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夏天的某个夜晚,五个小男孩趁着守门人熟睡,偷偷潜入了五处大院的工人俱乐部。
这栋工人俱乐部六十年代建成,两层,苏式风格,有着高耸的尖顶和细窄的窗户,深灰色水刷石外墙上的标语已经剥落殆尽,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字体的轮廓,这种拉毛工艺的外墙几乎不反射光线,让整个建筑在深夜里显得十分阴沉萧瑟。
九十年代,不论是下岗失业者还是下海经商者,都已经离开原来的工人单位,工人俱乐部随之废弃,只派了一个残疾的中年男人在此地看守。
男孩们早就耳闻,这里常有冤死的鬼魂出没,恐怖程度和那个单身筒子楼相比毫不逊色。
大人们告诉他们,一到晚上,俱乐部里面就会亮起荧黄色的灯,飘忽不定,伴随着女人低沉的抽泣声,相当瘆人。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耳听到过俱乐部里有钢锯锯人的声音,咔擦咔嚓,响个不停。旁人问,你只听到了锯声,怎么知道锯的不是一根木头?此人说,会有木头被锯的时候发出女人的尖叫吗?最离谱的是,有人说他亲眼看见,半夜两点,俱乐部二楼的舞蹈教室里有女人的影子在跳舞,像是全身的关节被生生拗断,动作僵硬而怪异......
俱乐部的一楼是个中型剧场,横排数列放着几百张木制座椅,年代久远,已经纷纷朽烂。黑暗里,男孩们秉着呼吸从座椅中间缓缓穿过,有冒失的孩子不小心碰到了没立起来的椅子。这些椅子的伸缩弹簧早已生锈,被孩子们小心翼翼推回去的时候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试了几次,椅面也只能软塌塌地垂在半空中,像一只长长的舌头。
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说,“我们到前面的舞台上看看去。”
剩下的孩子早已被黑暗里霉变的味道和一惊一乍的怪响弄得神经衰弱,但都羞于承认自己的恐惧,于是大家伙朝着舞台走去。
在昏黄的手电筒光柱里,男孩们看到舞台上挂着几个男人的巨型画像,黑色的帷幕乱糟糟地搭在画像上,让孩子觉得画像里的人正遮遮掩掩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撇撇嘴说,“这哪里有鬼?都是骗人的,就是一间电影院而已!”
有男孩子纠正,“不是电影院!是一个小剧场,这里没有电影幕布!”
又有男孩子说,“放电影的时候,再把幕布搭起来不就好啦......”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慌乱的心稍稍松了一些。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身后发出了一声巨响。
“砰!”像是有人用力破开了一盏铁门。
男孩们吓了一跳,有人当场尿了裤子,他们惊恐地回头看,后面是一片黑暗,借着月光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排又一排椅子的影子。
“笨蛋,赶紧用手电筒照啊!”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子说。
大家手忙脚乱地打开手里的手电筒,四五条聚拢的光柱在黑暗里胡乱摆动着。惊魂未定之际,有个男孩子尖叫了一声,大家顺着他手里的光柱看去,角落那一排的座椅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袍子的女人!
“鬼呀!”最小的男孩子喊道。
刺眼的灯光似乎激怒了这个东西,孩子们听到这个东西尖叫了一声,翻着椅子朝他们奔过来,身手相当敏捷,转眼的功夫,这个东西已经翻过了三四排座椅,那件深红色的长袍时不时勾在椅背上,布料撕裂的声音里夹杂着这个东西急促的喘息声和啜泣声。
她好像......是在愤怒地哭泣?
队伍里有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年长的男孩说,“快跑!”
大家跟着他撒丫子往舞台的左边跑去,只要五十米,就能攀上俱乐部的玻璃窗台。男孩爬上窗台,用手电筒将玻璃一把砸碎。俱乐部的窗户细窄而高大,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像极了恐怖电影教堂的配置。
男孩蹲在窗台上,一把把将自己的小伙伴拉上来。
那个东西已经逼近了他们,近在咫尺,所有人都闻到了空气里血腥的味道。
年纪最小的孩子四肢无力,瘫倒在地,不论男孩怎么呼喊,都已经站不起身来。男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扑到了他的身上,疯狂地撕咬……
男孩绝望地看见,这个东西的皮肤白皙,但手指上沾着红色的鲜血,所有的指甲盖已经磨损殆尽,露出外翻的血肉,像婴儿倔强的嘴巴。
2.
