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延长线上的人

戴黑帽的男人


“不可杀人”——摩西十诫其之六

当L走进来后,喧闹的阶梯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并非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到校的学生,而是他今天的面具只盖住了半边脸。这件事的冲击力足以让整个年级哗然。L的打扮与往常并无不同,他敞怀穿着件带帽的旧羽绒服,把倒U形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又在外面缠上一条洗得拉长了数倍的羊毛围巾。L通身漆黑,唯独半只发亮的眼睛从帽沿内侧显露出来,如同存放在棺材里的一颗夜明珠。如果我说仅凭那只眼睛便可判断他是位美男子的话,恐怕没人相信。当然了,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插班生,不敢对在座诸位艺术学院学生的审美趣味发表高见,只是当大家留神注意他那从未示人的面部特征之时,无一例外都被数个与他横向交叠的鬼影缠住了视线。那鬼影时而变多、时而变少,如同手风琴左右拉伸的风箱。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证实,貌似全班只有我没能体验这种超自然现象。L的眼睛仿佛能够选择性地施展幻术,作为迷彩掩盖自己本应被人关注的特点。

早在很久以前,人们就对L为何要戴面具产生过诸多猜测。最普遍的看法是他的脸曾因意外事故被烈火烧伤,满脸都是焦痂,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因为无人敢求他当面证实,久而久之,就连老师都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认为他只是单纯喜欢耍酷的也大有人在。这类人通常对他不屑一顾,好像他们手里抓着L的什么把柄。我的朋友A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告诉我,某个小圈子里流传着L很早以前写下的诗句,那是某个自称他高中同学的家伙早早盗出来复印的。据说那位同学本是好意,因为L曾经说过,他会在结业式当天把手稿烧毁。这位毫无艺术天分的朋友向来敬重L的才华,于是斗胆偷出来复印了一份,L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估计也默许了他的做法。或许由于心中有愧,这位同学急不可耐地想让人们知道这位寡言少语的“艺术家”究竟能写下多么富有才情的句子,所以当第一批质疑L做派的学生开始三三两两地聚成小团体时,他便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想用这本“能让任何人折服的诗集”狠狠抽他们的嘴巴。结果可想而知,他的做法反倒让L彻底沦为了笑柄。当A把早已扯得七零八落的诗稿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只剩下一页没被人用圆珠笔和绘画颜料恶意地涂鸦过了,但上面的文字依旧模糊不清。我看了看那首诗最后可堪辨认的四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诗写道:

我的天空是脊柱承负之顶

我的深渊是喉头坠落之果

我的白昼活在本质的重压中

活在失眠的延长线上

我读了几遍,只觉得这文字是用黑暗研成的墨汁写就的,可不能又被人抢了去,但好事者的行动力怎么高估都不为过。只用了半个课间的功夫,那夹在素描簿里的诗页就又不见了。我写下这事,不过是为了向诸位阐明L那广泛传播的外号的来历——自从诗页被盗以后,L便得了个不知是尊称还是蔑称的称呼,就叫做“活在延长线上的人”。甚至在他眼睛的魔力被人熟知的现在,都无人愿意再用本名叫他。覆盖着面具的面具如同笼罩住无光黑夜的黑色雾气,不过是为虚假所做的注脚。我问了周围一圈,竟无人注意他那只极具魅力的丹凤眼,实在可惜。

到浩浩荡荡的“延长线运动”开始为止,L一直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他的存在最初和他每日替换的面具一样,能够给人带来新鲜的兴趣。这兴趣中包含着欣赏超现实主义绘画时不可避免的困惑,因而大多数观赏者都选择保持沉默。他将虚伪的面具裹在黑暗漩涡般臃肿的羽绒服和围巾之间,就像用一颗名为变化的楔子锚定住四周的庸常。他和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学习、去食堂吃饭、到规定好性别的房间中小解,与正常人毫无区别。或许正因为他的生活方式实在过于平凡,人们的新鲜感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并迅速滑向另一个极端。瞧不起他的人向来都有,而且越变越多。有人开始把他视作新时代的约瑟夫·梅里克,像观看“象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侧目而视;更有些人在他的外号兴起后编造出无数与延长线有关的段子,好在茶余饭后嬉笑取乐。设计课自不必说,就连体育课上都有一群人逼迫他远离大队,站在百米跑道与环形跑道弧线的交界处,只因那里有几条白漆涂成的虚线。在按组分配任务时,他的名字总是游离于分组成员的表格之外,用断断续续的笔触写就;哲学课上也有人故意拿他举例子。某天正好讲到克里普克,一个擅长抖机灵的家伙便学着老师的样子跟周围人说道:“我们都知道L拥有延长线是在现实中能够获得的经验,但它是红是绿、是粗是细,是用瓶子搭的还是用火柴摆的,都不在单纯‘可能世界’的范围内,而是必定要在前头添上个‘现实世界’的标签才算罢了,谁叫‘活在延长线上’是L唯一的本质属性呢?”,这话惹得人们啧啧称奇。即使遭到如此对待,L也从未有过半句表示。那只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宁静得近乎漠然,如同在黑色的风暴中兀自映衬蓝天的风暴之眼……L是没有情绪的人。我甚至觉得位于此处的他不过是真实的他的某个侧面,是从白云的团块中延伸而出的一条航迹云,但对此有所察觉的独我一人——我每每不安地望着他,都感觉自己像一只从云梢间掠过的飞雁。

