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宛辗清秋
01
已至七月,雨后微凉,这个边陲小城仍然还是初夏的味道。不像之前仓惶逃离的那座南方城市,临着海,这个时节里,高大的椰树早已在湿热的空气里兀自摇曳了。
而我,趁着柳宇出差,在经过了一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后,终于下定决心,于第二天向公司递交辞呈,在一片不解和诧异的眼神中走出了那栋进出了一年多的大楼。回到居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囊,然后定下航班。当晚七点,飞机起飞,望着窗外的一片明朗,突然有点恍惚。这里曾经承载了毕业以后所有的梦想,想过我要在这里完成最酷的建筑设计,看着鼠标的一次次点击,一个个线条,电脑里的一幅幅图纸最终变成这个城市里的幢幢楼宇,它们真实而又丰富,可以拯救我荒凉而又迷失的心。
02
荒凉而又迷失,是我对自己20多年人生的定义。印象中父亲母亲从来都没有好好说过话,家里常年充斥着他们激烈的争吵,要么就是令人窒息的安静。他们就像是陌生人,面无表情,甚至互相怨恨,而我就像多余的那一个夹在中间。
母亲常常带着一脸泪痕,抱着我,在外滩边找一个角落就那么坐着。她望着起伏的江水还有来往的船只发呆,我数着对面高低不一的房子,直到困的在她怀里睡着。本应该活泼好动的年纪,我却时常可以不同于其他孩童,自觉将整个世界的喧嚣屏蔽在耳边。她常带我去外婆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父亲从不过问,也从不接我们回去。
最后,在外婆的催促和不耐烦中,母亲还是要带我回家。每每推门的一刹那,凌乱和酸腐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父亲要么不在,要么就在阳台抽着烟。母亲开始絮絮叨叨,满脸嫌恶,却又不得不动手收拾打扫。她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他们彼此还是不说话,甚至不会互相看一眼。我在房间,简单的积木和两只已经褪色的洋娃娃,可以打发一个下午。偶尔父亲会过来,抱起我,走到阳台,他教我望向窗外的楼宇,给我讲述他厂里的一些故事,尽管我听不太懂。靠在父亲温热的肩膀,他身上散发着微微刺鼻的烟味。母亲种的栀子花开了,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香气。我也不嫌弃父亲的胡茬,会叫他爸爸,然后问他很多问题。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叽叽喳喳。他跟耐心的听着,只是总是蹙着眉,脸上不见笑容。
接下来往往会平静一段时间,我开心着,却也害怕着,哪一天狂风暴雨就会突然来临。而这样的循环还是逃不掉,但是却终结了,因为有一天我们再次从外婆家回来,从卧室传来女人的笑声。母亲放下我,飞快的冲进去。她的歇斯底里和那个陌生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蜷缩在沙发上,直到他们三个人从卧室扭打着出来,母亲张牙舞爪,父亲紧紧抱着那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女人,不停的闪躲,却始终眉目紧锁一言不发。最后母亲累了,左邻右舍也惊动的全都上了门,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那个陌生女人走了,他居然都没有看我一眼。过了许久,母亲平静下来,打发走所有看热闹的人,然后收拾了几个大大的包裹。
还是去了外婆家。只是这一次,我们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一年,七月初至,我五岁。
那是生命里的第一场逃离,而我不知道的是,这样的逃离仅仅是开端。逃离,似乎成了我的宿命。
03
后来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她除了白天上班,其余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但是会经常很严肃认真的跟我说一句话,陈修瑾,你要好好读书,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她对我的要求极为严格,从来不会把我打扮的漂亮,会把男孩子写给我的情书撕的粉碎,跟我说对男人都应该保持疏离,清清冷冷的最好,可以保护自己。父亲每月会寄来生活费,偶尔也会给我寄生日礼物,花花绿绿的裙子或者厚厚的书。好像从来没有过惊喜的感觉。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从此,仿佛读书就是生命的全部,我考上同济大学建筑系,成了工科院系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吃的很少,喜欢安静,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夏天时常用宽松的棉麻长裙,裹起瘦削纤细的身体。整个大学期间,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成绩优异,却鲜有朋友,不爱妆容,却独爱打理头发,总是留的很长很长,让它们保持干净随意,披散在肩。我喜欢骑着单车在栽满梧桐的校园穿行,任由长发在春秋冬夏里温暖或微凉的风间起舞,带走所有的孤独和落寞。