“哪有什么灵异事件,不过是几个男孩子为了晚上不回家编造的故事嘛。”派出所的同事笑着说,顺便将做好的笔录递给曹文。
这个年轻的刑警眉宇冷峻,身条高瘦,墨绿色的警服上别着一只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白色的“哀”字。他的未婚妻陈珺去年死于一场手段残忍的凶杀,阴婚合婚以后骨殖被盗,下落不明。尽管同事们善意地提醒过他,警服着装条例里面禁止将无关配饰别在身上,他也只是笑笑,并没将它摘下。
曹文翻着笔录,接过同事递来的烟,点燃。他看得很专注,烟头烧到手指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说,“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一般。往年俱乐部和筒子楼也有闹鬼的事儿,但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一听就很假,这次的事情不仅脉络清晰,目击者也都实实在在存在。”
同事摆了摆手,“别提了,五个男孩子里面,除了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还算清醒,剩下的孩子回家都发了高烧,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到现在都在疯言疯语,我听说孩子妈妈找了张正道长给孩子做法呢。”
曹文瞥了一眼同事,眼睛里面流出一些不悦,“得相信科学,我就从来不相信有什么鬼魂和灵异事件。”
同事点点头,端起茶杯来,“是这样没错。坦白讲,我们关注工人俱乐部很久了。之前有人听到过那里面半夜会有奇怪的声音,我们派人去简单调查过。”
“没什么异常吗?”
同事摇摇头,“没有,看门的王师傅说,他一开始住进去的时候,也能听到有奇怪的声音,但久而久之就不怕了。”
曹文沉默着,正在努力思考该从哪里找到破绽。
同事撅起嘴来,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结论,是我们片警的结论,当然,比不上你们刑警专业,你要是不笑话的话,我说给你听。”
曹文点点头。
“这个看门的王师傅,1992年被买断工龄下岗后,单位安排他到工人俱乐部守门房,工资刚够他生活。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开发商要拆掉俱乐部——毕竟那个地方确实也废弃多年了——从那时候起,那地方闹鬼的事情就多起来了。”
曹文哦了一声,感觉脑子里面的思绪似乎联系在了一起。
同事接着说,“所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灵异事件,就是看门老头为了阻止拆迁,故意搞出来的恐怖故事。这年景,壮汉下岗都寻死觅活,何况一个老头?这王师傅无儿无女,还有残疾,这么做也能理解。”
曹文低下头来,仔细翻动着笔录,“虽然很有道理,但还是有些东西没解释清楚......比如五个孩子确实看到了那个女人,这可是群体目击事件,真实性很高的......”
“剧场里确实死过一个女人,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女人背着自己的男人出来和领导看电影,被跟踪的男人一刀刺死,干净利落,出现场的时候我也去了,女人穿着就是红色大衣,皮肤挺白。”
曹文笑了,“越来越玄乎了哈。”
同事说,“可不,孩子们肯定听说过这件事儿,所以完全有可能串通在一起编了这么个故事,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给夜不归宿编个借口。正好碰上看门的王师傅巴不得这地方有点鬼故事。”
曹文说,“那笔录里面提到的年纪最小那个男孩呢?他不是没来得及跑出去吗?”
同事说,“他被闻声赶来的王师傅抱回了门房,当时已经昏了过去。王师傅说,他进门的时候只看见孩子躺在地上,并没有什么红袍子女人。”
曹文撑着下巴还在思考着,他总觉得有些拧巴。
同事又补道,“最好别去打扰孩子们了,他们的家长很反感我们介入这件事儿,孩子穿过的衣服已经在做法的时候被烧掉了,剧院现场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曹文把笔录收好,放在文件袋里面,站起身和同事握了握手,表示自己想去俱乐部亲自看看。
送他出来的时候,同事笑着对他说,“你们刑警队的领导也不支持你来调查吧?就派了你一个人来交接。”
曹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也不算,我的搭档今天有事儿,本来也是要一起来的。”
3.
