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您在忙活什么呢?”琴嫂一早巡视各方面佣人的工作,发现孟微擎正在别院小厨房里忙活。
孟微擎回应:“今日是一位故友的忌日,我去看看他,带点他喜欢的点心备着。”
琴嫂一听立马唤来几个丫鬟,连声说着要帮忙,二太太不能亲自下厨之类的话,谁知,孟微擎的脸色忽然沉郁,她一字一顿的道:“琴嫂,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管。这位故人,对我极其重要,这些点心,我必须亲自做。我看老爷快要起床了,你们去主楼看看吧。”
一众人听出了孟微擎语气里的郑重和怒气,但那分明又不是单纯的怒气,夹杂着,似乎有一些晦暗不明的物质,让人有莫名的胆怯。
一众人急忙退了出去。
琴嫂服侍穆重林起床更衣,似乎也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老爷面上无常,可呼吸沉重,一挥手一抬头,皆是有气无力。
这种有气无力的背后,隐藏着无能为力的无奈和痛苦。
穆重林似乎说话都有些费劲:“琴嫂,给我一杯浓茶,我想清醒一下。”
琴嫂立马领命,今日主子们都各自心怀心事,不是他们这些下人们能够随意猜测的。
主厅里,毛冰梅领着他的儿子穆城西穆城南和儿媳江小小孙子穆浔在主厅里霸占了几乎所有位置。
毛冰梅坐的是除却穆重林的主位之外的次主座,两位少爷坐在她下首,穆浔人小鬼大坐在他父亲穆城西身边,而江小小则是站在儿子的后侧。
其实,毛冰梅有意让儿媳江小小也拥有一席之地,可江小小坚持说老爷二太太还没来,自己作为小辈应该等长辈到齐再落座,不顾毛冰梅那不耐烦的大嗓门,她安安静静地攒着手绢,站在儿子身后。
今日是一月一度的家庭聚会日,所以人来得这样齐。
而三小姐穆远歌,则是被母亲嘱咐了,要等到母亲一起,才可去主厅集合。
于是就这样被毛冰梅抓住了漏洞——“诶!我说我府里那骄矜的二太太今日又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大的事!这一月一度的家庭聚会都可以迟到不来!她一个长辈不知道做表率,她女儿就学着她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都过了几刻钟了!我大房人来的齐,打扮体面,就连浔儿都是乖乖坐好在这儿等着,难不成她孟微擎非要等到老爷落座她才来?!好一个给脸不要脸的jian huo !!”
毛冰梅是村妇出身,家里世代务农,没读过书。穆重林还一无所有时,在老家家里父母给定的一门亲事。当年穆重林终于把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孟微擎娶到手,便想把毛冰梅给休掉,还是孟微擎菩萨心肠,说是好歹毛冰梅给穆家续了香火,生了两个儿子,可不能飞黄腾达了就忘了糟糠之妻。穆重林这才留下了毛冰梅一房。
或许,毛冰梅是知道的吧?知道自己从村妇变成城东穆家大太太全赖情敌孟微擎的一句话,而自己的男人一心只挂在那个与自己那么不同、那么美丽优雅、那么学识渊博,处处把她踩在脚下的女人身上,所以,她才会用最低级的方式,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种方式去攻击孟微擎,其实,是在维护她自己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说着,孟微擎和穆远歌就到了主厅。
今日的孟微擎,一身玄色的旗袍,不带任何装饰。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昝盘起,脸上未施粉黛,眼下甚至有一圈乌青。
整个人,和平时的意气风发、优雅大气,毫不沾边。
穆远歌似乎察觉了母亲的异样,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而今日的她,也是打扮地极其肃穆。一身纯黑的旗袍,甚至显得有些老气。
这两人,眉宇间都有很深的寒气,似乎这六月艳阳天,都无法照进她们的心田。
穆远歌安静地落座,挑了一个离穆重林的主座最远的角落。一言不发。
孟微擎眼神落到江小小,微一点头,就再也没有看现场的任何一个人。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落座时,她不轻不重地说:“穆家这楠木椅,怕是得换换了。这么多年累积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扫一扫,那是清理不净的。”
在座的人,无不在琢磨孟微擎的这句话,毕竟,这楠木椅,是前几天穆重林刚叫前门最高档的家具店换来的新货,还没用个两天。
今日的家庭聚会,穆重林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匆忙的。
祭祖、烧香、跪拜、说吉祥话、派发红包、吃团圆饭,一直到最后的请戏班子来歌舞表演,穆重林都一直心不在焉。
慌吗?他不慌。
一些事,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初做了,哪还有后悔的余地?和孟微擎结婚生女,如今穆远歌已经十六岁,难道还不够孟微擎去转变对自己的心态吗?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孟微擎在他身边躺了十七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除却当年的仇恨和叛乱,自己何曾吝啬过感情给她?就差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任她宰割。而她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自己在外经营生意的成果?
有些人,遇见的时候晚了,所以不得不用手段,而他,何尝不想像孟微擎的苏沐哥哥,一身白衣胜雪,堂堂正正地追求她?谁都想当君子,可是,世事弄人,这也怪不得他!更何况,当年凤洲人和陆洲人的叛乱,岂止是他穆重林一个小小的棋子的错?!
