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一百六十二）

经理猛然间有些愣怔，似乎场面完全超出预料，措手不及之余，只能停下手中操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员工，一分钟后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走到四六跟前，伸出双手拉他起身：“陈师傅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啊？快起来快起来！说起来你也是公司的老人了，辛苦忙碌这么多年，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哪里犯得上做出这些？快起来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再不起来我可要生气了！”

四六已是老泪纵横，万分的委屈心酸中，仍然执拗地不肯起身，仍然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地不断磕头，无奈经理力大气粗，硬拽着使劲拖他，四六不敢违逆对方，两分钟后半推半就站了起来。

这会儿相互簇拥着的年纪相仿的两位中年男人，脸与脸相距不到十公分，四六一双手紧紧抓住经理胳膊，两只眼睛充满渴求地盯着他，女人似的泪流满面，女人似的絮絮叨叨哭诉不停：“我晓得自己是没有脸来这里的，可现在家里已经添加三张要吃要喝的嘴巴，陈涛要是找不到工作，他的婚姻肯定是保不住的，几个小的看得见成为孤儿，万一真有那样一天，我们这个家就妻离子散，四分五裂彻底砸蛋了！

我不敢想那样的日子，一点都不敢想那样的灭顶之灾！不怕你生气，我左思右想几个晚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来求你！虽然你以前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但我晓得你心善，晓得你是金刚面相菩萨心，最是一个善人！积德行善是一个人的本事，更是一个人的福分，好人肯定有好报，老话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

刘经理，我实在没有其它路径，只能厚着脸皮到这里来，求你看在一家老小薄面上，看在我老陈几十年为公司干活，做人老实做事勤快的薄面上，给我儿子最后一次机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求求你，求求你！刘经理，你行行好，行行好！这一次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以后就是我全家人混不下去，在无锡大街上讨饭喝西北风，我老陈也不会过来找你麻烦，绝对不会找你二次麻烦！这一回你发发慈悲帮帮忙，拉陈涛一把，让我们度过眼下这个劫难，我老陈一辈子记着你的恩典，我们全家人永生永世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你就是陈涛的再生父母，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求求你！”

经理先是苦笑着想要挣脱，之后干脆放开手不再挣扎，只是定定地瞧着四六。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观察、这位已在公司服务几十年的老员工，看着这个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敦敦实实的男人，以前每一次到工地巡视，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觉得他话语很少，这么多年在城市生活，还是一口地道的哪个旮旯的方言，平日里总是埋着头一声不吭蹲在角落干活，几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做事的确踏实稳当。

不经意间，经理忽然发现他头发花白很多，什么时候开始两边的鬓角也已斑驳？右侧的眉梢处清晰冒出一根白毛——这一刻，他弓着身子站在这里，不再是平日里一贯的安静顺从、那种略有几丝麻木迟钝的熟悉模样，而是完全陌生的一副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