曹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最早的中国》,1990年出版,书页已经酥软,翻动的时候溢出油墨霉变的味道。他细致地查看了俱乐部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二楼的阅览室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并无异常。
“你也喜欢先秦史?”他问。
站在跟前的男人六十岁出头,身板单薄矮小,透过汗衫能看得见他臂膀上有饱满的肌肉。他的脸色自信和善,不像是唯唯诺诺的门房老头,虽然黝黑色皮肤的沟壑很多,但堆起来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不太算,各个朝代的东西都看一点。”他说。
曹文指着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些批注都是你写的?”
王师傅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单位给我们开过学习班,就在二楼的阅览室,我学得挺认真,现在也没事儿看看书。”
狭窄的门房里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王师傅在过道上摆了一张带着书架的桌子。
曹文笑着说,“好习惯好习惯,我家隔壁的大爷和你是同一代工人,退休以后天天拉手风琴,都是那时候培养的爱好,这搁现在谁能信?”
王师傅笑笑,不再说话。
培养个兴趣和爱好不仅需要氛围,还需要分配合理的工作时间,站在世纪末尾巴上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这个工人俱乐部当年热闹的样子了。当年,很多工人下班以后来这里学习娱乐,像现在出入筒子楼里的粉红发廊一样随意。
这里是没落的工人王国。
曹文弯下腰来,发现小小的书架上居然摆着李伯谦、刘庆祝、许宏的专著,有些版本他自己都没有买到过,不由得有些讶异。
王师傅凑过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感兴趣的话,看看这本,何驽写的,写的是晋省尧都的发现,算是这个领域里目前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了。”
曹文接过来,这是本油印的新书,《尧都新发现》。草草一翻,里面的内容正是曹文最近关注的问题,翻到扉页,他看到几个毛笔字,“王國藏書”,端正大气。
曹文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不出来啊,王师傅,你是知识分子,应该坐在省文物局喝茶看报的。”
王师傅哈哈大笑,“这不年轻的时候工伤,腿残废了嘛。”他拍拍自己的右腿,“后来就退到二线,没过多久就下岗了。喜欢的话,拿去看吧,现在还喜欢这些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曹文如获至宝地将书夹在腋下,用力握了握王师傅粗糙的手。
俩人促膝相谈,从尧都地基上延伸出来的柱子,讨论到地球的黄赤交角,又借着黄赤交角,聊到先秦时期的立法和纪年,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曹文说,凉朝的墓葬规格最大气,有长长的斜坡墓道,有整齐的正室侧室,十分规整。
王师傅点头,他说,殷商早期的墓葬还没有这种斜坡墓道,只是挖个坑,然后填土,美感不足,但受限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也只能如此。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像一个认真的学者,他说,不管是尧舜古朴的天文台,还是凉朝复杂的规制,都是令人着迷的建筑。人活一世,总得留点什么东西,等着后人去发现,最好还得让他们在遗迹边上痴望感叹——这样的人生才值得过。
“是,挺浪漫的事儿。”曹文说。
“我们这代人算是废了,尤其是我,熔铸了半辈子,什么也没留下,到最后,孤孤单单地,守着这个门房......”
“这年景不好,大家都这样。”
4.
回到局里的时候,张左拿着一沓图纸找到曹文,“怎么样,去俱乐部了吗?”
曹文挥了挥手里的书,“意外发现,看门的师傅居然是个知识分子,看的考古资料比我都多。”
张左皱了皱眉,“搞了半天,去和人唠坟头嗑去了?”
曹文不好意思地说,“也有新发现啦。派出所的同事说,俱乐部里的鬼故事就是王师傅自己制造的,为了保住他看门的工作。”
张左摇了摇头,“怎么,你心软了?”
