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结(小说原创)

 

  尽管二十年过去,廖小青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许娇。

  一个人不管时间过去多久,经历过什么,容颜会改变,神态会跟着境遇变化,但骨子里自私自利,乖张狡黠都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现在的许娇比上初中时胖,穿着臃肿的睡衣,画着略显夸张的妆容,脖子上、耳垂上、手腕上戴着价格不菲的各类金银饰品。头发也是经过染烫的,但是没有很好的打理,乱糟糟的像个草窝堆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粗鄙俗陋。

  她拉着廖小青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廖小青打断她,说自己马上要上课。但她依然拉住廖小青不放,话里话外说明自己和校长的亲戚关系。

  廖小青也不恼,盯着许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我们班我有权利要不要这个学生的。”

  许娇听出廖小青口气中的强硬,态度马上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起来,说单亲妈妈带个孩子怎么怎么不容易,为让孩子上好学校,费九牛二虎之力买下这个学区房……

  她的哭闹声引来别的班级老师围观。他们七嘴八舌在廖小青耳边悄悄说:“别听她瞎扯,前几年她和老公一起做生意挣不少钱,偷税漏税被公安机关查处,她把责任一股脑推给老公,老公坐牢后又逼他离婚,一分钱也没给他。”

  “我还听说,她那个女儿,有自闭症,转好几个学校,每次都怪老师没教好她女儿,去教育局告黑状。”

  “这次又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转到我们学校,你可别犯傻,千万不要接收她女儿,谁接谁倒霉。”平时相处不错的老师把廖小青拉到一边告诫她。

  廖小青点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等老师们都散了,她对许娇说:“明天你带你女儿来上课吧!”

  许娇千恩万谢、兴高采烈的走了。廖小青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阴郁可怕。

  第二天一早,许娇带着女儿香香来到廖小青的班级,五年级一班。

  香香看上去明显比同年级的孩子高出一头,许娇看出廖小青的疑惑,垂头丧气的说:“她脑瓜笨,我找关系让她留了一级。”

  说着用手狠狠敲一下正在吃东西的女儿,“吃吃吃,就像饿死鬼托生,都胖成猪了还在吃。”

  香香好像已经司空见惯,她骂她的,一点不影响自己把一个硕大的汉堡往嘴巴里送。

  廖小青好不容易打发走许娇,看着站在角落里还在旁若无人狼吞虎咽的香香出神。

  按许娇的要求,她把香香的座位安排在最前面一排,紧挨着老师的讲桌。一天课下来,几位授课老师都向她反映,“你们班那个香香是怎么回事啊!一节课往厕所跑好几趟,还要不要上课了?”

  廖小青也注意到,上课没多久,香香就站起来,脸憋得通红,问什么死不开口,直到老师说“去吧。”她才如释重负地跑出教室。

  在卫生间的盥洗池,悄悄跟过去的廖小青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香香用手扣着嗓子眼,把早上吃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廖小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声张,悄悄退出来,快步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好久之后,直起身,几近虚脱,长衫长裤遮盖下的伤疤隐隐约约作痛起来。

  香香同桌,还有她周围的同学没少到廖小青那里告状。说香香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衣服一个星期都不换,头发乱糟糟脏兮兮,还老放臭屁熏得整个教室臭烘烘的。

  廖小青委婉的告诉许娇,回家让孩子勤洗澡洗头、勤换衣裤。许娇冷着脸,“哼”了一声,“不洗澡碍着谁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说着,一把抓过香香的头发,骂道:“这死孩子,非要留这么长的头发,今天回家非剪不可。”香香不吭声,用手死死护住头发。

  那一瞬间,廖小青的心里掠过一丝的怜惜。

  第二天上学,香香头上戴一顶帽子,明明是大夏天,却戴一顶厚厚的绒帽。同学们起哄说是不是头发上长虱子怕别人看见?有个调皮的男同学趁她不注意,一把薅下帽子,香香长长的头发被剪成不男不女的寸头。

  香香慌忙去抢夺男孩手中的帽子,男孩嬉笑着,随手丢给另一个人,像传球一样,一个传一个,全班同学都在笑闹着,唯独香香一个人手足无措孤零零站在教室中间。

  廖小青站在窗子后面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她又一次在恶梦中惊醒。赤着脚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昏暗的小巷中奔跑。她不清楚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自己,就是不敢停下来。恍惚中,她的脸竟又变成香香,她被自己吓醒了。

  廖小青观察着香香,她几乎整天都不说一句话,除了上厕所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偶尔上体育课,她也是躲在操场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愿走出去。

  她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呆着,神情落寞而忧伤,那场景仿佛让廖小青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

  廖小青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她很想把香香抱进怀里,安慰她“别怕,你不孤单。”

  廖小青悄悄把班里一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女孩叫过来交代几句。

  女孩蹦蹦跳跳跑到香香跟前,把她拉到女孩们中间。香香显得有些拘谨笨拙,但能看得出她很开心。

  晚上放学,刚出狱不久的香香爸爸把她从学校接走。廖小青在学校附近一个小饭馆无意中看到这对父女。

  简陋的饭桌上只有两盘简单的炒菜,中间放着一个精美的大蛋糕。坐在爸爸对面的香香眼睛放光,正指手画脚津津有味说着什么有趣的事,爸爸满眼宠溺地看着她,父女俩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

  这笑声刺激着廖小青,她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身上早已结痂的伤疤一阵阵刺痛,让她难以忍受。

  她跑回家,拉上窗帘,把全身衣物退去,胳膊上、腿上一道道疤痕触目惊心。

  当年她用水果刀一刀刀拉开这些伤口的时候,心中的痛比身体的痛更甚。

  那时的她,还不叫廖小青,叫丁香。父母双亡刚从家乡小镇转学到大伯家所在初中上学的她,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城市女孩们面前,是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特别是许娇,家境好,长相好,学习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班里所有男孩女孩们众星捧月的对象。