有时候觉得,我的往后余生,应该就会这样在按部就班的安静里沉沦下去了。2007年,大学毕业,我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思继续出国深造,而是选择了深圳的设计院。大概因为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波澜不惊,内心的躁动让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上海,去开始一段新生活。
04
朝九晚五只是梦想,没人会把设计院的女人当成稀有动物,要经常跟男员工一样,赶在招标单位要求的时间之前出图纸,就必须摆弄GS,ideCAD或者skechup到深夜。
终于完成了CBD覆盖商区的项目,整个团队已经连续工作十几天,一半时间加班到深夜。就在大家都红着眼睛没精打采的准备用睡眠度过短假的时候,公司通知我们第二天去郊野的一座山集体拓展。热爱热闹精力充沛的人在欢呼,当然也有我这样冷清的人在默默排斥,毕竟工作时间短,并没有跟同事们多么熟络。
陈修瑾,项目做完应该出去放松一下,你是不是也应该假装开心一点,而不是继续发呆?手机上突然出现一条这样的简讯。我暗自讶异,环顾四周,这个人应该就在附近。果然,一下子就看见他在望着我,嘴角勾着一抹笑。简单点点头,我没有过多理会。柳宇,除了名字,对他一概不知。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
第二天,居然所有人都去了那座山。我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偶尔也会简单互动,实在因为太疲惫而打不起精神来。晚餐过后,由于不会玩桌游,就没有参加活动。傍晚的天空飘着澄澈斑斓的晚霞,突然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这座七娘山三面环海,还未完全开发,山势陡峭起伏,绵延至半岛的末端。沿着一条土石路一直向上。正是初秋时节,潮湿又带着寒意的海风阵阵袭来,脚下长草如荫,绿浪滚滚。一团团氤氲的浓雾飘过来,打湿了我的发,镜片外也时常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就这样一直走着,浑然不觉这样的海边浓雾时常会是大雨前的征兆。
一阵风过后,山间的淅沥由远而近,密集磅礴的雨珠便如数坠落。跌跌撞撞,一路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躲起来,反正已经湿透,索性靠着一颗大树坐下来,任由枝叶间的雨滴打在身上。天色渐暗,丛林间的交响乐响起来,沾满雨水的针织长裙已经紧贴在身上,时不时感到一阵凉意从毛孔穿过血液,渗透到骨髓里。无助和惶恐开始从我的心底泛滥。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我在的地方,都是黯淡没有阳光的。我未曾点亮她的人生。
陈修瑾。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怎么电话也不接?突然传来的有点急促的男声把我惊醒。他举着一把大大的褐色格子伞,伫立在我的头顶,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还是汗,焦急甚至带点责备。在渐暗的天色里,他幽蓝深邃的眼眸,透着一丝阴郁。
哦,柳宇,你怎么来了。
你倒是淡定,看你衣服都湿了,山里很凉的呢。他把伞递给我,从背包里拿出外套,给我披上。
我们顺着潺潺溪涧,一起朝着山下走,脚下的路湿滑泥泞,我靠着他,抓住他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柳宇很瘦,修长苍白的五指却十分温润而有力。除了父亲,他是第二个如此这般靠近我的男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还有他身上散发的类似清新原野的味道。
回到民宿,我毫无悬念的生病了,柳宇跑前跑后的照顾我。依稀记得高烧的时候抱住他,跟他讲述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记得他并没有拒绝,就那样躺在我身边,任由我紧紧抱着,记得他亲吻我的额头说,陈修瑾,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愿意做心疼你的那个人。
直至天明,他牵着我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并没有表现的多么诧异,反而带着笑意,毕竟民宿很小,昨夜我们睡在一起的事清晨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05
我们很自然的相爱了,甜蜜而且痴狂。喜欢他的味道,他说那叫Daviddoff,他说他一直在找会迷离它的人,他说如我一般心思细腻的女人终于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我时常做梦,或者在海边城市常有的雷雨天气里暗自神伤,每每这个时候,柳宇就会陪着我一起安静的看书,或者喝咖啡。终于在深秋某个朦胧的雨夜,他没有离开。我们在阁楼里从相拥到唇齿交缠,他抱起我,然后将我覆盖在柔软的床。
陈修瑾,你未免生的太过单薄柔弱了,我都可以这样拥你在怀...陈修瑾,你为什么这么让我着迷...你不知道,其实你好美,只有我知道,别人都是视而不见的...