有一天,A和几个室友坐在食堂一角的长椅上,聊起了有关L的事。我的寝室虽然离得较远,但由于时常能从他们那里听来有关L的传闻,便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竖起耳朵仔细探听,一边假装把米饭大口塞进嘴里。他们聊着聊着,A突然插进话题来说道:“据说那延长线(L外号的简称)的真身是架投影机,你们听说了没有?”

这番话令众人感到愕然。一旁吸溜粉条的B赶紧把吃进嘴里的咽下去,点头说道:“我和摄影系的哥们儿通过气,确实如此。他们有个导师从清华那边搞来了个试验品,说是装载投影功能的智能机器人,皮肤材料不是硅凝胶,而是新研发的什么东西。你们仔细看过没有?那延长线的手比正常人要白的多,但血管和毛孔却清楚得很,不会是移植的人皮吧?”

C那富含油脂的脸因浮在面汤上的热气而流下汗珠,他伸手抹了一把,皱起眉头否认道:“不可能。想想就可怕。谁这么恶趣味,敢让这玩意儿混进学生圈子里?和他一个寝室的该怎么想?不是说他吃喝拉撒都和正常人一样吗?”

“这倒是,不过这家伙实在不通人性,逗他他也没个数儿,怪不得都觉得他脑袋里的程序出了bug。给他做伪装的也是人才,以为拿个面具遮着脸就能成了。一个搞下三滥的行为艺术家,还当自己是什么勒内·马格里特的精神传人呢!”

A说完这话,所有人都哄笑起来。L所有社交软件的头像都是勒内的《戴黑帽的男人》,可我从来没见他戴过青苹果型的面具。不知是他有意不愿让人产生联想呢?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我忖度半晌,边上也没有冒出什么新鲜话题,只好动起筷子闷头吃饭。C已经把碗里的面汤干完。他拿纸巾往脸上点了几下,随后开口说道:

“你这话说得有问题。他不可能不是人。你听说过让机器去厕所撒尿的吗?这算不算随意排放工业废水?我听D说,他曾经看见过L的那玩意儿,别自卑,比你们几个还大不少呢!”

B听罢,只感觉哭笑不得,不由得来了劲,摆出一副拍桌子瞪眼睛的架势厉声说道:“你把饭吃光,就来恶心我们,妈的!”人们一看他那猴子似的模样,又在四周翻腾起一阵狂笑的巨浪。

自那天后,L身上的谜团又多了一份,对他真实身份的猜测引来了不小的关注。我想,这都是人们无法辨清那只眼睛的缘故。只有人类才能拥有这般璀璨的目光。如果我当着别人的面宣称自己能够证明他是人类,恐怕也只有半数人会同意。他们用概念的实物填充进面具后面神秘的空间,将他的脸作为战场进行无声的角逐。一想到自己对L的态度会成为其他人的步枪和壁垒,就感觉心里沉甸甸的。我吃完饭后回到寝室,发现L正站在对面教学楼的房顶上。他侧过身,面冲匾额的方向仰望天空,久久伫立不动。我想起他的诗句,他将又一次坠入黑夜与白昼的轮回。那群飞向晚霞的寒鸦,如同几片枯叶在正丧失引力的世界中缓慢地飘落。L是斯芬克斯的后裔。他抛给我一个谜,一个没有谜面,却被无数谜底淹没的谜,那就是人。

所谓的“延长线运动”终止于一次考试,那天L因故缺席,却没能在群里告知原因(他向来如此)。班中的好事者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有人模仿他的字迹写了张便条,并给老师呈了上去,上面写到:“考试无非是处在学习目的延长线上的东西,除了证明课程内容本身的存在以外没有任何创造性的价值,故缺考一次,望您谅解。”教艺术史的老师赶快去找人核查,结果L竟然主动承认了。第二天他来到学校,又被老师和教导主任叫去谈话,他这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承认了那张便条的真实性。整个年级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师们急着给他做功课、讲道理,并用适度的惩罚威吓他,可L根本不为所动,继续用他那一以贯之的沉默加以应对。第二天,他提交了退学申请,几乎全校人都在等待处理的结果,最后,L的申请通过批准,他将以全校首个无故退学者的身份与我们告别。