  丁香第一天上学,许娇似乎就很讨厌她,说她又脏又土,每次经过她身边都捂着鼻子,皱着眉。

  有一次,因为丁香多看几眼班上一个许娇喜欢的男孩子,放学后,许娇带着几个同学把她堵在厕所里,甩手给她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说着,把一瓶尿液从丁香头上浇下去。围在四周的同学拍着手也跟着叫 “癞蛤蟆、癞蛤蟆,丁香是只癞蛤蟆。”

  丁香蹲在厕所的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夜色笼罩整个校园,才浑身战栗着起身回家。大伯大妈已经从菜市场卖菜回来,见她回来这么晚,不悦地数落她不知道减轻大人负担,就知道在外面疯玩。

  关上门,她看着镜子里通红肿胀的脸颊,耳旁始终萦绕着“癞蛤蟆癞蛤蟆”的嘲讽声。她使劲捂住耳朵,可那可怕的声音依旧清晰的在耳边回响,刺激的她不能呼吸,折磨的她要发疯。她从抽屉拿出一把水果刀,冰冷的刀刃划过滚烫的肌肤产生的疼痛感,鲜血从伤口流出的眩晕感,才暂时让她头脑清醒,呼吸顺畅。

  从那以后,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想到天亮,丁香就会陷入深深的恐惧当中。胳膊上,腿上的划痕越来越多,深的浅的,像一个个丑陋的暗红色蚯蚓爬满她的身上、心上。

  廖小青穿好衣服,眼神冰冷阴沉。

  早上,怒气冲冲的许娇带着香香找到廖小青,把一块摔碎的手表“啪”拍在她的办公桌上。“廖老师,我们家香香的手表被她同学给摔坏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说完,不容廖小青说话,把香香推搡到她面前,“你对老师说,是谁摔的?”

  香香低着头不说话,许娇狠狠地掐她一把,说:“是不是那个平时和你一起玩的丫头?”

  香香轻轻的点点头。

  廖小青盯着香香问,“是她摔的吗?”

  “嗯”香香在许娇的催促声中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

  极度的憎恶感、愤怒感几乎让廖小青当众失态。

  曾经,许娇用同样的方式冤枉过二十年前的丁香。

  许娇想让家里给她换一部新款手机,可是她爸妈不同意,于是动起歪心思。她把手机砸烂,偷偷塞进丁香的书包里,然后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从丁香身上搜出来。

  丁香坚决不承认偷手机,许娇悄悄让人给她带话,如果不承认,下次尿液就不是泼在头上那么简单了。

  想到那一次,丁香就害怕的发抖,她妥协了。

  看着大伯把辛辛苦苦卖菜挣得钱拿给许娇,丁香痛恨自己,鄙视自己。手腕上那道最深最长的伤疤就是那次的纪念,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划下多少刀,可是每一刀都遏制不住内心的痛楚,她只有疯狂地越割越深,直到大伯推门进来。

  那次,差点让她送命。恢复后,大伯把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在那里,丁香把名字改成廖小青,希望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能重新开始吗?有多少个夜晚,她被恶梦惊醒。梦中,她在使劲奔跑,尽管前方阴暗无光,看不见尽头,却始终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她不敢爱人,也不知道怎么爱人,不敢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她把自己困在一个网中,挣脱不出来。

  许娇还在嚷嚷着赔偿手表,廖小青把班里的监控调出来,香香手腕上根本就没戴手表,在证据面前,许娇只能作罢。

  教室里的香香越发的安静。周围的同学在旁边闹啊!笑啊!她都听不见看不见。就像无边无际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走进去。

  一天,忧心忡忡的香香爸爸找到廖小青,他恳求廖小青帮他写一份许娇在抚养女儿期间没能尽职尽责的证明信。

  “真的很担心女儿目前的状态。”他说:“我想打官司把抚养权从她妈妈那里要过来,虽然在经济上暂时给不了她最好的生活,但我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让她健康快乐的长大!”

  廖小青当然知道香香跟着谁会更好,但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想让许娇的女儿二十年后也像她这样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在孤独,灰暗,绝望中煎熬!

  她断然拒绝香香爸爸的请求。

  香香爸爸失望的走了。

  廖小青叫来被香香冤枉摔坏手表的女孩,想安慰她,叮嘱她今后不要再和香香接近。

  女孩睁着一双澄澈干净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睛问她:“老师,小孩子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爸爸妈妈呢?香香真的很可怜!”

  廖小青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反问道:“她冤枉你,你不恨她吗?”

  “不恨,她也没办法,如果不说是我摔的,她妈妈就不让她和爸爸见面,那多可怜啊!她妈妈一天到晚打麻将不管她,从小她都是跟着爸爸长大的。她爸爸每天早上不管多忙都会给她扎小辫,绑上各种各样漂亮的蝴蝶结,她说以前好多女孩都羡慕她有一个会编辫子的爸爸呢!”

  女孩的话,让廖小青感到无地自容,她竟还不如一个孩子活得通透。

  她曾试探过许娇,还记得以前一个叫丁香的同学吗?“以前的事谁还记着,早翻篇了。”许娇毫不在意笑着说。

  廖小青觉得自己真傻,这么多年,只有她还困在原地,而那个困住她的就是自己。那个一直在梦中追赶她,折磨她,让她恐惧害怕的原来也是自己啊!

  她给香香爸爸写了一份许娇不适合继续抚养女儿的证明材料后,给学校递交了辞职信。

  廖小青心中有愧,有悔,不敢再听那群纯洁如白纸般的孩子们叫她“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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