,是你们的天。今日本尊但凡有任何闪失,你们一个都别想跑。难道你们还想苟活着爬到玄烨脚边匍匐求饶吗?还是说,你们也想跟底下的低阶小魔一样,吃我的用我的,再反过来咬我一口?”他把人揪到跟前,形如地府恶鬼般声音沉沉,“本尊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应该感激涕零才是啊!这么多年来,你寄人篱下的日子有没有过够?”
从阳看他如看阎王,吓得连哆嗦都不敢了。
“今日守住了王城,你可就是立了大功了。”魔尊笑了起来,“这种事情,你可是一辈子都摊不上第二回的。怎么样,想不想坐到穆烈的位置上?”
从阳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却又觉得穆烈似乎也没那个能耐却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坐到了今日。男人的好胜心迅速占据了上风,他遂也意识到今日即便自己不点头,也躲不过被推出去当出头鸟的结局。既然如此,又何必做无谓地挣扎呢!说不定,这一仗还就赢了。只要赢了,未来便是前程似锦。思及至此,从阳咬牙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魔尊拍了拍他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他。
“那还愣着干嘛!”他兀自往后退去,“守住王城,来找本尊领赏!”
一席玄色的衣袍当空一挥,魔族的至尊决然离去。他没有在底下的乱战中看见玄烨的身影,便也就猜到那人兴许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王城,正在某处等着自己。
夜风微凉,夜幕沉沉。头顶的蛊雕依旧在盘旋着,他却将喧嚣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