曹文说,“不算吧?如果真的只是扮成鬼吓吓人,保住自己的工作,也可以理解。这样残疾的老头,无儿无女,没有结婚,没了工作怎么办。年景这么差,为了营生各显其能嘛。再说老头热爱考古,整个鬼故事出来吓吓人应该不算难事儿。”
“那被孩子们看到的女鬼,怎么解释?”
“现在流动人员这么多,完全有可能雇个女生,按照那起情杀案的样子打扮一下出来吓人嘛。”
张左听了直摇头,“曹文,你的职业嗅觉确实比我强,但有的时候太容易感情用事,我不单单是指你未婚妻的事儿......”
曹文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你查到了什么?”
张左把手中的纸摊开,这张纸被对折了很多次,已经十分薄脆,摊在桌面上显得十分巨大。
“俱乐部的设计图?”
张左点点头,“今天我去开发商那里做调查,没有什么发现,开发商也说那地方闹鬼,一直没办法动工。还好,开发商在和五处对接之前拿到了俱乐部的图纸,我把它借了回来。”
两人细细地看这张图纸,图纸是1966年画的,十分精细,工人俱乐部被设计成了一个两层的苏式建筑,一楼是鬼故事频发的剧场,设计指标是容纳五百人,略有浮夸。二楼则被设计师分割成了多个单间,舞蹈室、音乐室、阅览器,以及一众运动室,一应俱全。
曹文再一次被那个年代的生活震撼,站在图纸面前啧啧称奇。
“看这儿,看出什么了吗?”张左指着剧场平面图的边角。
曹文趴在图纸上细细地观察,年代久远,图纸上的细节已经相当模糊。
“这......这里有个地下通道?!”
张左把图纸翻过来,在图纸背面的一个角落里,清清楚楚地标明,剧场后排的角落里有一个配电室,配电室门口有一条垂直的地下通道,顺着这条通道往下走,地底下有一个和剧场一样大的地下室!
“你检查的时候,一定没有找到过这个地下室吧?”张左问。
“没有,谁能想到那里有个地下室?”曹文也有些发怵。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个未被他们发现的地下室会有什么异常,俩人仍然决定再次前往俱乐部一趟。报备行程的时候,副队长差点笑掉了鼻子,他一边把车钥匙递给两人一边说,“你们不会真的想去捉鬼吧?”
再次见到曹文,王师傅十分惊讶,“这不昨天才走吗?这么快就看完啦?”
曹文摆摆手,“还在看,这次我带着同事来问你个事儿,和那些书没有关系。”他指了指身边的张左,这个有些矮胖,但目光里满是怀疑的年轻警察,“他是我的同事。”
张左冷冷地说,“带我们去看看俱乐部的地下室。”
王师傅听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可能觉得两个警察认真捉鬼这件事儿真的好笑极了,他的笑声十分尖锐,听得张左一阵发毛。
“俱乐部的地下室早就封死了,你们不知道吧?”王师傅好不容易止住笑。
看着两人愕然的表情,王师傅接着说,“这个地下室原本是作为防空洞使用的,五处上了年代的建筑都有地下室,但俱乐部这个地下室当年建的时候只建了计划的三分之一——当时有年轻人说,防空洞建的越大,越是搞投降主义——于是工人就只建了三分之一,原先设计从一楼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也被封死了。”
王师傅把两人带到剧场的角落,从图纸上看,这个位置应该有一个像地窖一样的入口。黑暗里,王师傅从地上利索地掀开一片木板,曹文用手电筒往里探,果然,这里有一个四方的口子,半米深,垂直向下,已经被水泥封死。
张左跳下去,踩了踩,又不放心地蹲下来敲了敲水泥地,十分结实,没有破开的痕迹。
张左十分沮丧,被曹文拉上来的时候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师傅说,“警官们,别管这些闹鬼的事情啦,你看,我就不怕,牛鬼神蛇,怕求?”
5.
坐上警车,张左有些懊恼,“老曹,或许那地方和筒子楼一样,真的闹鬼。邪门了,整个俱乐部都翻遍了,都没啥可疑的地方?”