他将修长的手指深深嵌入我凌乱的发,微微厚重的鼻息萦绕在我的耳边。他的炙热与坚挺,让我沉迷也将我长久的荒芜悉数点燃。痴缠沦陷在彼此的身体里,我们就这样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他望着那一抹嫣红,咬着我的唇,轻声说着我永远爱你。
我们同居了,过上只争朝夕的日子。想必是因为一个人,我竟然爱上了这座原本陌生的城。这里随处可见红艳艳的三角梅,层层叠叠,瀑布一样肆无忌惮的倾泻在每一个角落。似乎这浓烈的车水马龙,与它们毫无关联。
06
窗外一阵喧闹,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阳光明晃着,这个城市的隆冬时节寒气微弱,并不十分冰冷。柳宇没有醒来,他熟睡的眼睑低垂着,温凉的鼻尖轻触着我的脸。从他的臂弯抽离,起身打开衣橱,寻找那件我最爱穿的深灰色粗呢大衣。当找到它的时候,突然觉得颜色太过暗沉了,热恋中的人们应该偏爱更加鲜艳的东西才对,不是吗。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柳宇从身后环过来,他的胸膛一股温热。
好不容易到年休,走,带你去个地方。
好啊。长这么大甚至从未有过旅行的经历,我禁不住有点暗自期待。
那一片苍山雪,那一弯洱海月,是当真美的令人窒息啊。洱海实际上是一片看得见边际的淡水湖,谓之海,是因为这里深居内陆,碧蓝广阔的它宁静大气,承载了人们对大海的无限向往。柳宇牵着我,行走在洱海边长长的甬道。清风和丽,霭霭停云,还有那悠悠然浮在岸边,一簇簇暗黄的水草。一切恍如梦幻般的画卷,而我们是身在画中的人,旁观着所有扰人的喧嚣,将沧海桑田也一并忘却的干净。
如若梦幻,总有清醒的一刻。因为在洱海逗留的第三天,柳宇低下头,轻吻着我的长发,他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家,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我父母,他们温和且善良。他指向的地方,是一片白墙黛瓦的民居,竟然跟深圳一样,处处渗透着殷红妖娆的三角梅。
柳宇,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我突然推开他,淡淡的说。
我没有忘。你说过不要言及未来与其他。可是修瑾,我这么爱你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未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恐惧。你这样让我不安。
那你厌倦了是吗。原来你只是表面上认同我呵。
不是的。好吧,我不再提,你没同意之前我不再提,我可以等。甚至他们都不知道我回来了...明天我们就回深圳吧。
他好似兀自喃喃自语。我看向他的双眸,头一次发现那里笼罩着那样浓烈的忧伤。
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尽管最后柳宇让步,但是我的心是痛的。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做一个明媚的女子,放下一切心间的彷徨和防备站在阳光下,然后给他一个婚姻和未来。
07
回到深圳,我们都很默契的再也没有提过洱海了。好像我们从未到过那里,那样的美,也只是在梦里存在过。
我们照常牵手出入设计院,一起加班,回家,有时候也会去看一场电影。我们还是会在寂静的深夜相拥,享受彼此的爱与身体。直到冬春皆过,直到次年初夏。
只是有些东西随着这样的平静已然开始磨蚀了。
敏感的觉察到一切的存在。包括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缺乏安全感,还有他不经意的淡然与焦躁。柳宇想要的安定与世俗,我始终下不了决心给予他。
决定要逃离了。因为要赶在我们彼此开始缓缓疏离甚至生怨之前,留住我想要的爱情的模样。
一切还是因为爱。那样至臻之上的爱,完整的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将再一次倔强到底,不离也不弃。
08
柳宇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没有给他半字留言,笃定的认为如我一般脆弱都没有寻死觅活,他那样坚定的男人,换一种只是缺少一个我的生活方式,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一个几乎常年刮着冷风的小城,空气中弥漫着生硬和干燥。听说过几个月,厚厚的白雪就会堆积在整个城市里了。不同于南方的喧嚣,大部分时候人们都会在温暖的房子里工作,生活。
找到新的公司,安顿下来后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刚叫出妈妈,便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原来所有自以为是的坚强都是表象,原来这个世上有些牵挂可以比风花雪月的爱情更为长久。
焦急,询问,责备,直至安慰。母亲听完我所有的交代,于第二天飞到了我的身边。
蓦然发现,她的双眼红红的,她的双鬓已有雪白的痕迹。原来我不在的日子,她是如此焦灼甚至憔悴。
跟母亲再一次生活在一起。因为没多久发现我怀孕了,母亲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告诉我她再也不会离开我,她要照顾我一辈子。
兜兜转转,尽管曾经背负了沉重的爱与逃离,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我想我应该后悔过,但是绝没有勇气再回到从前拥有柳宇的日子了,因为逝去的东西,应该再也回不来。
又一次时至初夏。
我决定带着小小的她,去尝尝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