待他思想回笼,家庭聚会的仪式已经完成。
而今日,才刚刚开始。
果然,下一秒她听到孟微擎的声音:“老爷,大姐,我先告辞了,怀尘也同我一起走。我们要去祭拜一位故人。大姐操持聚会辛苦了。先走一步。”
穆重林看着孟微擎母女出了正厅的声音,手中的绿釉茶壶,被他捏得粉碎。
孟微擎母女到达熙园墓地时,鞠宁早已到达多时。
鞠宁今日一改往日性感又放浪不羁的打扮,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褂,外套一件黑色外罩。
三个人,默默地,献上准备好的鲜花,还有孟微擎忙活了一早上的榛子酥。
由鞠宁一一摆放在墓碑前,仔细放好。鞠宁的动作,认真,而虔诚。
之后,便是长久地静默。
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纷纷收起自己的锋芒,低到尘埃里,用心去祭奠这位亡灵。
墓碑上写:张同,女儿张慧宁纪念。
最终,是穆远歌打破的静谧。
“妈,这就是张叔是吗?当年,是他赶回来通风报信,结果被父亲杀害,在,在,您面前?”穆远歌现在所知的一切,都是近三四个月,孟微擎和鞠宁,用记忆里最痛的东西,以及当时留下的部分物证,给她讲述的那年东窗事发的冰山一角。
在穆远歌的认知中,穆重林是个繁忙但疼她的好父亲,尽管一直知晓父母不和,但她一直不知其中原因。
但最近,孟微擎认为已经到了合适时机,应该让穆远歌逐渐接触当年的一些事,知晓当年的一些黑暗和利害关系,便逐渐一点一点渗透给她,不敢说多,怕穆远歌一时接受不了她所认为的父亲,是这样一个嗜血的魔鬼,做了这么多伤害自己母亲、外公外婆,以及背弃家国的事情。当然,她到底是谁的女儿,这一点,孟微擎还没有做好准备怎样向穆远歌解释。所以,穆远歌现在所知晓的,只是当年颠覆孟微擎一生的冰山一角。
孟微擎的想法是,慢慢来,一切,终将最终交给远歌。不急在一时。
“是,张同是你外公的下属,是我们孟家雅笙居的得力干将。你外公外婆很是倚重他,他也为孟家鞠躬尽瘁。当时他机缘巧合得到穆重林在夺得雅笙居并且已经害死你外公后还要杀了你外婆,赶回孟家报信,可是,晚了,你外婆,已,已经.........”孟微擎泪如雨下,声音哽咽,但还是坚持要把这些都告诉穆远歌:“已经,被逼上吊。”
说这些的时候,孟微擎情绪激动,全身都在不受控地颤抖,泪如雨注。
她还想到,在张同死的那一天,她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件,穆重林干的,畜生不如的事。
那种害怕和痛恨是深入骨髓的,快二十年过去,她都能感觉到当初被穆重林压在身下的恐惧感和反胃恶心的感觉。
那是一个女孩子,一生,都不能原谅的,最大罪过。
而一旁的鞠宁,则显得淡定很多。
她伸出手抚摸父亲张同的照片。呵,父亲,您走得那么匆忙,留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可看您,还是年轻时朝气蓬勃的样。您的时间定格了,可我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想起来,就觉得这条复仇之路漫漫。
幸亏,爸,幸亏。
您主人家的小姐孟怀儒先生的千金孟微擎千辛万苦把我从难民营里救了出来,让我不用再和一群如狼似虎的难民抢一个硬邦邦的脏馒头。她给了我房子,给了我新的名字,给了我足够一辈子的经济支柱,还,给了我母亲的感觉。她是真的用爱,在浇灌我,无论是出于对您的愧疚还是感谢,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帮助我和保护我。并且,我们决定一起复仇。为了所有人,当年的所有人。您放心,女儿很好,张慧宁,很好。
最后,孟微擎让第一次来看张同的穆远歌,脱下帽子,双膝下跪给张同磕头。
远歌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认真道:“张叔,您是我妈的恩人,是外公外婆的得力干将,也是我姐的亲生父亲。以后,您也是我的亲人。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是怎样的,只是现在知晓的,就已经足够颠覆我十几年的人生了。希望,以后的路您能保佑我和我妈还有宁儿姐。”
从熙园回穆家有很远的路,母女三人决定走回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有意应了景。
鞠宁把短发别到耳后,开口:“妈,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们的仇人,都会倒下?”
孟微擎微眯眼,前方居然还有一丝没下山的太阳边边:“宁儿,敌人倒下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在倒下之后,要让他们意识到当年害孟家人、害你爹、背叛凤洲人是他们此生最大的错误,让他们后悔终生,被其折磨,才是真正的胜利。”
穆远歌听着这对话,撇起了眉头,她不知,她能否对自己的父亲下这样的死手,也不知,从小受高等良好教育的她,会不会因为仇恨,而扭曲自己的世界观。