曹文神秘地说,“有,我发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地方,今晚有没有胆量和我进俱乐部真刀实枪地抓鬼?”
张左哆嗦了一下,“谁怕谁,走啊!”
凌晨两点,曹文和张左蹑手捏脚地从剧场破碎的窗户里钻了进去。剧场里一篇漆黑,带着霉变的味道。曹文和张左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咔嚓咔嚓的怪声。
曹文带着张左来到配电室,用手电筒的光柱晃了晃配电箱。
“看到了吗,配电箱外接了一根电线。”曹文低声说。
张左细细地看,发现这是一根很新的电线,外面的尼龙绳还保持着原本的花纹。这根电线从配电箱接出,一直延伸到了地下。张左蹲在地上,仔细看才发现,地上被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眼儿,这根电线就是被送到了这个小眼儿里。他大着胆子拽了拽电线,还挺长,吃力的方向垂直向下。
“地下室有人用电?”张左疑惑地问。
曹文说,“绝对是这样。白天我们来检查的时候,我想趁着老头不注意查查电表,结果发现了这根线。”
张左说,“可入口都已经被封死了呀,线是怎么送下去的?”
曹文说,“肯定还有别的入口,他绕过了那堵水泥墙。”
两人把耳朵贴在地上细细地听。曹文突然想起,孩子们做出的笔录,女鬼是从后排座椅处出现的。他灵机一动,开始挨个勘察后排的座椅,果然,另一边角落里面,有一只座椅的腿脚微微松动。剧场中座椅的底部用粗大的螺丝钉紧,周围的螺母早已经锈死,唯有这只座椅的螺母明显是新换的。
曹文和张左尽可能小心地拆掉螺母和螺栓,把椅子挪开,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两人都屏住呼吸,后背出了一身绵密的冷汗,只能感觉到从洞口里面不断有风涌在他们的脸上。
曹文说,“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守着。”
张左点点头。
曹文小心地跳进洞口。从洞口到着地的这一段是一口竖井,不高,约摸着也就一人多的样子,
曹文打着手电筒,蹲下身来,竖井十分狭窄,蹲下身便十分局促,顺着风的方向,曹文发现面前有一个斜着向下的坡洞,同样一人宽,用手电筒看里面黑压压的,没有尽头。
曹文咬咬牙,狠下心来爬了进去。这个洞似乎越往前爬越窄,最近这段时间曹文没有控制饮食,身体有些发胖,因此越发吃力。
爬了一阵,眼前的洞仍然没有尽头,曹文开始胸闷,恐惧,他想努力回头看一眼洞口,但不管怎么努力,这个狭窄的空间已经不容许他做出回头的动作了。
他想,这个洞塌方了怎么办?或者,再往前走,自己被卡在了某个地方怎么办?再或者,有人在身后突然把洞口堵住了怎么办?凉朝的王族墓葬,通往墓室的甬道就是这样一个坡。这么一想,幽闭感立马加剧,他感觉自己的心飞速地开始跳动,呼吸急促,几乎要昏死过去。
伏在地上努力控制了一阵,曹文咬咬牙接着往前爬,还好,终于看到面前有一盏铁门,很新,上面挂了一把黄铜大锁,锁芯并没有合上,只是锁把勾在了门把上。他取下锁子,推开铁门,面前的空间开阔起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里的空气已经十分浑浊,让他有些头晕。
再往前爬,面前是一道铁栅栏,用一把黄铜锁子锁的十分紧实,好在细细观察了一阵,他发现这扇铁栅栏中间的部分已经弯曲变形,似乎不久之前刚被人从里面破坏过。他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拗断了钢筋的焊点,破开了这扇栅栏。
穿过栅栏,面前已经十分开阔,容许曹文站起身来,曹文站在黑暗面前,正犹豫着是该趁早退回去还是接着往前走,正踌躇间,面前居然亮了起来。他吓了一跳,眼睛一时被晃得无法睁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面前有人说:“孤,你回来了......”
