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麦娜丝》：人到中年万事休

如果你没有看过《大佛普拉斯》，那么我强烈建议你去看一看。如果你看完以后，不对黄信尧这位台湾鬼才导演产生发自肺腑的敬佩，那么你就基本可以告别观影生涯了。

继《大佛》爆火之后，阿尧导演又推出了续作《同学麦娜丝》，依然是熟悉的味道——普拉斯代表英文“plus”——升级；麦娜丝自然就代表“minus”——降级。望文生义，直观上就感觉这一部的主题应该是讲阿尧这一代70后。

《同学麦娜丝》电影海报

果不其然，故事围绕四位阿尧的高中同学展开，构成各自独立而又相互交织的群像叙事。具体情节就不赘述了，在我看来，单纯复述情节是小看读者的一种表现，真正有价值的影评，在于启发或诱导读者从情节认知的层面提升到价值思考的层面。而观赏一部电影的快感和意义，恰恰也在于每位观众可以藉此跳脱出社会角色的庸常束缚，挑动起经验上的或者情绪上的共鸣，从而获得审视自我、他者和世界的宝贵机会。说得便于理解一点，看一次电影，相当于体验一次生活，观众生命的深度和广度也得以开拓。

虽说同样属于黑色幽默社情戏，但由于视角差异的存在，《同学》的反讽效果打了一定折扣，甚至荧幕比例和色彩的变化，对观众造成的震撼也有相应的损耗。《大佛》就像低音提琴，基调是灰色沉重的，偶尔跳跃的几个高音，发散出灵性、温暖和自省；而《同学》更像小提琴，听上去并没有太多压抑曲折，嘈嘈切切一曲终了，你才回味出这原来是一首哀伤的曲调。

“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同学》的四位主角也都各有各的悲哀：罐头的痛苦来自肉欲，为供养女友不惜欠下卡债，又因为欠债反被甩，想着减肥找新女友又误食假药被送医，自暴自弃还不忘去三温暖招妓，活得像一个青春期处男，直到他做户口调查的时候，重逢了少年时暗恋的校花麦娜丝。

相较而言，电风更像普通中年人，兢兢业业当个上班族，却因为不会作秀而被老同学上级压制，无法升职加薪；拿着父亲的遗产咬咬牙买了房子、车子，从此过上了还贷的日子；偏偏又遇上女友意外怀孕，结婚和养家的压力如影随形地袭来。

添仔沉迷于实现自己的导演梦想，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一边甘心吃着妻子的软饭，一边靠周旋唬烂接拍一些不入流的小项目。这样的他居然被因为《大佛》丑闻缠身的高委员相中，推选包装成为立委候选人（类似美国的参议员），从此步入政坛。

闭结是四人组里最单纯的，照顾重病的奶奶，维持祖传的扎纸店，人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女人结婚，给奶奶冲冲喜，一家人过上平凡的小日子。他唯一的烦恼，只有跟人说话时结巴，以及时不时会有“好兄弟”找上门来。

随着命运的车轮不带情感地碾压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发现人生的中场赛事一点都不好打：

当罐头鼓起勇气向昔日的女神表白，却被早已习惯风尘的校花按在了按摩床上，他夺门而出，像失恋的少年一样一路恸哭，与自己的青春和单纯告别。

电风因为工作认真反而得罪了客户，面对上司的无理指责，他积压已久的怨气爆发出来，辞职回家的路上，一头扎进湖水里，前途、家用和贷款，明天再去思考吧。

闭结结识了独自抚养女儿的阿月，意外地发现对方不但不嫌弃他的结巴，而且总是能够领会他想表达的意思，正当幸福的生活眼看着展开，他却在加油站被认错人的黑道砍死当场。

添仔则越来越沉迷于竞选游戏，不仅从高委员处争来了主动，还搞上了美女助理，在家中跟妻子翻脸，在电风婚礼上抢风头，甚至到了闭结的葬礼，也不忘拉人拜票，结果遭到老同学甚至导演本人的暴打（PS：看到此处真是解气哈哈哈）。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四人组缺席了一位，而且是始终能够保持初心的一位，原来这就是同学minus。其他三位呢？也各自有了蜕变：罐头挥别了昨天，电风拒绝了明天，添仔沉溺于今天。不管愿意与否，生活的讽刺性就在于你必须在某个时刻全盘接受来自命运的嘲弄，是成长还是沉沦，是成熟还是堕落，没有样板，也没有公式，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同学麦娜丝。

平心而论，《同学》全片的处理连贯且有章法，自是一部佳作，但与《大佛》相比，则显得锐度明显不够。从观赏角度来说，《大佛》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俯瞰一切众生，带来超神体验的同时，更能让观众基于阶层优越感对底层境况生起怜悯心；反观《同学》，则采用了一种你我他式的平视视角，说的是between us的家长里短，这些遭遇不知道哪一天甚至早就已经发生在观众们的身上，自然很难引起情绪上的共鸣。人呐，总是对遥远的悲欢抱持宽容，对于切近的温暖和不幸，却常常表现苛刻，只能说是人性天然的凉薄。

校花麦娜丝既是题眼，更是象征着理想、善良、美好、未来等等弥漫于青春期的企盼，而这一切都会在成人时代到来的时候，像从云端坠入尘埃的女神，不免于告别、不免于堕落、不免于雷同、不免于从此失去企盼的权利，无疑是这个世道背景下所有人的个性、声音、念想不可避免被规训、被压榨、被同化的大可悲，更犬儒的说法，也未尝不是一种与自我的平静和解。

看完这部影片，我们都会反躬自省，人到中年，面对必然到来的生活塌陷，将何以自处？我们会比片中的四位同学处理得更好吗？我们会比他们更幸运还是更不幸呢？前路没有指南，生活没有答案，一切其实都取决于我们怎么做选择，做什么选择。

自己的婚礼上，电风无奈落泪

不知道下一部，鬼马又亲切的阿尧导演会怎么拍呢？既然俯视过了，平视过了，是不是到了该仰视的时候了呢？禁不住用一句套话作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