在去寝室帮L收拾东西的路上,我遇到了A。他的眼神中充满着好奇与兴奋,一看就是作为密探前来侦查情况的。我把他拉到旁边,竭力克制住情绪,问他们为何要对无辜者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可A只是把嘴一撇,不以为然地回答道:“你真觉得他是无辜者?他要是个正常人,难道不早该把面具摘下来,让大家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若是不证明自己,怎么可能不让人心里起疑?告诉你吧,凡事都有目的,这家伙离谱成这样,指不定想干出点什么呢。先是托人散播诗集给自己造势,然后装成个非人的怪物大搞行为艺术,不整他整谁去?你别听那些女生胡说,她们到现在还觉得他是个满脸大包、可怜兮兮的哑巴,‘圣母心泛滥’就指的是这帮缺货。‘我的喉头是深渊坠落之果’——她们断定他是哑巴的依据就在于此。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们都着了那延长线的道了!对了,你到时候把他屋里的东西写个长名单给我,之后有用,回见!”

A刚转身想走,我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在他脸上来了一拳。A气得浑身发抖,他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吼叫声响彻整个楼道。那声音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充满着尖锐的棱角。我转身走入L的寝室,发现他正端坐在下铺的位置静静沉思。L见我走了过来,友好地挪到边上给我让座。他今天脸上的面具不是别的,正是勒内画中的那只青苹果。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他,“你把面具的意义交给了勒内……你不再打算伪装了,是吗?”

“只对你一人如此。”L发出的声音无比温润,让人分辨不出性别,“因为只有你能看到我的五官,而他们只能看到鬼影般的虚像。你能直面真正的黑夜,而不会给黑夜赋予意义。”

“你经历这些事不后悔吗?”

“我只是如此活着,别人的态度与我无关。对我来说,只有生存和毁灭两种状态。你让我活了下来,而他们早已把我杀死。”

“你究竟是谁……”

“我谁也不是,你理解到这儿就够了。”

我看了看四周,东西早已收拾齐备。我想对L再说些什么。无数话语坠在心头,每当涌到声带处就又滑落了下去。他把深渊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我感到快乐,但同时又感到无比倦怠。L是不可说的。我每每想到自己和一个不可说的人成为了朋友,就感到无比幸福。

A最终还是搞到了L的用品名单。他开始凭借这些东西臆测他的生活作风,然后编造短剧,报复式地给他平淡的生活添油加醋,力图给他身边的所有事物蒙上虚伪的面纱。他甚至还因此被剧团的人赏识,作为“外聘顾问”加入了话剧社。“活在某处的人”作为热门句式在学校里流传了很久。没人记得L曾经是谁,但所有人都在分食他的尸体。他们活在L死去的世界里,却不知另外的他正在另外的世界中永生。

毕业后,我开始在一家极为普通的图文印刷店当设计师。工作强度不高,每天依旧枯燥烦闷,不比上学的日子好到哪儿去。下班之后,我时常会在周围一带漫无目的地转悠,或者去酒吧和餐厅里消夜。某天晚上,我走进一家陌生的餐厅,里面没有顾客,无比冷清。四周的墙壁用淡色的木护墙板围住,上面贴着暖气片和零星几幅特色菜品的图片。我选了个角落坐下。一位慈眉善目的女服务员带着某种浮躁的情绪递来菜单。我点了几道菜,然后将两手交叉放到脑后,仰着脖子靠在椅背上。通风管在廉价的房顶上聚成铅色的疙瘩,像是人体内某些良性的肿瘤。我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悲哀的叹息。那些服务员正谈论着最近人尽皆知的自杀事件。他们分成两派,一派为那因网络暴力而自杀的十五岁孩子感到惋惜,另一派则坚定地认为他在炒作,假装自杀而死,实际上已经带着数千万资产潜逃美国,正在手机屏幕后享受着善者荒唐的怜悯。一盘暄软的包子从唇枪舌剑中脱身而出,被一双瘦弱苍白的手臂放到了我的桌上。它虽躲过了语言的交锋,却即将葬身于无言者的唇齿之间。我一边回味着这句俏皮话,一边向端来菜品的服务员道谢。我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不由得睁大眼睛,当场愣在了原地。

我从未见过L真正的模样,但映入我眼帘的那张脸绝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L不再戴着面具,也不再用羽绒服和围巾裹住自己的脑袋,而是身穿平常的店员制服,头上顶着廉价的一次性帽子。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他的长相。当然,美男子的推论毫无问题,但他的脸庞无疑散发着超越美貌的光芒。那是从黑夜的深处迸发出的不可存在的光芒。和那天一样,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在他即将转身,回到厨房里的时候撇了一眼戴在他胸前的金属铭牌。那铭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标注,而是理所应当地镌刻着两个醒目的大字,它们概括了L的全部意义。那两个字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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