曹文睁开眼,发现这是一个标准的地下室,四周的墙面糊着深褐色的水泥,顶上吊着一只白炽灯泡,面前齐齐地跪着两个女人,穿着红色的袍子,昏黄的灯光里,两个女人十分邋遢。
曹文愕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两女人发觉情况不对,抬起头来看向曹文。
短头发的女人看到曹文身上墨绿色的警服,先是愣了十秒钟,接着嚎啕大哭。
长头发的女人眼神呆滞,一直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盯着曹文。
曹文说,“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短头发的女人哭着说,“警官!快带我们出去!我们是人,不是鬼啊!”
曹文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到洞口外面传来一声闷响。
“糟了!如果洞口被人堵住,我可就要困在这鬼地方了!”
曹文来不及细说,扭过身来往外面爬,他爬得是如此努力,全身上下擦破了无数处也没感觉到疼痛。
闷响以后,外面再无动静,守在洞口的张左大概率被人袭击了。凶手一定会赶在他爬出来之前,把那道铁门从外面锁上!那样一来,他便会困在此地,成为孤的仆人,再无天日。
曹文的呼吸越来越重,顺着手电筒,他已经可以看到洞的尽头了——那里蹲着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头,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曹文不禁打了个哆嗦,在王师傅复杂的眼光里,他像一只为了生活灰溜溜打洞的老鼠,卑微、丑陋。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王师傅平静地站起身来,爬出了竖井。
曹文爬出竖井,看到张左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似乎是后脑勺被结结实实挨了一砖。
曹文在黑暗里茫然四顾,根本看不到王师傅的踪影。
他既恐惧又兴奋。
他草草地将椅子安装好,防止里面的女人逃跑,接着只身追出剧场,外面的门房空荡荡的,单人床跟前的书架上的书散了一地,早已经没了人影。
“操你妈的,去哪里了?”曹文骂道。看到散在地上的书,他扭头往俱乐部二楼的阅览室跑。
二楼的阅览室一尘不染,书架背后的暖气管上吊着一根粗壮的麻绳,麻绳下面勒着一个干瘪的肉体,正在月光里悠悠地摇晃着。
6.
王国,五处最早的一批工人,五十年代随单位搬迁到晋省煤城县,从事矿山井下机电建设,在未受工伤之前不论是文化水平还是技术水平,一直是单位第一名。七十年代初,矿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塌方,为了组织工友们疏散,王国被掉下来的巨石砸伤右腿,变成残废,此后被单位安排闲职,勉强度日。1992年,王国被买断工龄下岗。
作为最优秀的井下机电建设工人,王国聪明地绕开了水泥墙,用一把座椅作为伪装,先挖了一条高183厘米的竖井,又从竖井斜向下打,仿照凉朝的墓葬格式,做了一条斜向下的墓道,通往那个只建了三分之一的地下室。
挖通这里后,王国把这个地下室当做正中的主室,又在南面和背面动手挖了两个侧室,190厘米高。从上空看,整个地下空间是一个十字形,先秦规制。他给这个墓室引来了电线,挂上了灯泡,打通了几个通风管道,把这里铸造成自己事业的容身之所。
刑警们猜想,王国住进俱乐部以后,夜夜动工,人们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是这里挖土造坟的声音。
墓室建成以后,王国用各种手段,将按摩店的女技师骗到工人俱乐部,绑架她们,把她们送到地下的墓室,让她们穿上俱乐部舞蹈房里留下来的演出服——那种猩红色的袍子。
王国夜夜来折磨她们,从肉体上和精神上摧残这些女孩。
他告诉女孩们,他是这个地下王国的王,在这里,他掌握着时间和空间,他让她们称呼他为孤,每当他从阳间下到这里时,她们得按照规制,跪地称安......
刑警们在北面侧室的地底下挖到了一具尸体,刚刚被杀害。
被杀害的姑娘在这里呆的最久,长头发女姑娘和短头发姑娘被掳来的时候,她似乎就已经待着这里很久了......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被掳来之前在哪里工作......短头发和长头发的姑娘只知道,她们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已经精神失常了。
在男孩们来俱乐部探险的那晚,这个女人终于经受不住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冲破了斜坡上铁栅栏的束缚,一把顶开竖井上面的椅子......
