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小说集——这袭华美的袍子,爬满虱子

读张爱玲的作品,会被笔下那些奇异的视角及风景惊艳。

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地烧下山坡子去了.......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卷,想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第一炉香》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金锁记》 

虾子红,鸡油黄,青溶溶,蟹壳青,白苍苍,绿阴阴.....这些颜色的形容究竟如何想来?一个人必得眼光细腻独到,笔下色彩才能形容得如此妥帖细致。

在大太阳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像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玩,没有完......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封锁》

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倾城之恋》

作曲的人编到末了, 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哐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连环套》

时间、空间、声音、感知,抽象虚拟的一切,也被张爱玲拿捏在手里。倾泻而出的文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将读者直接拎起就丢进书里的空间,令人惶恐不安却又不舍离去,只能担着心,吊着胆,跟着主人公一步步深入。每深入一步,就难以自控地发出一声感叹。

张爱玲眼中的世界如此丰富浓重,如同一席华美的袍子;可凑近一看,细细密密的虱子隐藏其中,看得人头皮发麻——是《第二炉香》中蜜秋儿太太幕后的一笑,是《茉莉香片》中传庆在山上对丹朱的狠命拳打脚踢,是《心经》中小寒与峰仪的不伦恋,是《金锁记》里七巧叫长白烧的一夜的鸦片——原来是如此一袭不堪入目、支离破碎的袍子。

作品集时间跨度涵盖张爱玲从发表处女作到离世,可内容与风格却未见明显转变。从《第一炉香》开始,张爱玲竟就是如此通透地看待两性关系、市民生活、人性本质。人物在她笔下纷纷扰扰,受尽折磨,却不至于像老舍笔下的祥子一般,真正成“兽”;相反,总是留有一点的余地,仿佛这种生命中的挣扎是有必要的。她只是冷静地站在一旁观看。笔下世界里的爱恨情仇躺在书里,烫进读者的心怀里,却独独无法淌入张爱玲的心间,成了扭曲却顺理成章的存在。她让曹七巧徐徐将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回想着年轻时候那滚圆的胳膊,才想着说不定嫁给裁缝儿子还能有点真爱;她让霓喜翻着没有与三任丈夫有任何合影的相册,过往岁月像被咽了瓜子仁后满地狼藉的瓜子壳;她让小寒被父亲抛弃后,大雨天坐在车里每隔几分钟发出一声较高的呜咽;她让罗杰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背负所有的误会与不堪,最后闻着煤气“特有的幽幽的甜味”死去......她真的狠心,将人心层层剥尽,再慢慢说,这一切就是如此,没有什么特别的。

生长于乱世,经历过乱世,她早知生活的琐碎经不起人心的凉薄。内心不够老,无法读爱玲;内心太脆弱,则无资格读爱玲。如若对生活的理解止于一袭华美的袍子,那么终有一天会承受不了虱子带来的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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