男孩们用手电筒照她的时候,她失常的神经彻底崩溃,哭喊着朝光源奔来。
长头发姑娘被抓来十个月,短头发姑娘被抓来四个月,她们躲在墓室里面瑟瑟发抖,全然没有了逃生的欲望。被惊醒的王国没费多大力气就抓住了那个女人,把她重新抓到墓室里,为了杀灭后妃们的威风,王国命令长头发姑娘和短头发姑娘联手将她杀死,埋在北面的侧室......
被营救出来的时候,短头发姑娘精神还算正常,能细致地描述被抓来的时间和经过。长头发的姑娘就不行了。审讯的时候,她用痴呆的眼神看着曹文,让曹文一阵发毛,然后哈哈大笑,声音尖锐,和王国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告诉曹文,她的孤,对她很好的呀,只要她在地下体贴地服侍她的孤,孤就会带她去二楼的舞蹈房里,打开灯,教她跳舞。舞蹈房的地面柔软整洁,空气干净清新,她珍惜每一次跳舞的机会,也努力争取着每一跳舞的机会......
很久以后,张左和曹文在办公室里闲聊起这个案子,一阵唏嘘。
曹文说,他从此换上了深度幽闭恐惧症,睡觉的时候如果环境太黑,会让他感觉自己再一次置身墓道里面,呼吸困难。
张左悻悻地说,幸亏这孙子当时只是把他拍晕了,没下杀心,下到竖井的时候也没关上铁门把曹文锁在里面,要不然,他俩可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王国当时只看了你一眼,就放你走了?他哪怕蹲在洞口把你踹下去,你也没有还手的力气啊。”
曹文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那本《尧都新发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
张左说,“你说这东西也奇了怪哈,除了北面的侧室里挖出了尸体,那个正中间的地下室也挖出了一具女尸体,法医科说,这具尸体死亡时间怎么着也有三十年了,应该是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就有人把尸体埋在了地下室,然后用水泥把地下室封起来了。会是谁干的呢?”
曹文摇摇头,闭上眼睛,他努力回想着王国望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那里面充满了失望和不甘。
那一刻,地上和地下的王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墓室里的两只灰皮老鼠,丑陋、卑微。王国终于失望地跳出了竖井,安安静静走到了二楼的阅览室,结束了自己疯狂而罪恶的生命。年轻的时候,他和年轻的工人们在这里读书学习,多年以后,他一身残疾重回故地,没人知道他的心情如何,只知道他每天都会固执地将这里认真清扫一遍,然后爬向黑洞,经营自己的地下王国。
他躺在椅子上,困意袭来,不禁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变身为一只拖着粗长尾巴的灰皮老鼠,在一条幽暗逼仄的隧道里爬行。他鼓着黝黑的眼珠,摆动着精巧的四肢,爬过王师傅壮阔的地下王国。墓室正中间,席地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她皮肤白皙,唇色饱满,身着红袍,裙摆舒展地铺在地面上,像一朵绽开的花。
灰皮老鼠认出了这是他无力保护的未婚妻,他哭着问,“小珺,你到底丢在了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女孩含着泪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来,灰皮老鼠就看到她被一个干瘪有力的男人一刀刺倒,鲜血和红色的袍子交叠在一起,梦随之惊醒。
睁开眼睛,曹文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衬衫和后背黏腻地贴在一起。天已经黑了,外面的烧烤摊和包子铺灯火闪亮,人流涌动,一派祥和。
年轻的他静静地看着吵闹的人群,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这平凡庸碌的世界。
1997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将独自踏上一条寻找未婚妻骨殖的路,直到二十二年后牺牲在西面的某个小镇上。他牺牲后,战友们费劲周折,拿到了村民们抗拒执法,掉包骨殖的证据,最终在山上某个角落找到了陈珺。
衰老而疲倦的战友将他和陈珺安然埋在一起,庄重而温馨,默默期盼着他们能幸福生活在一个光明的地下王国里。
那里没有畸变扭曲的恶俗,那里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那里的人们都能保护好自己所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